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血帕上留的字,正是沈连州的名字!
据店老板回忆,约莫是十来年前,店里来了一对商旅打扮的夫妻投宿,这对夫妻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手里还分别领着四五个模样俊俏的少年。
不寻常的是那七八个随从眼珠子总是紧紧地盯着这四五个少年,平日里这对夫妻也不许他们的孩子出门,且但凡出门,必定有两个随从跟着。
那时她年轻不懂,以为这些少年皆是这对夫妻之子,还心生羡慕。
后来随着开了十几年的客栈,见多识广,店老板才逐渐回过神过来——
这根本不是一对夫妻,而是人贩子,也就是市面上所谓的牙公牙婆。
他们贩卖的也并不是寻常孩童,而是专门四处寻觅俊俏适龄的少男少女卖入契国的权势之家为奴为婢。
因契人上流贵族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恶癖——
他们喜欢使唤周人为奴婢,以此来发泄这三百年来被太祖和成祖皇帝驱逐出中原的恶气。
这些人贩子背后的势力,绝不是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可以得罪的。
那年当地连下了三日的大雪,这对夫妻住了三日之后便离开了客栈。
店老板去收拾客房时,在被褥中无意发现了藏在其中的血帕与帕中半截的羌笛。
兴许是那血帕上的字太过刺目,店老板并没有将这两样物件立即丢掉。
尤其是在意识到这可能是被拐卖的几个孩子之后,出于良心,店老板将这两样信物一留便是十四年。
倘若说重名是巧合,那失踪的日子也能对得上,沈连州失踪那年九岁,是隆德十八年,店家遇见那行人贩子那年是隆德十八年,前后一年不差。
至于帕子里的羌笛,长忠记得,沈棠宁曾说沈连州小小年纪便能吹得一手好羌笛。
种种迹象表明,那被贩卖去契国的少年极有可能就是沈连州!
是以此去陇西,除了守关,谢瞻还下定决心要替沈棠宁找到她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情之一字,各有缘法。
沈棠宁要离开他,谢瞻心里确实有怨,却也明白这终究不是沈棠宁的错。
但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便要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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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人,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面色冷峻,身形高大,往那儿这么一挡,便是再美好的风景叫人也看不到了。
谢嘉妤攥着车帘,气鼓鼓瞪着窗外的陈慎道:“你有没有眼力见儿,挡那做什么,给本小姐滚开!”
陈慎回头一瞥。
这位谢家四小姐仰着张俏脸,一双凤眼却瞪得犹如铜铃一般,仿佛他并不是挡了她欣赏风景,而其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陈慎才不惯着谢嘉妤,直到谢嘉妤都快气哭了,才策马慢悠悠去了队伍前方。
“嫂嫂,你看他那是什么德性,皇姑父让他来护送我们回京城,我哥哥是三镇节度使,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他姓陈就是只给皇姑父看门的狗,真当自己还在他那北镇抚司里耀武……啊!”
谢嘉妤气不过,故意将声音嚷得很大,沈棠宁一听,唬了一跳,忙捂住了谢嘉妤的嘴。
谢瞻离开琅琊前,留给沈棠宁一封和离书,命一队人马护送沈棠宁和温氏母女俩去镇江。
去镇江之前,沈棠宁还想再送女儿最后一程,恰此时隆德帝得知小姨子王氏欲接远在琅琊的女儿谢嘉妤回京,命纪镶从锦衣卫拨了些行事妥帖的,打发来琅琊接人。
本来卫桓也是要一道前来,奈何他娘郑国公夫人此时病倒了,卫桓每天衣不解带地伺候,也就没工夫来接未婚妻了。
沈棠宁决定与谢嘉妤一道回京都,亲自将圆姐儿托付到王氏手中她心里才踏实。
等到处理完和离事宜,再拜别过舅舅温济淮一家,届时若温氏不愿离开京都,她也不强求,毕竟温氏上了年纪,又自来体弱多病,不好一路长途跋涉。
沈棠宁想找到哥哥沈连洲,只呆在京都城是永远找不到的,求人不如求己,她要自己去找哥哥。
谢嘉妤一路吃喝玩乐,遇见好山好水便要求停车观赏,陈慎估计是不想横生枝节,欲早些回京交差,谢嘉妤吩咐停车没多久,他便出言催促,两人之间多有冲突。
“阿妤,你记住嫂嫂的话,以后这话不能乱说,你哥哥再厉害,那也是陛下知人善用,大周朝的江山永远都是太祖爷打下来,你说这话是僭越犯上,会给谢家招来横祸!”
