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令月掷出自己手上的扇子,朗声唤人,阁外的侍儿齐齐上前将江益围住,推搡着他,将他挤出了阁。
齐令月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弱,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轻声问道:“他开口了吗?”
萧章闻言手指轻颤:“还未。”
齐令月轻嗤道:“倒也是个硬骨头。”
“那便由吾来亲自审他。”
府邸藏书楼后有一小阁,墙以椒兰熏过,其上有两幅画轴,所画皆为女子。
齐令月轻轻抬起顾有容的画像,按了下暗格。角落处只闻咯噔一声,暗室门被打开,齐令月与萧章缓缓踏下石阶。
此阁连地底,算是极阔,石廊内有烛火映道,齐令月徐徐走到那尽头。
尽头处,有男子被囚于十字木架之上,赤着身子,上身却是不堪看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惨不忍睹。
那男子艰难地呼气。
萧章站在齐令月的身后,看那男子的眼神极为怜悯。
“你的同党究竟是谁?那个信匣你究竟给谁了?”
齐令月按着他身上的伤口,轻悠悠地问道。
前夜,她放在暗格中的信匣消失,宅邸中混乱一团,只抓到了他一人,然信匣却不在他身上。
是以齐令月料定,他给了他的同党。
那信匣紧要,断不可显露人前,齐令月势必要追问出下落来。
那男子垂首不答。
“谁派你来的,齐珩吗?”齐令月按着他的手力道愈重了些。
那男子咬牙忍痛,依旧不语。
“萧郎,他不肯开口,怎么办?”
那男子稍稍抬眸,依稀窥见萧章的衣摆。
萧章笑道:“公主以为该如何?”
齐令月淡笑,看向面前之人,她道:“齐珩让你来的?那我便替他考验考验手底下的人。”
“萧郎,我方才与你说的,都赏他罢。”
萧章闻言,手上一颤,心下不忍,低首敛眸,他拿起一旁的刑具,他狠狠攥着那小刀,正欲动手时,停云进了暗室,与齐令月低声耳语几句。
齐令月点了点头,随后留了一句让萧章自行处理。
两人散去,暗室内只有萧章与那男子二人。
萧章不禁湿了眼眶,他泫然道:“许南……”
那男子气息微弱,道:“萧章,翠微院,玉兰树下,给陛下……”
“好,好,我省得的……你……”萧章不禁饮泣道。
许南轻轻摇首,道:“陛下的恩情我还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第094章 薤露易晞(三)
月色溶溶, 长安一府邸内。
东昌公主淡淡瞥向面前相貌清俊的男子,从容道:“霰将军,思虑得如何?”
霰隽笑了笑, 道:“公主, 太心急了些。”
“吾也本不想如此的, 可这是不得不为之了。我放在府中暗室的信匣失窃, 下落不明, 我怕一旦落入齐珩手中, 你,我,还有信匣中提及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霰将军,你得想清楚了。”
霰隽垂首理着身上的衣袍,他轻轻一拂, 掸去残尘, 而后抬首笑笑,道:“公主,此事太重, 请容,某细细思虑。”
“霰将军还要考虑多久?”
“霰将军, 平日你享尽我这儿的好处,那日我也没让你们羽林军陷入神武军那般险境,可如今不同了, 上面时时有把利剑悬在你我的头顶之上,若不取下这把剑, 你我焉能再高枕楼阁?”
东昌公主见霰隽不答话, 唇角绽开一抹讽笑,徐徐又道:“莫非霰将军, 已然投靠崔氏那边了?”
“崔氏也好,毕竟令夫人的长兄,可是当朝中书令,素得今上爱重,霰将军谋取青云之路,我也是明白的。”
霰隽出身长安的名门士族霰氏,少年英才,迎娶青梅竹马清河崔氏之女崔婉为妻。
彼时崔氏式微,空有美名,却是不折不扣地花架子。
霰隽也未嫌弃,然数年升迁无望,霰隽不免心生怨怼。
是以拜在东昌公主门下,图谋青云之路。
如今能拜左右羽林军将军,全归功于齐令月提携。
他是齐令月埋在长安官场的最深一棋。
齐令月如此逼问,霰隽扼腕叹息,无奈道:“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刺我。”
东昌公主毫不客气道:“霰将军想上青云,我不拦你,但你也得好好思量,假使今上和崔知温知道你我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你还能孤身自处?假使尊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如何没的,你觉着你还能做她崔家的东床佳婿吗?”
