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地嗅了一口,枕在她的枕上,心绪渐渐恢复平静。
离开的这段时日,谢瞻一直在想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不过,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一点就是放手。
他深知自己的劣根性,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清心寡欲。
不错,他是出身高贵,家族显赫,但军营里却不讲这些,讲究强权政治,谁更能打,谁砍下的敌人首级更多,谁打仗的时候敢冲在最前头,大家就信服谁。
谢瞻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或者难听点也可以说他是卑鄙无耻,自私自利。
从小到大,他始终坚信的一点便是,只要他愿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若想当大将军,受万人景仰,就敢拼了命不要地流血冲锋陷阵来达成自己的心愿。
哪怕是掳掠来的俘虏和女人,倘若他们不听话,他有一千种法子逼他们就范,背水一战,断绝后路的事,他不是没干过。
所以不论如何,沈棠宁愿或是不愿,他都绝不会和离。
哪怕不择手段,留不住她的心,也要留住她的人。
先前,他曾一直以为沈棠宁想要离开他,是因为萧砚。
直到适才看见了泰哥儿手中的菩提珠,拷问过了苏氏身边的丫鬟之后,他才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沈棠宁在圆姐儿取名那日与他争执,莫名其妙的发火,甚至执意和离,或许并非全然因了那狗东西,倒像是一时气急。
倘若当真是因为苏氏……
谢瞻脸色冷了下来。
终日打雁,倒险些被雁啄了眼,竟有人敢欺负到他谢瞻的头上。
这个贱人,三翻四次找沈棠宁的麻烦,不过是看准了她好欺负。
他这位的妻子,都是被那好丈母娘养得太过软善,才会在沈家被郭氏沈弘谦欺负,到了谢家,连苏氏都敢踩到她的头上。
除非逼急了,否则她情愿处处忍让,也不愿与人起冲突。
哼,倒是对着他的时候,那脾气上得最快,竟还敢对他动手……
念及此,谢瞻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日被她连砸了好几拳,脸上险些都破了相。
你别说,这人看着平日里病怏怏的没什么劲儿,打他的时候倒是毫不心慈手软。
……
沈棠宁傍晚方归。
抱了一下午的圆姐儿,她实在抱不动了,把孩子给了奶娘宋氏。
谢瞻不在的这段时日,她心里天人交战,最终抵不过母子间的血脉相连,圆姐儿一哭她就忍不住破功,把小女娃抱进怀里哄了。
哄了总要喂,喂几口便要亲,亲几口就……舍不得放下了。
罢了,她想着走一步算一步,最起码离开之前多疼疼圆姐儿,不至于叫她日后遗憾。
听说谢瞻回来了,沈棠宁一喜,连忙快步回了寻春小榭。
走到床前,帘幕低垂,帐中似影绰躺着个男人。
她轻唤了两声,不见动静,稍微掀开帘子,果然是谢瞻,正面朝着她呼呼大睡,平日里一张倨傲欠揍的俊脸难得的透出几分风尘仆仆的困倦。
这人眉与发不似沈棠宁纤细柔软,都生得如墨般极浓极烈,尤其是那两道意.气.斜飞的剑眉,肆意□□地竖在面上,便犹如他的性情一般鲜明不训,此时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倒显得安静乖巧不少。
沈棠宁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是他这姿势实在难以恭维,大剌剌躺床上睡得正香,带着微微的鼾声,衣服也没换,鞋子也不脱,枕着她的枕头,把她刚换的崭新褥子都给弄脏了。
沈棠宁嫌弃地蹙起了眉,抱着圆姐儿去了外间,叫锦书进来给他把鞋脱了盖上被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瞻睡醒了,随意换了件常服走出来。
“怎么不多歇会儿,我叫人给你留了晚饭。”沈棠宁一面说,叫人去招呼。
谢瞻刚起,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到摇床旁便抱起了女儿。
“她刚睡下呢。”
沈棠宁忙走过来说,意思是让他别去打扰女儿休息。
白白胖胖的女儿睡得小脸粉嘟嘟,谢瞻越看越喜欢,不禁翘起嘴角,眼底满是笑意。
再瞥眼身旁的孩子她娘,半月多不见,她脸蛋瘦了许多,没有怀孕时那么丰润了,腰肢也变得纤细如初,若不是胸口那两团束得紧紧的浑圆之处,不知道还以为她仍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谢瞻皱了下眉,又想,不行,还是胖点好,身上有肉,摸着也软乎舒服……
沈棠宁和他说着话,不知道他眼睛总在瞟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了几句,他竟还要用他那张下巴满是胡茬的脸去蹭女儿娇嫩的肌肤。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一只藕臂及时地横在了他的面前,谢瞻终于记得掀起眼皮,眼前的人儿正用一种生气的目光看着他,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那双妩媚的杏眼里倒映出的他的影子。
谢瞻发了回愣,回过神的时候,沈棠宁已经从他怀里将女儿抱回了小床上。
……
沈棠宁想提临走前他没写完的和离书那事,看谢瞻在吃饭,便寻思等他吃完饭再说,结果谢瞻慢吞吞地用膳,足用了半个时辰。
“不早了,睡吧。”饭毕,他说道。
“你别走,我有事和你说!”
