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看着江锦书言笑晏晏的样子,他将来时已准备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凶?
他又该如何与她说,他要治她母亲的罪?
何况,他刚刚感受到阿媞的触碰,不出意外,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这个女儿会轻轻地唤他们阿耶,阿娘。
他可以带着她去放风筝、折纸鸢、给她和晚晚挽头发。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齐珩如临深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语。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对江锦书的轻声问询,齐珩没有回答。
他强挤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处理完便来陪你。”
他临阵脱逃般地离开,慌乱地离开此地,妄图在他处寻找一个可喘息之地。
江锦书瞧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齐珩颓丧地走回紫宸殿,刚踏入殿门,他便想被人抽尽力气般,骤然半跪于地,谢晏连忙扶住他。
齐珩摆摆手,低声道:“伯瑾,你让我静一会儿,成吗?”
谢晏欲言又止,踌躇地说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择的,明日,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齐珩双目失神,他没有回答。
谢晏面色凝重,扶稳他便离开了紫宸殿。
齐珩将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样样地于案上摆好。
他是君王,他的职责便该是为民做主。
东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项,条条死罪。
监试以权谋私,欺压庶民子弟,江宁郡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偷动赈灾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轻贱。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齐令月是江锦书的生母,他赐死东昌公主,又该如何面对江锦书?
江锦书假使知晓,她会如何去做?
晚晚素来温和,她当真能接受这件事吗?
他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便诞生了,那会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锦书的孩子,他还不知阿媞会像他,还是会像晚晚。
他们该会拥有他一直期盼的静好的。
可一旦,他将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静好,他的妻儿,将全都随之而去。
他,当真舍得吗?
齐珩走到那炭盆前,瞧着那炽热的火焰,他拿着信匣犹豫片刻,几近欲将手中信匣抛之于火盆中,
信匣毁了,他便装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与江锦书在一起。
那样,他可以与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临,去迎来他一直期盼的静好。
可当他真要触及那火焰时,灼手之痛又在提醒着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为他们做主的人。
一旦,他将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将荡然无存。
他真的能对得起十余年来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吗?他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吗?
这上面的,背后无一没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自己的静好,他们的安好因为东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离破碎,难道她不该受到律法的严惩吗?
齐珩双目微红,眼前盈满泪水,他无力地瘫倒于地,无声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无奈、心酸以及...
犹豫。
齐珩知道,这是难解的题。
他留下信匣,便是抛弃了晚晚和阿媞。
他毁了信匣,便是放弃了那些冤死的百姓,还有为他尽忠的许南。
齐珩只觉心口处狠狠作痛,他抚上那里,那里,如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长安夕阳已然颓尽,乌云渐渐蔽天,凛风起。
待乌云完全笼罩在长安城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立政殿内的女子稍稍抬手,感受雨丝落入掌心的清凉感。
她微微出神,齐珩方才,有话未言。
紫宸殿的木窗未阖,风从窗口而入,吹散了桌案上的信笺,信笺洋洋洒洒地拂于地面。
殿内,男子颓废地枯坐在上位。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他恍惚地将这句写下。
一阵冷风从外吹来,齐珩望向窗外,那雨愈来愈大,秋雨一片清凉,凉到让他更加清醒。
不知多久,不知几时。
他终于知道作何决定时,长安的雨,停了。
天亦已放晴。
齐珩冷静地将殿门打开,面上无喜无悲。
谢晏在门外等候已久,他道:“思量了一夜,你可否告诉我,选择为何?”
齐珩面无表情,抬首看向远处,冷声道:“朕为君父,自以百姓为先,齐令月罪无可恕。”
“朕自当正法。”
第096章 薤露易晞(五)
凉夜漫长, 崔知温身着紫袍,撑伞缓缓迈入紫宸殿,身后跟着一人, 那人带着兜帽, 身着墨色披风, 谢晏于朱门前等候, 金吾卫士见谢晏亲迎, 不敢阻拦。
谢晏行揖道:“崔中令。”
谢晏而后看向崔知温身后之人, 他转向那人,行揖道:“崔娘子。”
崔婉并未抬首,那兜帽完完整整遮掩住她的容颜,只一双素手在外,细瞧着, 那指甲上还染了蔻丹。
那锦缎披风上还带着水珠, 落到灰色砖瓦上,形成浅浅的水洼。
她轻轻颔首,随后跟着崔知温入了紫宸殿。
谢晏站在廊下, 望着那洋洋雨丝,心尖愁绪骤然而发。
长安的秋雨, 如此寂寥,不知立政殿那里如何。
谢晏撩袍坐在台阶下,风雨大半被殿檐遮去, 秋雨带来一抹清凉,谢晏身上添了衣, 倒不至于觉着发寒。
崔知温与崔婉已然在紫宸殿内与齐珩交谈数个时辰。
眼瞧着, 已近亥时。
谢晏微微叹气,然转眼间便见两人撑伞而来, 江锦书扶着肚子往这边悠悠走来,余云雁在一旁为其撑伞。
谢晏心道不好,忙起身去叩门,齐子仪启门道:“伯瑾怎么了?”
还未等谢晏答话,齐子仪便见江锦书的衣袍角,他便已知晓其中缘由,忙向内走去。
谢晏转身,迎向江锦书,谢晏施礼温声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轻轻颔首,微笑道:“伯瑾。”
“明之在里面是吗?我去瞧瞧他。”
江锦书欲前行,谢晏忙上前一步,阻拦江锦书的去路,道:“殿下。”
江锦书步子一顿,抬眸看向谢晏,道:“伯瑾还有事?”
谢晏尴尬地笑笑,道:“无事,只是臣想起,还未给殿下请脉。”
江锦书迟疑片刻,道:“那便先请脉罢。”
“请殿下移步至偏殿。”
谢晏搭上江锦书的脉搏,而后轻问道:“殿下近些时日可是安寝不善?”