沈棠宁压低声音训斥她道。
在谢嘉妤的印象中,嫂嫂说话永远都是轻言细语,这是沈棠宁第一次对谢嘉妤发怒。
身为谢家的女儿,谢嘉妤是娇纵任性,却并不蠢笨,被沈棠宁一提醒,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是她飘了,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懊恼地朝着自己的嘴巴扇了一巴掌。
经此一事后,谢嘉妤就安静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看不上陈慎,心里存了口恶气,逮着由头就要对陈慎发泄一番。
“嫂嫂你不知道,他以前就对我十分不尊敬,有一年他居然说我谢家芝兰玉树,人才辈出,生出我这么个蠢笨无知的女儿来,当真是气煞我也!”
青州驿,驿馆大厅中,谢嘉妤冲着沈棠宁大倒苦水。
沈棠宁汗颜,看不出来那位陈大人面上威严,嘴如此之毒,倒与谢瞻不分伯仲。
正说着,陈慎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谢嘉妤瞥见他,重重冷哼一声,扭过了头去。
见他走到了沈棠宁身边俯下身去,忙警惕地指道:“喂喂,你离我嫂嫂那么近做什么,滚远些!”
“阿妤,不得无礼,”
沈棠宁对谢嘉妤轻斥,转而问陈慎道:“陈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陈慎没理会谢嘉妤,回复道:“夫人,温夫人在外救了一名少年。”
温氏上了年纪,坐马车久了腰酸背疼,到驿馆后便带上随从出门溜达,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在驿馆附近的一条街上售卖林檎被几个大孩子欺负,连忙让小厮上前去拦。
那几个孩子被陈妈妈抓着好一通教训,温氏可怜那少年,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少年前不久丧父丧母,被家中贪财的叔叔给赶了出来,只能靠着卖家里刚成熟的林檎果来养活自己和妹妹。
温氏听着已是潸然泪下,将这少年带回驿馆时眼眶都是红的。
沈棠宁晓得温氏必定是想起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沈连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柔声安慰了温氏,让锦书给少年端来热水并糕点吃食。
那少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生得安静文弱,几乎瘦成了一条竹竿,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唯有一双眼睛黑亮清澈。
看见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吞了吞口水,只吃了两块枣糕,问沈棠宁能不能将剩下的两块给他家中的妹妹捎回去。
谢嘉妤说道:“小子,莫说是两块糕点,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你的!我嫂嫂与温夫人可怜你,听说你家里已无父母亲人,不如就来我谢家,保管你兄妹两人今后吃穿不愁!”
那少年却礼貌地谢过谢嘉妤与温氏。
“多谢贵人们,小人不愿卖身为奴,今日多有叨扰,全是小人的罪过。”
跪地磕了头,便要离去。
“不识好歹!”谢嘉妤嘀咕道。
陈慎瞟了谢嘉妤一眼,忽她身侧的沈棠宁走了出去,俯身站在那少年面前说了几句话。
少年眼中瞬间水光微动,流露出感激之色,忙跪地道:“夫人大恩大德,小人永世难忘,愿用一生回报!”
谢嘉妤惊愕咂舌。
待沈棠宁命长忠将这男孩子领出去找他妹妹回来后,谢嘉妤便迫不及待地缠着她问道:“嫂嫂,你与那少年究竟说了什么,他怎的一下子就态度大变,你真乃神人也,快教教我!”
