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困?”他问。
沈棠宁嗓子软软地轻嘤了一声。
“那就再睡儿。”谢瞻柔声说。
沈棠宁没再应声了。
谢瞻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妻子柔软的长发,闻着她发顶淡淡的幽香,想到适才看见沈棠宁膝盖上的红晕和小腿上的青紫,琢磨着这炕太硬,被褥的料子也很是粗糙,下次进城,给家里扯一匹料子更柔顺的缎子做床褥会更好……
这时,一阵狗吠声打断了谢瞻的思绪和沈棠宁的困意。
“谢兄弟,谢兄弟,你在家吗?!”
外面的人砸着门,大声问。
第79章
这在谢瞻和沈棠宁家门口砸门的不是旁人,正是微服后的辽东总兵周存与他的幕僚吴准。
吴准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终于看见男主人走了出来,立时喜上眉梢。
可惜的是男主人对他俩人没有半点好脸色,门也不开就面无表情地问:“两位大人来作甚?”
周存忙指了指吴准手里的酒肉和表礼。
“谢兄弟,我来是特意为了感谢你的!上次你为我出了主意,让我关闭城门,坚壁清野,以逸待劳,那群东契人只在锦州城下待了不到十天,果真无功而返,你是没看见他们来时猖狂去时那副饿得面黄肌瘦的憋屈样子,我这心里当真是痛快啊!”
“说完了?”
“啊,啊,说完了!”
谢瞻并不给这位辽东总兵的面子,淡应了一声,关门转身即走。
周存大急,忙道:“慢着慢着!谢兄弟,你急着走作甚!”
周准的大嗓门,传到了屋里。
而后,周存和吴准便听屋内传来一道清润柔婉的女子声音。
“阿瞻,是谁来了?”
谢瞻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抬脚往屋里走。
吴准贼精,眼珠子一转,心想里面的恐怕便是谢瞻的妻子了,忙叫道:“谢夫人,我们是谢兄弟的好友,你看我们长途跋涉从锦州走过来,走了三天,还望你能让我们进去讨杯茶水喝!”
谢瞻脚步一顿,扭头面带怒色地瞪着吴准。
吴准脖子一缩,讪讪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周、吴二人瞪大了双眼,只见看着那矮小的屋门一开,里面莲步微移,竟走出一个荆钗布衣,却着实难掩天姿国色的女子。
“既是朋友,怎好薄待,阿瞻,快些让他们进来一道用晚膳罢!”
……
周存和吴准还是第一次来谢瞻家里。
三个月前,谢瞻猎到了一头棕熊,到镇上去售卖熊掌,恰巧被在宁远城中公干的周存和吴准遇见。
彼时,周存乘坐马车出门,路过闹市,偶然瞥见那坐在街边售卖熊掌的黑脸汉子体态健壮挺拔,英气勃发,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煞是夺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咦,颇觉眼熟,细细端详,这汉子虽面容黝黑了些,却见是生得剑眉星目,悬鼻薄唇,龙章凤姿一般的人物。
这一细看不要紧,周存大惊,认出了这位坐在街边的小贩竟是那昔年的镇国公世子,与郭老将军一起平定宗张之乱的功臣之首,三镇节度使谢瞻。
周存当了十年的京官,与谢瞻同朝为官多年,岂能不认识谢瞻?
只不过这两年过去,谢瞻面容黝黑了不少,眉眼间的戾气和锐气也被消磨得几乎殆尽,更多了几分沉稳的气质,若不仔细端详,周存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想当年谢瞻何等风光,他是老皇帝最信重的侄子,两大顶级世家的出身,华国公郭尚毕竟年纪大了,他却正值英年,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战功赫赫,和郭老国公一道平定宗张之乱,张元伦的军队但凡见到谢瞻便要闻风丧胆,这是何等威风凛凛的人物!