江锦书惊愕,随后点了点头。
谢晏颔首道:“待臣回去后给殿下送去一些安神香。”
江锦书犹豫道:“安神香...我现在有着身孕,怕是碰不得香料的。”
“殿下想错了,那倒不是香料,只是一些安神的花果罢了。”
江锦书垂首笑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余云雁扶着江锦书起身,谢晏告礼,江锦书刚踏入紫宸殿外殿,高季一见江锦书入便忙笑脸迎上,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笑笑,颔首回礼:“高翁。”
“陛下在内室?”
高季笑着点头,江锦书侧首朝余云雁笑道:“云雁,我自己进去就成。”
余云雁垂首应声,心头稍带失落。
江锦书闻听后室有水声,刚欲步入后室水池,便见齐珩于屏风后缓缓走出,江锦书抬眼看向他,只见齐珩笑道:“你怎么来了,该是我去立政殿的。”
只是他的笑容与往日不尽相同,偏带了几分掩饰与心怯。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齐珩搭着她的手臂一僵,江锦书随后缓过神来,嗔怒道:“我难道就不能来吗?”
“莫不是,你这儿藏了娇,不让我去看?”江锦书巧笑倩兮,偏头去看他,高髻上的凤钗步摇直晃,上面闪烁的金光有些刺目,齐珩没得心虚了起来。
齐珩迟钝地笑笑,道:“哪来什么娇?我不过是怕累得你罢了。”
“立政殿椒兰涂墙,藏住你便已足够,我又岂会寻他人?”齐珩笑道,随后上前扶着江锦书,缓缓到书案后落座。
江锦书笑了笑,随意打量四处,不经意间瞥到案角那抹绯红色。
目光一顿,再未移开。
齐珩站在她身侧,沿着她目光看去,随后问道:“瞧什么呢?”
齐珩所立之处,是瞧不见那抹绯红色的,他也只看见那一堆劄子罢,是以他惑然问道。
江锦书敛眸笑笑,而后匆匆道:“我不过是看你劄子如此多,担心你受累了。”
齐珩闻言,心头一暖,想及方才的事,心头升起了愧疚来,他于江锦书有愧,今生都偿还不得。
他心怜地抱住江锦书,于她耳边郑重道:“晚晚,我不累的,我只担心你累,十月怀娠,已属辛苦,女子生产,更万般凶险。”
“我感谢你,亦愧对你。”
“我谢你给了阿媞生命,亦谢你心中有我,时时迁就,我愧对你,你为我受累之时,我却丝毫不能帮你。”
江锦书被他此番衷心之语惊得一愣,她恍惚道:“你今日,怎么说这样的话?”
齐珩怕江锦书察觉异常,连连道:“没什么,我只觉着对你有疚。”
“我与你说个交底的话,我是害怕的,害怕产子的疼痛,亦怕在鬼门关的那一遭,但我却不悔。”
江锦书语气一顿,而后道:“我知道,阿娘很早就离开了我们,你是极孤独的,而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血,是你的亲人,从此,你也不必在那黑夜中独自前行了,这个世上,很快会多一个人来爱你了。”
江锦书低下头,看着腹间的隆起,她伸手轻抚。
江锦书牵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我知道你也是爱她的,她带着我们所有的期待与遗憾,我想到此,便再不害怕,是你与阿媞给了我这个勇气。”
齐珩眼边泛红,他神情呆呆的,眼前不自觉地涌现了泪水,他紧紧抱住江锦书,抚上她的背脊,心痛地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而落,堪堪滴在江锦书颈窝上的发丝上。
“晚晚,我是真的爱你,也离不开你。”
窗外雨渐渐大了些,齐珩坐在榻边,看着女子的睡颜,他怜惜地拨开江锦书的发丝,而后将被子向上轻抬。
他俯身在她额心如雨落点水般的一吻。
随后他去了偏殿,谢晏执子自战,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他抬首轻笑,道:“要对弈吗?”
齐珩点了点头。
下至半局时,谢晏轻声笑道:“闻道长安似弈棋,此话果真不假。”【1】
“六哥,你说呢?”
一声“六哥”拉回了齐珩的思绪,谢晏虽与齐珩亲近,却极少如旁人般唤他六哥。
今夜仅仅是第二次。
谢晏初见他时,是先谢贵妃刚认他为子。
谢晏打量似地瞧他,眸中好似有惊讶,谢贵妃慈和地笑着,随后轻轻牵住他的手,将他与谢晏的手叠在一块。
谢贵妃笑道:“六郎,这是我侄儿。”
“大郎,你该唤他六哥的。”
谢晏闻言,微微蹙眉,倒也未说什么,只揖礼道:“六哥。”
齐珩想想,都有些恍惚了。
他低头看着棋局,谢晏见他低头,道:“那黑子已然穷途末路,但它却仍想凭着最后一口气反扑。”
“六哥,黑子的反扑不容小觑,你若落此,它必将这大片棋子尽数吞并。”
谢晏随后指向角落处的两白子,徐徐道:“可你若不选择落此,那两枚棋子便是弃子。”
“你怎么下?”
齐珩指尖一颤,他道:“先保住那些白子吧。”
谢晏静静地看着他,而后轻声提醒道:“六哥,那两个白子不该是弃子。”
“可别的白子亦不该是弃子。”齐珩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
谢晏哑口无言,他苦笑道:“是啊。”
“你,要告诉她这件事吗?”
齐珩心知他意指何处,抬首望向屋顶,苦涩道:“会的,我会亲口告诉她,但不是现在。”
***
因崔婉的故意误导,霰隽心惧,提前与东昌公主互通飞书,言及宫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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