温氏亦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沈棠宁微微一笑。
其实不难,她许诺那少年不逼迫他签卖身契,日后也允他可以读书考试,不过相对的,那少年也要答应她的一个请求。
至于是何请求,对于少年而言自是不难,何况沈棠宁言辞间并无轻视怠慢之意,同样是有求于人。
只需答应一个小小请求,就能换来与妹妹后半生的温饱,还能获得他梦寐以地的读书考试的机会,少年焉能不感激涕零。
安置好兄妹两个,天色已不早了,众人各自回了房间。
沈棠宁与锦书和圆姐儿同住一个房间,二更时分,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沈棠宁望着窗外皎洁的夜色,锦书跟圆姐儿皆已出了鼾声,似是睡得香熟了,她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衣打开了窗户。
流云散去,明月高悬天际,远处的山峦在明月的清辉下若隐若现,美得如一幅画卷,越发衬得天地间万事万物渺小如芥。
一缕微风吹来,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沈棠宁微微蹙眉,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慢慢地,她的注意力从心事上逐渐转移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中。
“别动。”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黑暗中一双冰冷的,鹰隼般的双目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那人将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尽管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却压抑不住身上那股血腥气与呼吸间隐忍急促的喘息声。
第63章
那人将匕首架在沈棠宁的脖子上,声音与匕首的刀锋一样冰冷,吐出的气息却是ῳ*有气无力。
沈棠宁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忙低声道:“你放心,我不动!”
顿了顿,又启唇柔声说:“你受伤了,我会医术,你先放了我好不好……”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声响,正当沈棠宁忐忑不安,在思考是出声还是趁他重伤反击之时,忽听“咕咚”一声,身后再次没了动静。
她试探着侧过身去,那人没反应。
她捂着脖子快速地后退,只见那人早已神志不清地倒在了地上,匕首却仍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
月光洒落在他苍白清俊的脸上,唇畔与衣角上沾染着点点的血渍,沈棠宁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竟然是他,那个曾经救过她两次的契人首领!
她急忙上前去试探男人脖颈间的脉搏,幸好幸好,还在跳动,人还活着!
锦书睡得正香,隐约间听见耳边沈棠宁呼唤她的名字,揉着眼睛坐起身来,看见眼前一幕,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是沈棠宁捂住了她的嘴。
“嘘,别出声,过来帮我搭把手。”
锦书也认了出来这地上的男人似乎是之前救过沈棠宁一名的商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会突然重伤出现在了此间。
沈棠宁先将圆姐儿的小摇床轻轻推到角落里,再与锦书两人合力把男人抬到了床上,挽起袖子脱去了男人身上的衣服。
看得出来男人身上伤得不轻,腹部、胸口、后背等处共有十几处不同程度的刀伤或箭伤,虽然大多经过简单的包扎,但很显然并不能止住血。
胸口处的箭伤倘若再偏一些,兴许人此刻就没了。
锦书点了两盏油灯放到床边,又悄悄地下去端来两盆热水。沈棠宁一面冒着冷汗,一面给他清理伤口。
“娘,娘……”
伯都躺在床上,喃喃呓语。
梦里,娘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替他拭汗,柔声唤他的乳名。
“……娘在呢。”
清晨,一缕阳光落在脸上,痒痒的,温暖而耀眼。
伯都睁开眼。
他一动,伏在床边的沈棠宁便醒了。
“你醒了!”她惊喜道。
伯都一怔,刚要起身,沈棠宁却将他又轻轻按了回去。
“你别动,你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好好休养,这两日就在房里别出去了。”吩咐锦书出去拿早饭。
锦书回来后,沈棠宁四下看看,才关上门,栓好门栓。
回来时看见伯都盯着小摇床吃着手指的小女娃,小女娃见对方盯着他,也好奇地瞅过去,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你女儿?”伯都迟疑。
沈棠宁笑着应了一声,将圆姐儿从摇床里抱出来,圆姐儿皮肤白,眼睛水灵灵的,见人就爱嘿嘿笑,几乎没人不喜欢这孩子。
伯都目光柔和了许多,问:“她多大了?”
“一岁多。”
两人一问一答,突然,圆姐儿笑着笑着嘴巴瘪了起来,把脸埋在沈棠宁的怀里哼哼。
“它怎么了?”伯都立即紧张地问。
“没事儿,闹别扭呢。”
大约是闻到伯都身上的药味和血腥气了,沈棠宁歉疚一笑,把孩子抱了出去,顺道找到陈慎,问他能不能在驿馆多留两天,连日赶路,她和温氏身体都有些吃不消。
别看陈慎时常摆出副生人勿进的冷脸,人还挺好说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沈棠宁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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