霰隽闻言,不禁攥住手掌,齐令月这是在威胁他,可他却奈何不了她分毫,他沉声道:“五日之内,某定给公主答复。”
齐令月轻嗤道:“那便好。”
东昌公主离去后,房门被人叩了几声,霰隽朗声道:“进。”
一双素手轻轻推开木门,女子眉若柳叶,面容极为娇艳,般般入画,素白色的长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其上有青鸾于白云间穿梭。
发髻如云,上有珠玉点翠,腕间环着金钏子,腰间玉环轻动,有脆鸣声。
崔婉的样貌算得倾国倾城,更兼其从小于清河崔家这般的诗礼之家养大,瞧着像极了在卷帙浩繁中堆出来的妙人儿。
远远望去,崔婉更像是她裙摆上的海棠花,清丽温婉。
“官人,妾想着您夜里还未用什么东西,便做了这冷蟾儿羹来,您用几口罢。”崔婉捧着红漆盘,屈身温声道。
“有劳娘子了。”霰隽笑了笑。
霰隽欲接过那描金碗,却不料崔婉手上一滑,描金碗正正好扣在了霰隽的衣袍上,里面的汤羹弄污了大片,崔婉忙用手帕拂去。
“妾...”
霰隽稍稍不悦,他微微蹙眉,却还是忍住了,他道:“没事,没事。”
“这朱紫袍贵,却被妾弄污,妾真是惭愧。”崔婉赧然道。
“娘子为我操持府中各项事务,我知娘子的劳累,这也并非大事,娘子切莫再愧疚了。”霰隽牵住她的手,貌似情深道。
崔婉帮着霰隽更衣,她轻声道:“刚才好似看见长主了,长主夤夜前来,夫君怎能不叫我?这让人见了怕以为我们霰家失了礼节。”
崔婉将霰隽的衣袍上的扣子扣好,抚平他衣上的褶皱。
霰隽稍稍昂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想你身子不适,我便未让人去扰你。”
崔婉只淡笑不语。
末了,她才道:“郎君今夜,可还是在江娘子那里安寝?”
“她如今有孕在身,我自是要去陪她的,娘子也早些歇了罢。”
见霰隽离去,崔婉狠狠握拳,神情愤恨地望向霰隽离去的方向。
江娘子,是东昌公主保媒送来的平妻。
霰隽害了她幼子,又抬平妻入门,可怜她崔氏家门,偏受此辱。
如今还想害她崔家一族,崔婉焉能不恨他?
崔婉想到方才听到的一切,不禁冷笑。
今上,貌似便是那突破口。
第095章 薤露易晞(四)
如今将入秋, 日落后多添了几分萧索,翠微院内萧章将信匣从玉兰树下挖出后,便交给暗哨, 转交至谢晏手中。
谢晏捧着信匣, 由内臣引领着入宫, 谢晏回首一顾, 宫门缓缓阖上, 他怅惘地扬首望天, 看着那天际悬在空中的夕阳,谢晏有些伤感。
他垂眸看着袖中的信匣,几分犹豫。
他假使真的将这信匣交给齐珩,他们,便真的回不去了。
可他真的别无选择, 他是君之臣, 民之臣。
除了将此交给齐珩,谢晏再不能做其他。
齐珩含笑看着面前之人,道:“你怎么了, 愁成这样?”
见谢晏面色凝重道,齐珩正色道:“你们都退下罢。”
左右侍臣揖礼而退, 高翁带着人严守紫宸殿内外。
齐珩沉声道:“怎么了?”
“许南,罹难了。”
齐珩错愕:“什么?”
