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我所不能之事,你来。你所不能之事,我来。”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也只有一条,交到我手中,顾将军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结实有力的双臂撑在案几两侧,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一点一点罩住。
顾昔潮微一颔首,侧脸掠过她的耳畔,低声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
……
未几,秦昭贺毅折返,顾昔潮换上他们带来一套北狄兵的盔甲。秦昭一同带来几个军士,一个个身形消瘦,面上皆覆有狰狞刀疤,颇有兽性,面色皆是暗沉得像是坟前的冻土。
唯独抬起眼,一道道看向顾昔潮的目光,炯炯有神,坚若磐石。
“我们,便以当年忠武将军的吹哨声为号。”秦昭对着众人道。
忠武将军,便是沈今鸾的大哥沈霆川所封的官号。昔年他治军,首创了不同的口哨调,适应在北疆野地里传讯的法子。
那么多年过去,这些人还记得,分毫不忘。
“芸娘,你等我带了将军尸骨回来,定要将救你出这个魔窟。你再等我一两个时辰。”秦昭执着昔日未婚妻的手,声色郑重。
贺三郎左顾右盼,最后盯着夜色中独立一旁的男人,道:
“喂,十一呢?你是不是把十一藏起来了,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韬光寺为佛寺,龛笼林立,佛光普照,方寸之间,鬼魂不宜入内。以她魂魄那样子,一入佛寺,怕是要魂飞魄散。
舆图之前,二人已有约定。
她一生所系的尸骨,只能由他来夺回。而他一生一条的性命,亦全全交付于她。
顾昔潮神容冷淡,只瞥了一眼四处张望的贺三郎,并不理睬。
贺三郎见他面色不善,盛气凌人,也提气道:
“此行凶险,我走前想再见她一面怎么了?你不过是在宫中给她看门的,算什么……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可是同睡一张榻的情意……”
眼看顾昔潮闷声不响又摩挲起刀柄,沈今鸾赶紧飘过去,道:
“三郎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小辈而已,顾大将军何至于此?……此行,还麻烦你多护着他二人一些。”
见他冷着脸,沈今鸾跺了跺脚,咬牙道一声“顾九!”
“生死有命,刀剑无眼,臣尽力而为。”顾昔潮冷冷道,转身就走。
几人趁着夜色,潜入了云州城内。
一入城中,众军士便散了开来。三俩隐在街头巷尾的暗处,掩护奔向韬广寺的三人小队,若有异动,以口哨为信。
韬广寺位于云州城西南首,曾经也是香火旺盛的闹市。
而今,整座寺院废弃已久,无人打理。山门前杂草丛生,古树参天,路上石板破裂,老树根盘踞。
静夜之中,树影婆娑,寺内一众佛像落满厚厚尘埃,无边黑暗里,唯有金刚天王的琉璃眼珠在夜色中晶莹发亮。
正殿背后最里处,是一座偏殿,那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三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步逼近殿门。为首的顾昔潮掩在门后,朝内幽幽一望。
殿内空无一人,不过供桌前燃着两座长明灯。
三人进入偏殿,飞快闭起门扉。
里头是一座佛堂,佛龛上供奉未来佛弥勒大士,盘坐莲花身,笑脸正迎人。两侧长明灯火,金光四照。
顾昔潮上前,手指拂过佛龛,佛龛的供桌上纤尘不染。
左右探看的秦昭贺毅也慢慢朝正中的佛龛聚拢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殿内并无发现。
顾昔潮鹰视狼顾,四望之后,忽然半蹲下去,踢开脚下破旧的蒲团,一手撑在地上,而后蜷起手指,轻轻叩动佛龛。
“咚咚——”声音清脆。
他绕着佛龛踱着步子,一连敲了敲佛龛四面,皆是空心的声响。
在他指示之下,秦昭贺毅两人合力,一齐将佛龛上的弥勒佛搬开,只见底下赫然是一块活动的石板。整座佛龛,犹如棺椁。
顾昔潮拔刀,掀开棺板,黑眸微动。
棺板之下,赫然是三副并排的棺椁。棺椁之中,是三副黑漆漆的尸骨。
时隔多少年,重见天日,再逢故人,沉冤似雪。
弥勒佛像无声的注视之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后撤一步,竟缓缓地半跪下来,伏在棺椁侧沿。
“可是这尸骨有什么问题?”秦昭屏息以观,看着他沉肃的面容略有异样,不禁问道。
顾昔潮闭了闭眼,声音在空寂的佛堂尤为低沉:
