七月流火,有些转凉,阿娘有腿疾,不可受冷。
江锦书身子快八个月了,快瓜熟蒂落,身子十分沉重,漱阳搀扶着她缓缓起身。
东昌公主原作为命妇是需递宫牌文书交由内侍省核验,方可入宫,然自齐珩下那道抚旨后,便不再以此为限。
东昌公主入宫也便如出入家中般毫无限制,来去自如。
阿娘能来看她,她自是欣喜的。
江锦书欲屈膝行家礼,然却被东昌公主冷语讽刺道:“皇后殿下贵为小君,身份尊贵,恩宠优渥,妾不敢受此礼。”
江锦书咬着唇,低声黯然道:“阿娘,儿不敢。”
“你不敢什么?”
“不敢骄矜。”
谁料东昌公主讽笑:“你不敢的事还少吗?”
江锦书道:“儿若有做错之处,还请阿娘直言便是。”
东昌公主兀自笑笑道:“别,你哪有错?我若指了你的错误,你那位好陛下,不将我剥皮抽筋才怪了。”
江锦书梗着脖子道:“阿娘此语,莫非将我视作獍枭之徒?儿虽愚钝,却也非如此不肖之人。”
东昌公主敛眸道:“既非不肖,那便答应我一件事。”
“阿娘请说。”
“你兄长的婚事,需要你这皇后亲自下旨做媒。”
“阿娘还是想让宜城公主出降江家吗?”
东昌公主轻悠悠地问道:“不成吗?”
“不成。”
江锦书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娘,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已身托紫极,兄长爵至郡王,江氏贵极,你为何非要兄长尚公主呢?”
“你便直说帮不帮,别的不必再言。”
江锦书斩钉截铁道:“不帮。”
她虽敬畏阿娘,但也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此事她万万不能为。
“早知你如此无用,我便不该送你入宫,倒是我亲手养出了孽,如今恶果我算是吃到了。”
江锦书兀地被那一字“孽”所刺痛,她双目绯红,急急反驳道:“阿娘说我是孽,可曾认真想过,谁是孽,谁是作孽之人,恶果究竟是谁种下的?阿娘当真用心无愧吗?”
话到此处,江锦书的声音愈加大了起来。
齐令月气急,将案上的茶盏掀于地上:“我无愧,是你们欠我的!”
江锦书嘲讽笑道:“阿娘总有那么多说辞。”
江锦书怒道:“当年的济阳江氏,是晋朝开国辅臣,忠肝义胆,丹书铁券,世代相传,何其风光,而今,还剩下了什么?你自私自利,将江氏一门的清名,尽数毁尽,你对得起江氏的列祖列宗吗?”
“还有顾姨,她为谁而死,你当真半分无愧吗!”
“你住口。”齐令月怒极,手高高抬起却悬于空中。
她兀地想起那日,手却是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江锦书看着齐令月那已然高举的手,心如枯槁,眸中尽是失望,她悲戚道:“阿娘,你打吧,从此以后,你我母女情谊,也算断了。”
齐令月胸前起伏不定,她大口地喘气,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见齐令月手上颤抖,她声音愈来愈高昂:“打吧,打啊,你为什么不打?”
“你悔了吗?”
齐令月扬起那手,作势要落下,江锦书心死般阖上双眼,等待她的掌掴,也等待她与齐令月母女情分的断送。
然齐令月的巴掌并未如她料想般落下。
倏然,她听到了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沉重:
“姑母这是想打谁?”
第093章 薤露易晞(二)
齐珩握住东昌公主的手腕, 冷声问道:“姑母这是想打谁?”
齐令月片刻错愕,显然是未料到齐珩会出现在这里。
齐珩狠狠攥着齐令月的手腕,随后猛然向前一推, 齐令月不由得被他的力道推得连连后退。
齐珩大步迈至江锦书的身前, 犹如铜壁般将江锦书牢牢护于身后。
齐令月被停云稳稳扶住, 齐令月并未抬首, 她轻笑着:“陛下来得好早。”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手臂, 齐珩以余光安抚她, 而后讽笑道:“还成,朕若是再晚些,怕是朕的妻子就要被姑母欺负了。”
齐令月闻言直直发笑,道:“皇后有陛下相护,谁敢欺负她啊?”