在周存心目中,谢瞻的功勋和智谋甚至远远要超过了郭尚。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流落到在街边售卖熊掌谋生,而当年一道建功立业的郭老将军,如今却是威风凛凛的华国公。
周存顿觉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不公。
不过看谢瞻的样子,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任何的狼狈之色,有客人来询问熊掌价值,不论买不买,他都是不卑不亢地回复。
周存是见过谢瞻当年在京都城中意气风发的模样,说是面对千军万马,号令一发,千呼百应也不为过了。
或许是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他到底不忍心看谢瞻如此落魄,勒紧裤腰带悄悄给了吴准一百两银子,命他不许讲价,将谢瞻摊位上所有的东西都买回来。
谢瞻收钱时,看到了周存。
他也仅仅只是多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便收摊走了。
回来吴准好奇问他买这些熊掌作甚,周存才说了实话。
吴准闻言却是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妙啊妙!大人,我看您是时来运转了!”
“你这是何意?”周存不解。
谢瞻当年的赫赫威名,谁人没听说过,要知道谢瞻打仗用兵最为灵活,这人是个天生的将神,若能得他襄助,还能怕周存打不退那群东契人?
周存如今的处境十分尴尬,如果再打败仗,恐怕回去黄皓也不会放过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求生,起码就算他死了,也能帮边疆的百姓们做些好事。
于是周存便在吴准的怂恿下,立即折返回去寻了谢瞻。
“小人一介流犯,不认识什么谢将军,两位大人找错人了。”
谢瞻客气地婉拒了周存,背着他用来摆摊的工具头也不回地走。
周存下了马车,跪在谢瞻面前。
“谢将军,说我没有私心那是假的,我也惜命,来到辽东的这半年间,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的好觉,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存自知庸碌无能,或许明日我便死在了东契人的马蹄下,那我倒死得其所!可锦州城的百姓们都是无辜的,今日我死了,明日再来一个如我这般庸碌之徒,受苦受难只能是辽东的百姓们,还望你看在这些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次,谢瞻终于正眼看向了周存。
沉默片刻,却冷淡地道:“我如今已是一介草芥,戴罪之身,不是什么谢将军,也受不起周大人这一拜。”
周存好声好气地道:“我痴长你几岁,那便称呼你一声弟吧!”
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剖白心迹的话,说到动情处几乎声泪俱下,谢瞻让他起来说,他又不肯起,摆明了是耍赖。
谢瞻有些不耐烦了,冷冷说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走了!”
周存赶紧站起来。
谢瞻问道:“你是文官,陛下怎会派你来此处?”
周存四下看了看,四周无人。
吴准明白他的意思,叫了车夫,两人也回避了。
周存才长长一叹道:“谢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得罪了黄首辅的女婿,黄首辅在陛下面前一句话,便将我遣到了此处。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两年黄皓在朝堂之上党同伐异,谗言媚上,太子与殿下梁王殿下明争暗斗,势同水火,陛下却闭门塞听,早已不复当年不讳之朝啊!”
或许是对周存的话产生了触动,或许是对他的无赖之举无奈了,谢瞻终究是妥协了,附耳对周存说了几句话,命他在下次东契人来掠夺时只需关闭城门,以逸待劳,万不可逞强迎战,东契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见得不到半点好处,不出十日,自会离去。
说罢不顾周存和吴准的盛情邀约,自行离开了。
周存回去后用了谢瞻的法子,果然东契人一举一动完全如他所料,到第八天的时候这些夷狄便坚持不住,竟北折无功而返了。
若事情这般发展下去,那周存极有可能找回前几场败仗被丢失的面子。
于是他下令将锦州城内外,包括乡镇的百姓们,家中一半的男丁都召集起来去来修筑锦州城城墙,以备抵御契人。
但是随着预计中东契人来犯的日子越来越近,城中百姓怨言却越来越多,而他心中也愈发地不安,不知是继续按照谢瞻所言凭城自守,还是该积极出城迎战,鼓舞士气。
这就有了他这一次的拜访之行。
……
