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后,王氏和各房的几位主母移步去了王氏的院子,年轻的小媳妇们则留在寻春小榭里,凑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谢家除了年纪最小的十二郎,七郎后的几位弟弟都尚未娶妻,二房的谢家大郎去年春去了江南府赴任,留下大少夫人蒋氏在家中侍奉谢二夫人。
及余下三房谢三郎的夫人苏氏、四房谢四郎的夫人郑氏。
因沈棠宁怀有身孕之后,王氏便命她长居寻春小榭静养,故而对于这三位妯娌,她平日里接触并不多。
谢瞻成婚比几个兄弟晚,除他外几人早当了爹,沈棠宁的三位妯娌当中,蒋氏年纪稍长于三人,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郑氏去年冬肚子里刚揣上,眼下正四个月,苏氏手里也牵着个胖嘟嘟的男娃,名字唤作泰哥儿。
泰哥儿今年刚三岁,男娃瞧着喜人,也挺喜欢圆姐儿的模样,一进屋就追着奶娘逗她——圆姐儿就是四姐儿的小名,这名字据王氏说是谢瞻起的。
蓍之德,圆而神,沈棠宁觉得寓意很不错,就跟着一起叫了。
泰哥儿围着小摇床好奇地转个不停,时不时地逗她两下,或用手捏捏圆姐儿的小脸蛋。
后来又瞧着圆姐儿手腕上戴的一小串菩提珠好看,就伸手去抓。
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圆姐儿肌肤娇嫩,觉着疼了就哭闹个不停了起来,小手一挣,那菩提珠串顿时四分五裂,大珠小珠落了玉盘。
圆姐儿的奶娘宋氏赶紧推开了泰哥儿,上前抱起圆姐儿。
沈棠宁起身从宋氏怀中接过了圆姐儿安抚,只见女娃娃白嫩的手腕子上几道红痕,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哭得通红,所幸其他地方倒没伤着。
苏氏显然是有些不乐意宋氏刚刚推开泰哥儿的举动,一面瞪了眼宋氏,一面拉过泰哥儿训斥他道:“一个珠串子而已,瞧着也不值什么钱,你去扯什么?快叫娘看看你有没有被崩着!”
沈棠宁正揉着女儿肉乎乎红彤彤的小胖手,本来觉得孩子之间打闹而已,也没多放在心上,然而听了苏氏这番话顿时既心疼又愤怒了起来。
这串菩提珠再不值钱,那也是她娘亲自去庙里为圆姐儿求来的!
谁知苏氏说完,又在一旁说笑呵呵地风凉道:“男孩子就是顽劣了些,不过一个珠串子而已,沈妹妹应当也不会介意吧?”
泰哥儿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蒋氏一看这两人架势不对,忙出来打了个圆场,恰巧此时王氏派人来递了些新鲜的瓜果,算是把这事给揭过去了。
“你们瞧瞧我家泰哥儿倒是喜欢圆姐儿,可惜我就没能给他生出个姐姐妹妹来!”
苏氏看着沈棠宁怀里眼睛黑葡萄似的圆姐儿,忽又慢悠悠地说了句。
众人神色微妙,都朝着沈棠宁看过去。
沈棠宁自然懒得理会她。
苏氏心眼儿小,见沈棠宁没有理会她,脸立时便拉了下来。
郑氏笑着接过话茬道:“三嫂你话别说太早,说不准你肚子里现在就有个,只你不知道罢了!”
苏氏脸色才好看了些,看着自己的腹笑而不语。
众人面面相觑,蒋氏也是颇为惊讶,问道:“当真有了不成,几个月了?”
苏氏面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刚一个月多点,三爷说等坐稳了再告诉娘和大家,倒是五弟妹嘴巴快,跟个耳报神似的,偏巧就被你说中了!”
郑氏尴尬地笑笑,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她嫁进来都一年了肚子里好不容易才怀上个,这苏氏嫁进来第二个月就有了身孕。
头胎便一举得男,这会肚子里又有了个,可想而知苏氏在谢家该多么扬眉吐气了。
大家自然都紧着说了几句恭维贺喜的话,苏氏眼睛滴溜溜转到沈棠宁身上,见她依旧坐那儿安安静静地,依旧不肯睬她,心里愈发恼,面上却笑眯眯道:“沈妹妹,你可得加把劲呢,咱们女人呀还是得生个男娃才是正理儿!男人们哪个不爱娇妻美妾,珠翠环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几日就被他们抛到脑后去了,这儿子才是咱们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命令无时莫强求,生男生女,随缘就好,我不强求。”沈棠宁说道。
郑氏点头说道:“说得极是,不过三嫂你命好,三伯可不想我家那个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嫁过来肚子还没动静,他那两个妾倒先怀上生了个闺女!”