齐珩攥拳忍怒道:“那姑母方才举动是何用意?”
“息女不肖, 我这个做母亲的, 难道连管教的机会都没有么?陛下的抚旨上不是说了吗?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齐令月对上齐珩的目光,毫不胆怯地说道。
齐珩既下抚旨, 那她缘何不用,也算是在用他自己的话来反驳他, 齐令月想想便心觉畅快。
谁料齐珩只是淡淡一笑,道:“她是姑母的女儿不错,但亦是朕的妻子, 朕的妻子,她若有过错, 该由我这为人夫君的去规劝引导, 若劝不成,是朕之过错, 怎么说,都轮不上由姑母来教训。”
话到最后,反倒多了份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齐令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若非顾念她是晚晚的母亲,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陛下这是在斥责我越俎代庖么?”齐令月淡笑。
“不敢,朕只是在讲一个道理。”
“朕百般呵护的妻子,断断不能让外人给伤了。”齐珩冷冷凝视面前的妇人,沉声道。
“外人?”齐令月挑眉问道,随后冷瞥向江锦书:“皇后也是𝔀.𝓵如此以为的么?”
江锦书敛眸久久不语。
齐珩悄然握住她衣袖下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想告诉她。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怕。
江锦书已然感知到那手掌处传来的温暖,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颤声道:“镇国东昌大长公主,身份矜贵,妾,不敢称亲。”
齐令月不由得一声嗤笑,“皇后殿下,妾亦不敢与您称亲。”
“从今往后,任海枯岳碎,我齐令月的生死荣辱,都与你这皇后再无半分干系。”
“你便抱着你这冰魂,千年不朽罢。”
齐令月一字一句,吐露清晰,便这般尽数入了江锦书的耳,江锦书紧抓衣袖,双目有泪光,她犹豫着,才勉勉强强如磨石般挤出一字:“好。”
齐令月拂袖而去,江锦书如被抽了魂魄般失神,脚下一软,幸得齐珩在身侧,连忙扶住她。
“晚晚,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医官?”
“我无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齐珩见她面容惨白不自觉地忧心起来,但江锦书如此说,他亦不好说什么,只扶着她入了内室,躺在榻上,留下一句:“我在外面守着,你有何事便叫我。”
见江锦书黯然点了头,齐珩便离开了内室。
江锦书缩在榻上的角落里,如小兽取暖般蜷缩着身子,她低着头,将面容埋入锦被中,重重的啜泣声被稍厚的锦被掩盖了大半儿。
她明明已经做了选择,解脱了,为何还如此心痛?
江锦书泪沾前襟,她望着那粉色帐顶,泪盈眼眶,她眼前模糊一片。
齐珩站在内室门外,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只觉心悸。
他不禁攥紧了拳,多次欲推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好生抚慰。
但他又悬崖勒马般地止步,因为他知道这扇门是江锦书留给自己唯一的挡雨伞、庇护所。
她需要可容自己独处的地方。
她连哭泣都怕他听见,只敢自己一个人缩在床榻的角落处,用被子紧紧掩住自己的脸庞轻轻啜泣。
她的心意他从来都清楚,她不愿他为难。
是以他只能装作不知,好好遮挡那独属于她自己的那避雨之所。
——
东昌公主府邸内,齐令怒而凝视面前的青年男子,她重声道:“婚书你为何不签?”