在沈棠宁的斡旋下,周存和吴准才得以跟着谢瞻进了门。
一路走来,只见院子不大,屋子也颇老旧低矮,但看上去却是十分的整洁和井然有序。
院子西侧是菜圃、鸡鸭圈舍。
看着圈舍里的鸡鸭养得还甚是肥嫩,生人一进来便咕咕乱叫着,东侧是灶房,水井,与在地上开了个圆形的大洞,上面放置着木板压着,也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待进了屋,周存敏锐地嗅到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屋内的装饰吸引了过去。
东侧最里侧是一张大炕,炕前是一座类似衣槅屏风似的物件,屏风中还挂着一幅花鸟插屏,隐约可见炕上的被褥整齐地叠了起来,床单和褥单都是极漂亮的白底鹦哥绿色,上面绣着一簇簇淡粉色的海棠小花。
窗下是一张看起来有些低矮的书案,每个桌角下面用一块红砖垫着,似乎是刷了新漆,看起来十分的油亮,案上放着几本书和纸笺,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
书案的旁边,摆正对着阳光下横摆着两小盆海棠花,因季节不对,横斜的枝桠上只结着翠绿的叶子,花盆一边是一张更小些的桌,桌上放着的则是一些女子用的针织女工等物,中间一只竹笸箩中,摆着足有七八只精致的香囊,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用的,反倒是用来卖的。
周存踩着脚下涂抹了水泥的地板,目光又往屋子中间的墙壁上扫去。
墙壁上正中挂着一幅乡村落日图和山花烂漫的碧水青山图,而画的左侧,依次挂着一柄剑、一张弓、一把猎枪,画的右侧,则挂了一架用粉色绸布包裹的琴。
画下陈设着一张用作吃饭的八仙桌,屋子的最西侧井然堆放着一些杂物和三个大箱笼。
周存和吴准落了座,女主人从屋外进来,原来她去灶房中取了热水来给三人沏茶,见周存探寻的视线望过来,微微一笑作礼,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说实话,周存之前一直以为谢瞻被流放之后过得日子会是十分地穷困潦倒,否则如他这般的人物怎会出来沿街叫卖。
便如那卓文君司马相如当垆卖酒,但似他这般清高的文人,除非饿死否则绝做不出这般有损颜面之举。
没想到来到谢瞻的家里,发现他日子虽清贫,却是如同苦中作乐一般,屋内的一应陈设无不看出其中的用心。
而他的妻子,在京都城中周存便久仰过她的芳名,一直未见其人。
她是名动京都城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怕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大冷天的,她却皮肤红润白皙,眉眼似水含情,身段更是秀美窈窕,十分出挑,在这苦寒而风沙肆虐的辽东边境竟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样的一个美人,当年谢瞻获罪只身来此,朝不保夕,她大可以与他和离,以她的容貌品格,再嫁个富足之家不成问题。却能不远千里追随,这般有情有义的美人,更令周存心中添了许多的怜惜敬佩之情,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夫人别忙,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大约是周存显得太过殷勤,就在他热情地要从沈棠宁手中接过茶壶之时,忽见斜刺里一人从沈棠宁手中替他接过了茶壶,接着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位大人,先坐。”声音里隐含不悦。
周存连忙抬头,谢瞻目中已然透出寒意与警告。
周存讪讪地坐了回去。
谢瞻给周存和吴准都倒了茶。
周存和吴准对视了一眼,吴准看向沈棠宁,沈棠宁会意,轻声道:“我去烧水,你们先聊。”
刚起步,谢瞻却拉住了沈棠宁的手腕,按着她在一边坐了。
“灶房呛人,去哪儿呆着做什么,这壶热水够他们两个喝的了。”
“阿瞻……”沈棠宁窘迫。
也不全然是因为她不欲听这三人密谋什么事,实在是……
她刚和谢瞻荒唐完,这二人便找上门了来,沈棠宁脸皮儿薄,大白天他们两个却在家里门房紧闭,周存叫门的时候,她连忙穿衣下床,脚下还有些发软,并万分后悔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纵容谢瞻白日胡闹。
那周存倒是大大方方地看她,她身边的吴准却是个生得眉眼精明的,两人越打量她,她就觉得她和谢瞻做的好事被两人看出来了,不好再在这屋里继续坐下去,故找借口离开。
谢瞻对二人说道:“我娘子听也一样,两位大人有话就直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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