沈棠宁拉住他,生怕他一转身又撂下她跑了。
“何事?”
这才过去多久,和离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能忘了?!
“和离书,新婚之夜我便与你约定好的,生下孩子后我们就和离。”沈棠宁提醒他道。
“我还当什么事。”
谢瞻“唔”了一声,坐回去道:“你倒是急得很。”
语调听起来有点儿阴阳怪气。
“这些时日我想了想,和离一事。”
余光瞥见沈棠宁紧张地看着他,谢瞻缓缓说道:“我答应与你和离,但……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什么不是时候?”沈棠宁万分不解。
谢瞻看向摇床中沉睡的女儿。
“我知你急着与我和离,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倘若我问你,你我成婚半载,生下孩子不满百日便和离,你以为世人会如何议论你我这桩婚事?”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神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团儿,我可以不在意世人流言,你也可以不在乎,可是我们的孩子呢?她刚出生你便抛弃了她,将来旁人会嘲笑她是个没娘要的孩子!”
沈棠宁心神一震,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的!我不是抛弃她,我日后还是会常常回来看她的……”
两人刚成婚时,不明真相的人私下揣测沈棠宁与谢瞻婚前早有首尾,以至珠胎暗结,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女方大了肚子,想攀附高门,这才找上门来,百般胁迫,最终得偿所愿,奉子成婚。
待生下孩子后两人又迅速和离,这桩婚事无疑就成了一桩笑话。
京都城中自是不乏这样的例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且不说女子往后婚嫁和男方的仕途如何,尤其对于无辜的孩子而言,等她慢慢长大懂事,一旦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一切,更是受了无妄之灾。
谢瞻见她脸色发白,便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我只想与你说清楚了利弊。从小到大,我便一直怨恨我娘,为何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却始终对我不冷不热,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娘嫁给我爹,不过是出于联姻的需要,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情意,所以就连对我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难以生出慈爱之心。”
“亲生母亲尚且如此,何况继母?夫人是我的姨母,她从小看我长大,心地宽容良善,方将我视如己出,若我和离再娶,却不敢保证再娶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若真一心为了圆姐儿筹谋,不如亲自给她找个疼爱她的继母。”
“届时时日一长,我还可在和离书上写你我性情不同,不能相容,如此一来你我便并非是因为孩子而成婚。何况圆姐儿这样小,如今还离不得你,等你顺利找到可堪照料圆姐儿的继母,我自会与你和离,绝不耽误你。”
这些话,听着还是蛮有道理的。
沈棠宁有些踟蹰。
谢瞻接着看向了怀中的女儿。
女儿啊女儿,爹爹暂且要对不住你了。
圆姐儿哪里知晓爹爹的坏心思,睡得正是香甜。忽地腰侧一股痛,当即把孩子给疼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沈棠宁只当这孩子与她心有灵犀,竟能听懂她与她父亲在商议和离之事,慌忙从他怀里抱回女儿,哽咽着道:“好好,我应你,都应你……我哪里舍得她,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母女两人脸颊贴着脸颊,难受得泪水簌簌滚落。
谢瞻十分适时地上前将母女两人搂进了宽敞温暖的怀抱里。
沈棠宁在他怀里难过得哭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忙抹了面上的泪推开他,哄着哭得更为委屈的圆姐儿。
难得谢瞻考虑的这般周全,倒显得她过于冷血了。
其实她是一心记挂着新婚之夜的承诺,担心谢瞻赶她走,才想着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如今谢瞻改了主意,她也想在这段最后的时间里,为女儿寻一位如王氏那般善良大度的继母。
横竖想嫁给谢瞻的女子一抓一大把,一年之内总能找到吧?