江律掀起青衫衣摆,恭恭敬敬地叩了一首,而后跪直身子恭谨答道:“儿不愿。”
齐令月适才刚刚饮了一口茶水,听闻江律如此说,愤恨地将茶盏抛掷于地,浅青色的茶盏落地瞬间便已破碎,化作残瓦,其中一片碎瓦迸溅到了江律的面容上,在他的眼角下几寸划出一线痕伤口。
只转眼间,那伤口便渗出血,慢慢汇聚成珠滴状,沿面容缓缓落下。
江律叩首道:“儿惹阿娘动气,是儿之不肖,但这婚书,儿是万万签不得的。”
这婚书,他若签了,江氏便彻彻底底毁了。
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家族便这般断送在东昌公主的手上。
“你们一个两个,忤逆不孝,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们吗!”东昌公主怒声道。
“儿愚钝,有逆母命,是不肖之人,与獍枭无异,阿娘若罚,儿甘愿领受,绝无半分怨怼之心。”
“好一个甘愿领受,你是我的长子,怎就偏如此痴蠢?”
“难道昔日我教你的孝道,你全混忘了不成。”
江律梗着脖子答道:“阿娘先前教给儿的,忠孝礼义,儿一日不敢忘怀,只儿记得一件事,忠孝礼义,忠为先,孝为后,儿先是天子之臣,而后才是阿娘之子。”
“你,你冥顽不灵,你,你是要气死我吗?”东昌公主反倒火上浇油般愈加气愤,她将蝴蝶装的本子重重砸在书案上,恨恨起身,指着江律怒骂。
“儿不敢,儿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江律跪直身子,正色朗声道。
东昌公主怒声道:“将棍杖拿来!”
停云仓皇跪地,忙道:“公主,不能打啊,郡王,郡王可是您亲子啊。”
东昌公主道:“亲子,他可视我为亲母?我没他这个孽子。”
“勿再多言,快去棍杖来!”
停云跪地,颤抖着将棍杖递过去,东昌公主二话不说便接过那棍杖,高高扬起,威胁道:“江长空,我再问你一遍,这婚书你只要签了,与我认个错,你便还是我的儿子,你签不签?”
“请恕儿难从母命。”
东昌公主闻言,狠狠将棍杖挥下,便是江律有了准备,还是被这强大的力道所打得向前倒伏,江律脊背发痛,然他却强撑着身子重新跪好。
齐令月眸中底处已有泪光闪烁,她道:“你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儿子,为何偏要如此?”
“为天子之臣,当以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齐令月连连发笑:“说的好,说的好!”
随后齐令月又狠狠打了一棍,江律再次被打倒。
门口有仆役的目光隐隐投向此处,齐令月再次问道:“你可敢再说一次?”
“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江家祖训,我辈自当践行!”
“不肖之子!”齐令月再施数杖。
直至江律被打得头晕目眩,再直不起身,齐令月才失神地松开了棍杖,轻声道:“挪出府去,我再无这样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与我毫无干系。”
细听去,齐令月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停云欲言又止:“公主...”
“快去。”齐令月声嘶力竭着。
直至入夜,萧章仍伴侍在东昌公主跟前,阁门被人骤然推开,江益带着怒气入来,倒很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意味来,齐令月看着面前的男子忍不住轻笑。
江益将那文书仍在齐令月跟前,厉声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令月反笑:“休书,还能是什么意思?”
她言语间带着对江益的羞辱与不屑。
齐令月懒散地柱着头:“怎么,你是怕离了我,没了这些荣华富贵么?”
江益怒极反笑:“你以为,我当初娶你就是为了你的荣华吗?”
“难道不是吗?”
江益一声哼笑,道:“荣华,爱慕你荣华的应该是你身后的人!”
江益横眉冷指齐令月身后之人。
萧章握着银梳的手一顿。
“江益,你少来管我的事,休书已下,你已不是驸马都尉,休在我面前做你那套驸马架子。”
江益与齐令月这么多年,已是貌合神离。
若非因为一双儿女和身份之故,他二人是断断不会再在一起的。
江氏需要公主下降来增长势力,公主亦需江氏来充脸面。
总归是各取所需。
便是如此,江益也已知足。
可如今齐令月要与他和离,他如何不恼怒?
“晚晚和长空都被你抛诸家门外,如今你也将我赶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们管!”
“拿上你的休书,尽快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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