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说:“好了,你每回都是这样,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
谢瞻从节度使府中出来,骑着白蹄乌一路狂奔向西去。
夜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后背额头生出汗来,此刻他的心内,肝肠肺腑却如同油煎火撩,刀割相侵,痛苦万分。
一时想到沈棠宁靠在他怀中时笑靥如花,含羞带怯的容颜,一时又想到刚刚她轻描淡写地要将他让给常令瑶的情景。
节度使府在城北,谢瞻从城北一路跑到城西,到了城门口才发现早已过了酉时,城门紧闭,他出不去。
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该去往何处。
黑灯瞎火,守城门的士兵远远便见一匹赫赫威仪,通体毛色油亮乌黑的骏马白色的四蹄嗖嗖,朝着城门的方向腾骧奔来,还诧异是哪个大晚上不睡觉竟纵马在夜间狂奔。
紧接着便认出了,这匹马岂不是他们谢将军的爱马白蹄乌,再仔细一看,原来那马上果真还坐着一人,只见此人一身黑衣束腰,蜂腰猿臂,身形挺拔而高大,不是谢瞻,满平凉城恐怕也找不出这般风姿的人物了。
守城的士兵还疑惑这谢将军怎的大半夜要出城,莫非是出了什么军情急事?
刚要殷勤上前寒暄一番,谢瞻却顿住马,片刻后,调转马头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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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常令瑶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正要入眠,忽听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拍门声与狗吠声。
直过了好一会儿,那急重的脚步声很快便朝着她的闺房而来,常令瑶惊坐而起,匆匆穿上衣服趿拉了鞋坐起来,谢瞻就破门而来。
“二郎,你怎么来了!”
看见谢瞻,常令瑶忙欢欣不已地迎上去,走到人面前,借着庭院中微弱的烛光,却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满是阴沉狠厉,常令瑶吓得心肝一颤,情不自禁往后退步。
“二郎,你这是做……呃……”
脖颈猛地被人掐住,常令瑶瞪大双眼,抓住他的手,急急向后,后背撞到墙壁上,剧痛无比。
然而待看清楚谢瞻眼底的杀意,常令瑶更是心中大骇。
谢瞻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样死物。
呼吸逐渐困难,脑中一片空白,常令瑶急忙推他,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不住摇头哀求,泪水滴落到谢瞻的手腕上。
常令瑶的丫鬟婆子们纷纷被吓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一个个呆呆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就在常令瑶以为自己将命丧谢瞻手中,闭目等死时,紧攥着她脖颈的那双手却骤然松开。
空气大量涌入,常令瑶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一面“咕咚”一声顺着墙软倒在了地上。
“你为了她,要杀我?”她流着泪道。
“两年前我就警告过你,让你不许接近她,再有下一次——”
他蓦地转身,那阴鸷的眼神吓得常令瑶浑身一颤,急忙缩成一团辩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没和她说!”
“滚进来!”谢瞻喝道。
常令瑶的丫鬟红芍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哭道:“姑娘,是,都是谢世子逼奴婢说的!”
谢瞻慢慢蹲下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掰过常令瑶的下巴。
“现在,你立即收拾东西给我滚出平凉城,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年少的情分,听明白了吗?”
常令瑶眼中热泪滚下,喃喃道:“你疯了,疯了,明明是我先与你相识,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才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了她这样对我……”
话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哽咽绝望。
可是这世间的情爱从来都没有道理,她先遇到了谢瞻,爱慕他,一心一意掏心掏肺地待他好,谢瞻却并不喜欢她。
甚至于,他对她是厌烦不屑的。
她早该明白的。
他从小就不爱笑,性情又冷僻,每回她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想尽办法想逗他开心,那时谢瞻是怎么做的呢?
他刻薄地质问她是不是属鸡,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谢瞻是在讥讽她,一脸天真地笑着反驳他说自己属虎。
是梁王告诉她,谢瞻是在嫌弃她聒噪。
这么多年来,她满腔痴心错付,韶华空等,嫁了薛文廷,心里却还在想着念着他,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晚她几句锥心的话语,薛文廷也不会一怒之下去了战场。
今日的谢瞻对她之绝情,何尝不是昨日的她对薛文廷?
薛文廷从不会嫌弃她聒噪、暴躁,他会笑着说表妹是纯真可爱,可她竟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害得自己一生孤寂,失去了最爱她的男人,她真傻,真是傻啊!