“从你们手中带走尸骨的那个人,确不曾骗你们。”
“北狄人多以天葬,而此人熟知汉人丧葬之风,以棺椁收尸。而且,他深知这三位将军不愿埋在北狄所统治的云州。因此,棺椁只藏于佛龛,不曾入土,只待有人来到此地,带走尸骨。”
此人说,自己不是大魏人,不是北狄人,亦非羌人。
那么他,究竟是何人。
顾昔潮攥紧双手再松开,掌心冷汗消散,正要探进去,细看棺中尸骨求证。
长明灯倏地摇晃一下。
“噤声。”顾昔潮眸光一挑,唇语示意秦贺二人,“有人来了。”
第46章 计成(新增1k5字)
天将明了, 夜穹寒星茫茫。一双黑鸦惊起,盘旋在鸱吻之间。
多年前的佛殿破旧的蒙尘,断裂的飞檐在地面投下幽静的暗影。
暗影之中, 隐隐可见数百道人影,正凝成一团庞然的黑影,朝着最末那一间偏殿围拢过去。
“嘎吱”一声。
黑影停留在外围,为首那一道高挑的身影打开了偏殿的门, 袖间所勾的海棠花纹在夜色里浮动。
一阵夜风入殿, 白旃檀香幽幽袭来, 在殿内弥散开去。
眼见一双金丝革靴随之跨入门槛,胡裙衣袂翩翩靠近, 在蒲团上拂开。
顾昔潮等三人藏身梁柱之后,每个人背上各自背了一举布条裹起的尸骨。黑暗里,他们暗自握紧了刀柄, 紧紧盯着来人。
由于巨大的梁柱阻拦视线, 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融在烛火的阴翳里。
只见她闲庭信步,从佛龛上取出三炷香, 在灯烛前点燃。烟气灰飞之间, 她双手合十, 举着三炷清香朝佛龛上的未来佛拜了三拜。
那双手骨节匀称, 多有指茧, 常使武器,不是普通女子的手。
冬末初春,殿内火烛熊熊, 秦昭的冷汗,滴落在夜里结霜的地砖。
而那女子优哉游哉, 为供桌上各立一侧的两座长明灯都添上一束油。
一套礼佛供奉之仪完毕,她转身之际,目光倏然扫过佛龛之上。
只轻飘飘一眼,她收回目光,忽吹起一声口哨。
顾昔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弥勒佛像的侧边,一处划开的尘埃,是移动过的痕迹。
他心道不妙,正要示意身后二人从后殿撤出,只一个侧身,已发觉佛殿四面,瓦上檐下,密密麻麻的北狄兵全都围了过来。
那女子一步一步从烛火的幽影里走出来。长明灯下,一身华光笼罩,灿若星辉。
“此禁地,已有多年无人造访了。”
她低笑一声,忽侧身,面朝着梁柱,以熟练的汉语道:
“既有客来,再不现身,岂非无礼?”
语罢,她袖手一扬,一道金灿灿的寒光闪过。眨眼间,已有一柄金刀已刺入梁柱巨木之中,刀身嗡鸣不止。
举手生杀,浑然纯熟。
金刀之侧,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梁柱后走出,纵使四面楚歌,穷途围困,气度沉凝冷静。
男人目不斜视,劲臂抬起,一把将深深刺入木中的金刀拔下,在大掌中把玩刀柄。
“藏人尸骨,伏击于人。如此岂不是更为无礼?北狄的明河公主。”
见他一眼识破自己,女子微微一笑,从昏暗的烛影下走出来。
乌黑发丝编成一绺一绺的辫子,身形矫健,风姿飒爽,端的是三分英气,三分豪气,容光逼人。
唯独,鬓边簪着的那一对钗,尾部镶嵌的一朵海棠花样的红宝石,娇艳欲滴,略添妩媚。
正是北狄执掌军队的明河公主铁勒鸢。当年领兵攻破云州城的主将。
铁勒鸢掌兵多年,一方势力雄踞牙帐,举手投足,雍容之余,果决狠戾。
她审视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几近赤-裸,笑道:
“兵不厌诈而已。牙帐已数年不见新来的大魏人,你一来,自是为了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而来。这尸骨,便是我最好的诱饵。”
顾昔潮静静地与眼前的女子对视,目光比金刀更为锐利。
在公主寿宴交出金刀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自己的汉人身份将会暴露。
这一柄先帝御赐给顾家的金刀,是大魏工匠所制,是汉地的工艺,与羌人部落的制刀无论是曲直,弧度,长度,皆不相同。
北狄的明河公主统领北疆一方,博闻广识,怎会辩不出来。
他兵行险着,在韬广寺守株待兔,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带走尸骨之人。果真是这位公主。
铁勒鸢在佛殿内踱着步子,耳珰环佩轻摇。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道:
“你这个大魏人,孤身闯牙帐只为带走我这里的尸骨,还真是好胆色。”
秦昭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道:
“十年前,从我们手里带走尸骨的人,竟是你?怎么、怎么有些不大像了?”