“他落入长主彀中,长主欲施刑于他, 萧章给了他这一痛快。”
“许南他...”齐珩眼底有泪光。
“这是他,拼死拿到的匣子。”谢晏的掌心中有一木盒。
齐珩眼前稍稍模糊, 他欲伸手去接, 却不料谢晏的手一退,他直视齐珩的双眼, 道:“齐明之,你想清楚,你一旦打开它,你便真的回不去了。”
齐珩蹙眉,道:“这是许南拼死拿到的,我必须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齐珩不再犹豫,手掌张开,直接拿过那木盒,径直打开,木盒中有十一封信笺,木盒底有一名簿,齐珩瞧见那信封上的名字,不免手上一颤。
一封看尽,齐珩抛掷在案面上,他攥紧手掌,闭上双眼,隐忍着怒火。
良久,他徐徐睁眼,再次打开下一封书信,齐珩咬牙切齿,将手上的信随意置于一旁,他双目布满绯红色血丝,双唇翕动,他在隐忍自己心中的怒火。
谢晏看着齐珩身前剧烈起伏着,他沉默不语。
齐珩将最后一封书信看完,他颓唐地自嘲一笑:“这便是,朕的好姑母。”
杨唯清伪造文书案,柳治平自杀案,天子大婚前的流言,监试一案,昭陵刺杀一案,江平楼一案,刺杀谢晏一案,卖官鬻爵干扰吏部铨选,还有挪用赈灾款一案,以次充好致使江南堤坝崩溃等等。
齐令月的罪状太多。
罄竹难书。
光江南那次溃堤,便致使数千人伤亡。
百姓是齐珩的底线,齐令月已然触碰了这道底线。
齐珩将手中茶盏狠狠掷于地,碎片散落一地。
书信上写的,不过是几个数字,可这数字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家的灯火熄灭。
“给朕围了东昌公主府!”齐珩怒声道。
齐珩拿着剑,正欲夺门而出,便被谢晏拦下,谢晏忙道:“齐明之,你冷静些。”
齐珩吼道:“冷静?伯瑾你告诉我如何冷静?那个毒妇,她害了这么多的人,她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谢晏拽着他的衣袍,匆匆道:“你想清楚,她是镇国公主,党羽无数,你便是围了,也有人会为她奔走,你得想个万全之策将其一网打尽。”
“何况,她还是皇后的生母。”
谢晏的这一话语算是提醒了齐珩。
见齐珩稳定心神,谢晏又道:“便是东昌公主与她闹得难堪,但也是有着血脉于身的,你真的以为皇后能不动悲喜?”
齐珩闻言,沉默良久。
“呵,这么说,我还奈何不了她了,是吗?”齐珩自嘲一笑。
眼瞧着天边夕阳将落,空中蒙上一层灰蓝色天幕。
齐珩在深红宫墙中踽踽独行,宫墙角落里挂着的灯笼,原是用瓦做的,便是落了雨,倒也不怕浇灭了。
何况大明宫内侍灯的小黄门来来往往,里面的灯火一旦渐暗便即刻换下。
各司其职,齐珩恍惚地想起这四字。
上至天子,下到黄门内侍。
均各司其职。
守门的金吾卫见齐珩踏入立政殿殿门,施礼道:“陛下安好。”
齐珩点了点头。
他缓缓踏入,身后金吾卫窃窃低语,偏一句不落地进了他的耳,那金吾卫士道:“陛下貌似有些失神。”
另一金吾卫士应声道:“瞧着像是。”
齐珩眸中带着无奈与悲酸,他看着那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江锦书偏头侧椅在榻上,余云雁将汤羹收好,施礼告退,见齐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还未开口行礼便被齐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图一事被白义那儿押着,后来江锦书开口,齐珩便让人放了。
齐珩摆了摆手,余云雁迟疑一霎,随后稍稍屈身退下。
齐珩落座在榻沿,江锦书瞧见他,面上有些惊讶,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吗?”
齐珩笑得显得几分牵强,道:“我有事想与你说。”
他答应过她,如果有不可调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诉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瞒她。
江锦书笑笑,道:“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齐珩垂眸道:“那你先说吧。”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和她讲这件事,这件事于她来说太过残忍。
江锦书朝他笑了笑,随后牵过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间,她温声道:“她在动,你感受到了吗?”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灵犀般轻轻一动,她腹部的高起处稍稍移动。
那触动,齐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与她的阿耶问好。
“我这些时日也睡不好,总觉着没精神,明之,你是想与我说什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锦书腹部的眼神极为柔和,泪水朦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侧耳贴近她的腹部,他想与阿媞再拥有如这般心有灵犀的触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锦书的衣裙之下,腹部渐渐有一凸起,那凸起轻轻移动,在齐珩的掌心间徘徊。
他指尖微微颤抖,他双唇翕动,情不自禁地阖上双眼,将泪水渐渐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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