“我恨你,谢临远,我恨你!”常令瑶对着谢瞻的背影大喊道。
谢瞻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夜,常令瑶便离开了平凉。
沈棠宁这厢却是丝毫不知。自那日谢瞻与沈棠宁大吵一架后,接连三日,谢瞻都没再回过家。
是夜,月上枝头,一线月光洒入帐中,沈棠宁睁眼看着头顶的承尘,却久久不能入眠,仿佛入定一般。
白日里锦书劝她去找谢瞻服软,把事情说清楚,她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坦白的说,她心里是怨谢瞻的。
情到浓时,他也会温柔地在她耳旁说那些甜蜜的私语,说要与她做一生一世的夫妻,她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恍惚,谢瞻爱她吗?
她三岁失去兄长,七岁丧父,太需要一个人去爱她了。
即使她内心深处渴望的是纯洁无瑕,从一而终的爱恋,可是她也知道那些只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那一日谢瞻告诉她,娶了她,她便可以长久地陪伴着圆姐儿,何况她心里真的不讨厌他。
而他也喜欢她的善良孝顺,娶她之后皇帝便不会再因他娶了一位世家贵女而多有忌惮。
这是两厢得利的好事。
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世道如此,从答应真正与谢瞻做夫妻的那一刻起,沈棠宁心里就做好了准备,她要做一个温良恭顺的好妻子,来报答谢瞻对她的救命之恩。
常令瑶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不能自私地霸占谢瞻,更不想强迫自己委身做妾,做平妻。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还要怎样做,谢瞻才会满意,难道说了那些话,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让给别人,她的心里就不会难受吗?
不知不觉中她昏沉睡了过去,或许是心里装着事,睡得一点不踏实,被浓烟呛醒的时候,沈棠宁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
环顾四周,不幸的是火势已不知何时蔓延到了里屋,周身不论是床柱、地面的温度都滚烫,热得她大汗淋漓,下不去脚。
浓烟滚滚,沈棠宁想向往外跑出去,却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听到周围有锦书和韶音的哭喊。
她迅速将床头上没喝完的茶水泼在厚厚的枕巾上,用枕巾捂住口鼻,再拔下发上的簪子,狠狠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上一道,那剧烈的刺痛感使得她晕涨的大脑骤然清醒了过来。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沈棠宁在浓烟中摸来摸去,被她摸到了后窗上的窗栓,那后窗尚未被火势吞没,她拔掉窗栓从后窗跳了出去,跑了几步终因窒息晕倒在了地上。
却说那厢这晚谢瞻夜半回家,本想在前院歇了,辗转反侧之际透过床畔轩窗,忽见后院浓烟滚滚,火势不可阻挡,猛地从床上弹起向后院疾步冲去,中途遇到要来给他报信的保儿。
保儿解释了一路,那火是从上房院中的左厢房烧起来的,到后院上房时长忠和锦书正指挥着大家抬水灭火。
长忠见谢瞻过来,忙要迎过去,谢瞻两步并做一步就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厉声吼问道:“夫人呢?!”
长忠颤声说:“夫,夫人还在里面……世子,房门要烧塌了您不能进去!世子!”
长忠声嘶力竭的叫喊没有叫住谢瞻。
谢瞻丢开长忠,从一个小厮手中夺过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浇,不顾一切地冲入了火海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长忠和锦书等人都来不及阻止谢瞻,眼睁睁看着谢瞻冲进去后,被烧得如炭焦黑的房门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
伴随着倒塌的房门,长忠肝胆俱裂,跪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完了……
直到他耳旁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喊着谢瞻的名字。
“阿瞻,阿瞻!”
长忠瞪大双眼,双目的焦距逐渐凝聚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沈棠宁披头跣足,泪流满面,欲往火海中去,被锦书和韶音在一旁死死拦着,二婢苦苦哀求,让她冷静。
正房门塌了,保儿灵机一动绕到院后去,想看看能不能从后窗把沈棠宁救出来,恰巧看见晕倒在后窗下的沈棠宁。
等沈棠宁由保儿搀扶着绕到庭院中时,谢瞻已经冲入了火海中。
大火将整间屋子烧成了一个火球,滚烫的温度扑面而来,大风扬起,火势愈发剧烈,火舌甚至舔舐过她的发,四处都充斥着烧焦的味道,喧嚷的叫喊声、哭救声,沈棠宁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寂静,手脚俱冷。
一股绝望之感油然而生。
她从来没有想过谢瞻会死。
这个在她眼里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男人,他会死吗?