贺毅挠了挠头,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怎么记得,当年是个男人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铁勒鸢捋了捋胸前垂落的辫子,低头一笑,笑中难得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意,道:
“从前未嫁时,素来以男装示人。”
轻飘一句,便将昔日疑点遮了过去。
她覆手在背,一袭赤裙潇洒飘逸,于烛光中熠熠生辉,顾自说道:
“我的生母是羌人和汉人生下的混种,十八岁便被我父汗夺去牙帐,宠幸之后生下了我。因此,我不是羌人,不是汉人,亦不是北狄人。当年从你二人手中收走尸骨,不过是敬重你们大魏的英雄。”
“三具尸骨,其一为沈楔大将军,其二为忠武将军沈霆川,最后那一具,乃归德将军顾辞山。皆为我收殓,多年来,设下灵堂祭奠,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秦昭二人见她对大魏军了如指掌,心惊之余暗暗生叹。
顾昔潮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地道:
“公主胸襟,在下佩服。今日我来,只为带走尸骨。公主保管先人尸骨多年,来日若有机缘,必将报答。”
铁勒鸢微微一笑,两侧明丽的耳珰晃动,忽凛声道:
“你擅闯我禁地,盗走我所供奉的尸骨,这么容易就想全身而退?万一你们出去,说是我当年盗走了尸骨,引得我父汗大怒,这可如何是好?”
贺三郎眉目耸动,道:
“我们只将尸骨带走,又不会透露是公主你供奉的尸骨。”
铁勒鸢扬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道:
“你们怕是不知,我从侍妾之子一步一步爬至我父汗最为宠爱的公主之位,花费了多少心血?我又怎能冒险让父汗知道我供奉敌国将领的尸骨,岂不是功亏一篑?”
秦昭眉目一凛,握紧道:
“你当如何?”
身后盘桓的北狄兵缓缓聚拢上前,铁勒鸢被簇拥在正中,明眸流转,笑道:
“我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今夜,你们也见到了你要找的尸骨。大魏英雄安葬此地,诸位也算心愿得偿,不算冤枉。可以放心死在此地,去地下陪他们罢。”
殿脊上闪烁的琉璃瓦,折射出一片一片刀尖的寒光。
顾昔潮的眉眼在灯下浓烈如墨,唇边若有若无的笑,隐隐带着冰冷讽意:
“公主口气不小。尸骨我已取走,我的命,也必不会留在此处。”
铁勒鸢袖手一挥,绞紧的辫子一扬一落,抽打在地面,繁复莲纹的地砖碎裂一地。她嗤笑道:
“你只三人,我有上百人,不过瓮中捉鳖,如何不成?”
“是吗?”
顾昔潮立在佛龛之下,声色平静,如佛像俯瞰众生,洞悉众生。
“公主不如看看四面。我等大魏人,从不孤身而战。”
秦昭已在他的指令之下,吹起一声唿哨。
尖锐一声,惊破无尽夜空,响彻天地。
只见整座韬广寺重重残破的佛殿之间,出现了一道一道的人影,训练有素,如有阵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连天箭雨,随之呼啸而来。
在牙帐被奴役了十五年的北疆军战俘,在今夜全部进发。纵使昔年残兵败将,灭城之仇,陷阵之志,有增无减。
十五年无数个朝朝暮暮,伏身敌营,忍辱负重,北狄人残酷的打压或可摧残他们的身躯,却磨灭不了他们的心志。
到底曾是大魏最为勇猛的军队,这一批残部十五年来从未有一日疏于训练。今日,带着营救故人的使命,在黑夜里如浓墨的影子一般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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