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有哀色,凝视着男人鬓边的银丝,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徐老深深叹一口气,道:
“小将军,你想开点罢。”
“你那位小娘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 不堪
沈今鸾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 又望向顾昔潮。
若放在从前,她想不到这天底下竟有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顾昔潮。年少成名,荣华富贵, 位极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来,不必说世俗的功名利禄,他连寻常人都有的家, 都没有。
她确是死后化鬼, 这十年, 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缕孤魂。
在徐老的叹息声中,顾昔潮依旧沉默, 如若未闻,提着酒坛,离开了院子。
四野白雪无回声。满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时孤绝的身影, 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动。
沈今鸾飘在他身后, 忍不住小声地道:
“顾昔潮,原来,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么?”
男人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帘低垂, 没有回答, 像是默认了。
沈今鸾默然。
她死了十年, 距离顾昔潮少年时向先帝请旨赐婚也已过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 足以改变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变, 有人成亲,有人远走, 有人死去……在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永久,不过是光阴流转,弹指刹那。
唯有她和顾昔潮,还在执念着那一桩死无对证的旧案。
而顾昔潮,还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岁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变心意,宁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鸾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轻抚几下前胸。为什么心口那里闷闷的,还有一丝酸涩。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许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酿,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还做了鬼,还能去轮回转世。”
她蓦地开口,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宽慰道:
“这辈子,你们只是没有缘分。或许,你们下一世还能再见的呢。”
“嗯。”
顾昔潮步履不停,仰头望向那一轮雪月,微微一笑。
“会再见的。”
他轻声道。
……
牙帐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帐的一路上皆是上坡,来面见公主的各个部落首领皆是衣着鲜艳,手捧的贺礼也都十分讲究,如同朝圣。有镶嵌宝石的弯刀,一袭雪狼毫无杂色的皮毛,还有西域的汗血宝马。一个个像是铆足了劲头,争相向公主献宝。
十五年来,北狄人占领云州,周边四郡土地肥沃,五谷丰饶,养得兵强马壮,光云州方圆控弦之士便达十万。
明河公主身份尊贵,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内,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谁娶了明河公主,你看这牙帐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经成亲了,只是那驸马爷,我来了牙帐好几回都不曾见到,你见过没?”
“我这种偏远小部,连公主都没见过,如何见过,那驸马爷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几个的部落头领小声议论,沈今鸾静静听着,瞥一眼身旁的男人,无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对汉人礼遇有加。以顾大将军过人姿貌,本来大可去竞选个驸马爷,再不济忍辱负重当个面首,或许早也在敌营中将尸骨寻到了。”
顾昔潮古井无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当年又何必入宫为后?倒不如随臣一道潜入牙帐,以娘娘才智,定然搅得牙帐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归?”
这回,轮到沈今鸾笑不出来了。她瞥了一眼顾昔潮铁青的脸色,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还未入牙帐,已闻喧天鼓乐。远处开宴之所,居中有一开阔高台,以大红锦缎铺就得席面,绣以猛禽异兽的纹路,当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礼的队伍中尤为显眼,被四名执刀侍卫拦住了去路: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内。”
莽机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们行礼,道:
“我们是羌王帐的人,有要事求见可汗和公主。”
侍卫们一听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会见羌人的。”
众侍卫举着刀柄驱逐他们,莽机灵活地避开侍卫,大声道:
“我有一坛十年的桃山酿,是特地来为公主贺寿。”
“十年的桃山酿世间难得,仅此一坛,请公主品鉴!”
少年故意高喊的声音震天动地,四面各处的人群朝他频频回首,窃窃私语,连远处高台上的人影都动了动。
“退下。”
一道喝声传来。
高台走下三名名红锦胡袍的女侍,一见到她们,侍卫们即刻收了刀避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近看,为首那女侍细眉凤眼,朝莽机等人款步走来,身上绫罗拂动,自有一番凛然气度。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莽机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望着他手中的那一坛酒。
随之,袖手一挥,身后的人便为她打开了酒坛的绢布。
酒香四溢,飘散开去。
她不紧不慢地抬袖,在坛口轻轻挥动,将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后面两女侍为她净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坛口边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尝。
那女侍轻抿双唇,满意地点了点头,向羌人递上一块铜制的令牌:
“凭此拜帖,便可入牙帐。”
语罢悠然离去,衣袂飘飘。
“你闻到了吗?”沈今鸾道。
顾昔潮点了点头,道:
“她们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鸾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白旃檀的香气。”
从前的富贵公子,品茶弄香,诗酒入画。每每见了他,袖间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顾昔潮哪里还有昔日风雅之习。
“调香之术,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他回道。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蕴,一家子哪怕武将出身,也尽是文人墨客的风调。
“这公主的贴身女侍颇懂品尝桃山酿的法门。桃山酿以花酿造,香气纯澈,素有先尝酒气,再品酒水之说法。”
“这明河公主,一个北狄人,如何这般懂品鉴桃山酿之法?”