不,他不会死的!
锦书和韶音一时没拦住,沈棠宁拉起地上的长忠,便冲着来时的路拔足狂奔,走到窗下,那白色浓烟从窗户里涌出来,沈棠宁咳嗽两声,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得用手指着那窗户。
长忠见这处尚未被大火吞噬,说不准能从这里冲进去救出谢瞻,大喜,忙举刀砍去,只听一声巨响,木制的窗框倒在了地上。
长忠从保儿手中接过被水湿透的衣服,从窗台上一跃翻了进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赶在整间屋子塌陷之前,他便将谢瞻从屋里背了出来。
他出来没多时,那窗户处的房梁也坍塌了下来。
长忠将谢瞻背到前院,府医早在前头候着,见人来了急忙合力将谢瞻抬到床上,翻开谢瞻的眼皮,试探他颈部的脉搏检查。
“苏大夫,他怎么样?”沈棠宁看着床上满面烫红的谢瞻,颤声问。
半响,苏大夫松说道:“幸好幸好,人没有大事,有几处灼伤较重,只是吸入浓烟过多致使昏迷。”
又掀开他背部与左臂的衣服,却见七八处肌肤均有不同程度的烧伤,鼓着一个个黄色脓包,尤其是背部,有几处竟被烧得皮肉翻滚焦黑,其伤之重,难以描述。
沈棠宁眼前一晕,泪水流了下来,若不是锦书扶着她,险些坐倒在地上。
苏大夫开了药,因谢瞻身上伤势较重,他命人抬来一只大浴桶,沈棠宁帮忙脱去谢瞻身上的衣服,遇到伤口黏连处,小心用剪刀剪去,从冰窖中取来冰块保温,放入冷水中,每隔一刻钟的时间放一次水,浸泡了足ῳ*有半个时辰之久。
之后便是上药,喂药、包扎伤口,沈棠宁皆亲力亲为,苏大夫见她脸色苍白,走路一瘸一拐,接连询问之下,才知原来沈棠宁的脚也受到了烫伤。
但沈棠宁说什么也不肯躺到床上休息,只叫人搬来一张大床谁在谢瞻的身旁。
大火灭后,沈棠宁一面照顾谢瞻,一面强打起精神来善后料理,府内连着正房,拢共烧毁了四间屋子,谢瞻后背被跌下的房梁重击,昏迷了三天三夜,沈棠宁便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三夜。
到第三日下午,谢瞻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沈棠宁那张憔悴喜悦的面庞。
谢瞻一怔。
手慢慢伸出来,太久没有活动,手腕有些麻木。待掌心触到她那张柔嫩的脸蛋,以及其上温润的泪水。
确认她仍然活着以后,谢瞻闭上了眼睛。
他不肯和她说话。
或者说,他有些心灰意懒,凡登门来探病的宾客都被谢绝。
沈棠宁依旧每日照顾他,喂他吃药吃饭,涂抹药膏,那伤口溃脓,疼痛起来叫人翻身不得,满身大汗,难以入眠。
谢瞻受过最重的伤不过在床上躺了五六日了事,何曾被这样禁锢过,他脾气暴躁,难免发火,有时也冲着沈棠宁说许多难听的话。
沈棠宁一语不发,每每只默默承受着。
有一日她实在太困,靠在床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被梦魇住,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一片火海。
谢瞻在火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四处呼喊着他的名字,周围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她终于绝望地大哭起来,眼角的流下的泪被人轻柔地楷去。
她惶然惊坐而起,扑入眼前男人的怀抱中,泪水从香腮上不住滚落。
谢瞻低头看着在他怀中像孩子一样哭泣的沈棠宁,心中五味陈杂。
他明明应该生气,应该继续不理睬她,他要报复她,让她尝一尝真心被人践踏的滋味,他也很想狠下心来再不见她……
可他办不到,怎么办呢。
她的眼泪,只会令他心如刀绞。
谢瞻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凝结的冰霜,终在她一滴滴悲伤的眼泪中悄然土崩瓦解。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别哭了。”
“为什么要救我,你知不知道那晚有多危险,你会死的!”沈棠宁哽咽道。
谢瞻沉默了片刻。
“我这不是没事,还好好儿在这里吗,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他故作轻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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