“好什么,谁知道三爷他外面养没养女人?”
苏氏语调不咸不淡的,转而又对沈棠宁道:“沈妹妹,不是我说你,刚洗三礼的时候我看国公爷似乎不大喜欢圆姐儿,就抱了两下还你了,你倒好,凡事都不爱往跟前凑。”
这话说出来便是很不合时宜了,蒋氏毕竟是大嫂,轻咳一声,给苏氏使眼色,示意她闭嘴。
苏氏却仿佛没看见般,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继续对沈棠宁笑。
“我二嫂第一胎给我二哥生了个闺女,第二胎又是个闺女,我娘没几日就给我二哥纳了一房美妾,我二哥与二嫂还是向来恩爱呢!”
“不过沈妹妹你倒也不消过于担心,你颜色好,一副花容月貌惹人怜惜的,未出阁前谁不知晓你这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号,你只消稍微勾勾手指头,哪个男人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怕是连二伯这般的人物也不能例外!”
……
“这三少夫人是汗邪了,我们姑娘什么时候得罪过她了?你瞧瞧她那张嘴涂得跟个猴屁股似的,在那儿指桑骂槐的挤兑人,当我们听不懂她话什么意思啊!”
人都走光了,韶音想起在刚苏氏说的那些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了,你小点声,叫人都听见了!”锦书扯扯她。
“就是要让她听着,我要去找夫人给咱们姑娘撑腰,看她敢说敢不敢当!”
沈棠宁的心思并不在两人的对话上。
怀里的圆姐儿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她沉默地给女儿掖了掖小毯子。
虽然手臂已经很是酸累,她还是不舍得抱给奶娘,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
窗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男人笑声,伴随着男孩子咯咯的欢笑声,韶音突然开口“咦”了一声。
“世子爷和三爷!”
谢瞻怀里抱着泰哥儿,谢三郎跟在谢瞻身旁,两人从一处白色缭墙下分花拂柳而来。
不知说到什么地方,谢三郎哈哈大笑,谢瞻笑容微微。
兄弟两人俱是生得高大伟岸,容貌上却不甚相似。
谢家人大多生得浓眉大眼,风姿绰约秀美,如芝兰玉树。谢瞻大约肖似他母亲多些,生了双狭长凤目,微翘的薄唇带着几分精致的秀气,谢三郎则是浓眉大眼,气度爽朗楚楚,与之相比,他的这位兄长似乎内敛了许多。
小孩子不老实,泰哥儿把玩着谢瞻的衣服领子,时而好奇地摸摸他的耳朵鼻子什么的。
这人平日里性子古怪,却也不见恼,随着泰哥儿玩耍。
“世子爷可喜欢我家泰哥儿呢!”
苏氏似笑非笑的脸,仿佛又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这时泰哥儿朝着前头一指,谢瞻扭头,看见娇妻幼儿就站在屋里看着两人,立时放下泰哥儿,大步进来屋里。
“人都散了?”
见她怀中抱着胖胖的女儿,谢瞻顺手便想把女儿接过来,泰哥儿忽从他的衣袍下钻了出来,抱着他的大手冲着沈棠宁嘿嘿笑。
“叫二伯娘。”
谢瞻便抽回手,转而摸了摸泰哥儿的脑袋。
“二伯娘!”泰哥儿脆脆地叫道。
对于这个刚欺负过女儿的男孩子,沈棠宁实难对他生出什么亲近之意,扯了扯嘴角当做回应,转身就把女儿抱给了身后的奶娘,坐到了床上。
身后的谢三郎也进了进前,只是未曾进屋,隔着帘子和沈棠宁打招呼。
“二嫂,许久不见了,刚二哥还同我说起你,近来一切可好?”
沈棠宁微微起身,冲谢三郎一笑。
“近来都好,劳三叔记挂。”
“圆姐儿生得真像个雪团子似的,随二嫂你!”
两人寒暄了片刻,谢三郎随口夸赞圆姐儿道。
除了新婚第二日敬茶,谢三郎是第二次这么近距离打量沈棠宁,刚才在窗外远远地看去,便只见屋内的女子依旧是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大约是产后尚未完全恢复的缘故,说话细声细气地,反为她增添了几分柔美清丽。
男人都好颜色,虽说谢三郎平日里与苏氏恩爱,此时也忍不住多看了沈棠宁两眼。
两人客气地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一旁谢瞻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好看吗?”谢瞻笑着问。
“好看!”