望着那女侍远去高台的背影,沈今鸾心有疑虑。
光是一个贴身女侍已是如此风华气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锦袍女侍回到高台,屈膝躬身,对着一卷珠帘低声禀告。
珠帘微微摇晃,映出帘后一抹浓黑的影子,点了点头。
女侍盘腿跪坐下来,为面前的白玉香炉添了香,随口调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这桃山酿,我再将人赶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会放那几个羌人入牙帐,也不怕有人生气……”
帘后一声轻咳传来,女侍一惊,改坐为跪,不敢再出声。
白玉香炉,袅袅香息,散入幽静的珠帘之后。
一只镶绣金纹的袖口拂开一缝珠帘,里头的人眺望远处一队羌人离去的背影。
女子的声音混着沉沉的白旃檀香,从中传出:
“那几个人,确是羌人,但领头的,是汉人。”
……
顾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时,寿宴已开场。
沈今鸾终于见到了当年云州之战的敌军主将,北狄可汗铁勒腾。
可她却眉头轻蹙。
高台上,铁勒腾满身皮毛,硕大的宝石吊珠环绕颈侧,赤着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经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软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缩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双眼浑然,手中酒盏不曾停。他的脚下踩着嗷嗷叫唤的女奴,被雪肤碧眼的妖艳胡姬簇拥在中间。
他的右手却强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发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觉行动迟缓,不如胡姬年轻貌美。
当年称霸一方的铁骑雄主铁勒腾,如今在御座上犹如老态龙钟的虎豹,磨平了杀人的爪牙,却还在肆意咆哮。
面对昔日杀死父兄的仇敌,她本是心怀恨意,此刻却大失所望。
沈今鸾侧目再观,御座四周围着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时有精干的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帘。
那珠帘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虽在前,但倒像是珠帘后的,才是这云州正主。
面对昔年仇敌,沈今鸾按奈不住,正想飘过去一探究竟。
“你别去。”顾昔潮低声道,“北狄佛法盛行,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静观,不可冒险。”
沈今鸾黯然,现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顾忌,便乖乖待在顾昔潮身边。
“羌部前来贺寿。”
顾昔潮上前,递上桃山酿的酒坛,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过了酒坛。
铁勒腾饮酒正酣,浑浊的双目大睁,先是一愣,似是没料到羌族会来,忽然大喝道:
“阿密当他人呢?他竟敢不亲自来拜见我。”
顾昔潮凛声道:
“阿密当叛变可汗,已被我斩于刀下。请可汗过目。”
“特来牙帐请赏。”
有人上前,在铁勒腾耳边诉说,曾向羌族王帐派出的使臣却半月未归的消息。
铁勒腾听完,摔了酒盏,猛烈喘气,胡须扬起,大吼道:
“阿密当这个叛徒,蠢笨如猪,可恨!”
他指着顾昔潮,狂笑起来:
“来人,赏,给我重重地赏!背叛本汗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赏赐于你!”
顾昔潮抬眸,眸光锐利,一字一字道:
“我请一见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
满场骇然。
觥筹交错的宴席再无半点声息。
多年以来,云州为北狄占有,原本栖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贱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还有人惦记着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众或畏惧或挑衅的视线里,顾昔潮面色从容,继续道:
“当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军,先父心向北狄,反对此举,结果被他联合大魏军主将,诛杀先父。十五年后,我斩杀阿密当,为父报仇,也必要亲眼见到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确认他们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见尸骨,是为我家仇。请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鸾轻轻一笑,早就料到顾昔潮必要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
提及羌族曾为北疆军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点,连羌王首鼠两端的行径亦考虑在内,编造这一套理由,可谓是滴水不漏。
甚至连面上对北疆军的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来的。
牙帐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领,心中暗暗点头。
不必说费尽心力诛杀阿密当绝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来牙帐,不计生死,只为先父报仇,可真真是一条好汉。
唯独,珠帘背后,那镶绣金纹的手正转悠着酒盏,听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顿。女侍们大气不敢出。
御座上的铁勒腾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浓须密布的脸上遮不住笑意,大声道:
“羌族归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这小子还记着报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一个顶我生的八个废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当年本汗大败大魏军,夺下云州,那大魏军首领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战利品,本来予你一见,了却心愿,也是举手之劳。”
“但大魏军首领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实在是可恶!”
他想起愤恨之处,暴躁起来,挥拳重重砸向案几,木制的案几登时四分五裂。
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开。只他身旁的那黑发女子似是早已习惯,静坐不动,任由碎裂的酒盏砸在身上。
“尸首怎会被人盗走?”顾昔潮冷冷地道,“你说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来,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台上有可汗亲卫被他气势一惊,目露怀疑,喝道:
“我们可汗还会骗你不成?你一个羌人,既然说要为父报仇,我们可汗都说大魏主将死了,你还要大魏人的尸体,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顿时剑拔弩张。
要是再问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虚空之中,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对他摇了摇头:
“从长计议,全身而退。”
顾昔潮薄唇微抿,又看着座上的铁勒腾,道:
“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远道而来,既是公主寿宴,可否容在牙帐稍歇几日?”
铁勒腾眯眼看着他,又饮了好几口酒,低笑了一声:
“甚好。”
“你见了今日我牙帐强盛,大魏不堪,便该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语罢,便招呼侍从给那一队羌人送上烤肉美酒,还召来几个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乐声中,铁勒腾神志不清,将身旁的黑发女子扯过来,按在着她的头往下,俄而仰首长舒一口气,闷哼一声,酥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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