沈棠宁盘算着,脑中不时闪过一些贵女的面容,已经开始遴选了。
不过能找到是一回事,谢瞻满不满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若不满意,不答应和离,沈棠宁只能继续去找。
等过个把月,再哄着她真正成了自己的人,叫她离不得自己——沈棠宁最是心软,情况好的话或许两人还能再给圆姐儿添一两个弟妹。
届时,她便是想走也再走不了……
不过这些话,谢瞻只会在脑子里算计,自然就不会蠢到告诉沈棠宁了。
第40章
打这之后,沈棠宁便暂且收了和离的心思。
不过,她是绝不肯再与谢瞻在一张床上睡觉了,谢瞻也晓得不能逼她太过,老老实实把铺盖搬到了床下去睡。
这几日,沈棠宁除了照看圆姐儿,就是筹备替谢瞻物色新夫人。
她先找谢嘉妤套话,得知哪几位贵女倾慕谢瞻,暗地里费了好一番力气去寻了这几人的画像,晚上呈给谢瞻看。
谢瞻扫了两眼,也看不出喜恶。
“我得空遣人去打听打听她们品性如何。”
沈棠宁不疑有他。
过几日,回家省亲的表姑奶奶冯茹忽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病得死去活来。
找大夫看过后,是保住了冯茹一条命,病中却烧坏了嗓子,落下残疾,从今往后都不能出声。
正值花儿一般年纪的女子,往后成了个口不能言的哑巴,倒叫人唏嘘不已。
病愈的冯茹没几日就被她那新婚夫婿领着回了陈郡老家,众人没工夫去惋惜一个表姑娘多舛的命途,因为镇国公府乃至整个谢家所有人的精力与目光,很快就被长房另一件天大的喜事给夺走了。
五月十八,初夏,镇国公府门庭若市,游人如蚁,喧阗异常。
今日是长房嫡孙女,世子谢瞻的长女圆姐儿的满月宴。
考虑到儿媳妇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王氏还特意张罗办的是双满月,刚巧沈棠宁出了月子摆酒。
当年沈棠宁刚嫁过来时,谢瞻敬茶当日就落她颜面,谢氏无一人瞧好她,嫌弃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世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得被夫婿休弃下堂。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却只生了不带把的闺女,照说不该得姑婿欢心,奈何圆姐儿这个小孙女很得她那祖母的欢心,王氏恨不得整日抱着不撒手,四处炫耀。
等见到圆姐儿众人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这奶娃娃如此得祖母宠爱,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胖嘟嘟的脸蛋儿,肌肤如雪,就宛如那灯画儿上的人一般伶俐可爱。
尤其是那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咕噜噜转着,看着有几分肖似谢瞻的神韵,可谓打了先前那些私下嚼舌根,质疑沈棠宁腹中孩子血统的搬弄是非的人的脸。
今日来吃满月酒的宾客众多,王氏把谢家的亲戚,平日里交好相熟的人家都请过来了,一大家子济济一堂围着圆姐儿。
圆姐儿不惧生人,胆子大极了,见着人就咧嘴笑,漏出一排软红的牙床,在祖母的怀里都敢去揪一旁祖父的一把美髯,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连连称赞虎父无犬子。
三五个贵妇人围在沈棠宁身边七嘴八舌,手中举着酒盏给沈棠宁灌酒。
几人起哄起来,那酒盏硬是往她嘴上去堵。
沈棠宁一向酒量浅,何况她近来偷偷给圆姐儿喂奶,本来奶水就不多,不宜吃酒。
蒋氏见沈棠宁为难,便劝道:“你们别灌了,二弟妹既不爱吃酒,咱们又不是男人,以茶代酒便好。”
沈棠宁感激地看了一眼蒋氏,正想端起来桌上备好的茶盏,谁知苏氏却突然压住了她的手腕。
“大嫂这话就说笑了,咱们这酒都是果子酿成的,劲儿又不大,何况这样高兴的日子里,大家喝两口热闹热闹怎么了?”
“咦,沈妹妹你难不成是悄悄给圆姐儿喂奶了,这才不敢吃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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