兄弟两人进了书房,谢三郎眼神还在往窗外瞟,听兄长这么问,以为他问的是圆姐儿,自然猛点头。
“我是问你,你嫂子好看吗?”
谢三郎笑容一僵,扭过头去。
他的兄长依旧在微微笑着,只是他脸上那不阴不阳的笑容,却叫谢三郎顿时笑不大出来了。
……
沈棠宁躺倒在床上,感觉十分疲倦。
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她又梦见了萧砚,所以睡得很不踏实。醒过来时面上一阵凉意,那是她的眼泪。
那日她生产完后,韶音就借口去给温家和温氏报信离开了镇国公府,顺道为她打听此事。
傍晚时回来,高兴地告诉她并未打听到有任何萧砚断腿的消息。
战场上消息传递有时不及时,沈棠宁依旧不放心,托了韶音的兄长为她专门去打听此事,有了信儿就传给韶音,好叫她放心。
睡得有些迷迷糊糊时,怀中传来女儿呜呜的咿呀声,把她又惊醒了。
沈棠宁无奈地低下头,小女娃正铆着劲往母亲怀里去钻,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
起初沈棠宁以为女儿是跟她闹着玩,轻拍了她两下,想将她先哄着睡了,她实在有些累,也懒得去喊奶娘。
小女娃见母亲没有回应,拱得更着急了,两只小爪子都挥舞着用上了,抓得她的母亲胸口生疼。
沈棠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非是这孩子饿了,想吃奶?
王氏给圆姐儿请了两个白胖的奶娘,说这两个奶娘的奶好,必能把四姐儿喂得白白胖胖,让她在这事儿上不用操心,好好休养自己的身子。
沈棠宁犹豫了下,解开自己的衣襟,试着去喂小女娃。
圆姐儿砸吧了两下小嘴儿,尝到熟悉的香甜的奶味儿,大眼睛一亮,心急地一口咬下去吮吸起来。
沈棠宁疼得直抽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今日,是她第一次抱女儿,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
真是神奇,这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伙,小小的一只,胎毛稀疏而蓬乱,像只幼猫儿似的急切觅食,一双凤眼却清凌凌的神气,漂亮极了。
锦书说像她,但她觉得好像不太像她,倒有几分肖似谢瞻,时而半阖,状似沉醉,时而瞪大,小脸通红地捧着不撒手。
这是她的女儿呢……
沈棠宁越看心里越柔软,指尖轻轻去触圆姐儿秀气的小鼻头。
然而看着此刻无忧无虑的女儿,欢喜过后,心里头剩下的却是无尽的担忧与失落。
诚如苏氏所言,她话说的难听,却分毫不差。
公爹并不高兴她生的是女儿,适才宴席上对她也是态度淡淡的。
谢瞻呢,女儿在肚子里的时候他都不上心。适才在外头碰见谢三郎,他对泰哥儿多有亲近,却连抱都不愿去抱女儿一下。
这样的男人,莫说娶了新夫人,就算是没娶,你又怎么能指望他疼爱女儿?
如今她离开之后唯一的希望,便是王氏和谢嘉妤了。
……
喂完奶,沈棠宁觉得小衣有些湿哒哒的,想再换一件,叫了韶音两声没听见声,便随意拢了拢衣服,拉开帘子下去。
哪知下了床,猛然见谢瞻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门槅边看着她,手里提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衣,见她出来还问她:“你要这件还是那……”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比之少女的纤弱单薄,生产后的沈棠宁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丰满柔美,削肩长颈,脸庞不施粉黛,凌乱的鬓发更衬得她如清水芙蓉般的美丽。
男人的劣根性,谢瞻一瞬之间浑身的血液倒灌,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迅速下滑,怔怔地落在了不久前女儿正吃的香甜的软玉温香处。
沈棠宁还尚未从他手中那件小衣的震惊之中回过神,顺着他的眼光一低头。刚喂完圆姐儿,衣服仍是湿的,她的衣衫自然没有拢好,胸口两团……
她再抬头,他这个厚脸皮的人还在看!他还有脸看?!
沈棠宁脸涨通红,浑身气到发抖。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积攒了多日的怒气与宴席间妯娌们身上受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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