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跟在她后头,一手按刀,一手秉烛。
他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面琳琅满目的集市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衣裙翩飞的魂魄。
部落里路过的男女老少时不时调笑他白日秉烛,是个傻郎君。
还有少女看到陌生的英俊儿郎,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春山桃往他身上掷。
沈今鸾见到身边落花纷纷,若有若无地望向身后的顾昔潮,道:
“在北疆,无论汉地还是部落,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不需要京都那些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从前,我和你说过的吧。”
这个从前,是很久之前,还未决裂之时。
顾昔潮掸去衣袍间沾上的花瓣,不动声色,冷冷地道:
“那有个人让我摘过那么多回的春山桃,岂不是早该以身相许?”
他冷面冷语,沈今鸾却被这一句噎得始料未及,面颊不由一热,疾行几步,若无其事在一处首饰摊位前挑选。
碧玺的镯子,红玛瑙的耳珰,宝石的金钗。
“这位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祖传的工艺。”一名货郎殷切地上前。
“这个,这个,不要。”沈今鸾点了点摊上,豪气地道,“其他,全部包起来。多少钱?”
“共一百金。”货郎忙不迭地道。
顾昔潮皱起了眉。
“多少?”沈今鸾杏眸忽闪忽闪,秀眉挑起。
分明欺负他们是汉人面孔,故意讹诈,十金的东西能要价百金,简直岂有此理。
“你这奸商,不怕我砸了你这破摊。”
一到了北疆,北疆小娘子的痞气就上来了。因为要在从前,她父兄治下的云州,可没人敢这般漫天要价。
那货郎慌忙躲去顾昔潮身后,拱手道:
“阿郎,你这位娘子,被阿郎你宠得气性也太大了。”
“就要这些。”顾昔潮点头示意货郎,
“啊?”沈今鸾愣住。
货郎做成了生意,双手摊开等付钱,可等了许久,见顾昔潮在革带里来回摸了摸,许久没有掏出什么来,脸色渐渐变了。
沈今鸾意识到了,笑弯了眼,忍不住道:
“你不会是……”
当年在京都,满楼红袖招,为拍下一坛西域美酒一掷千金的顾家九郎,今日窘迫得连几枚铜钱都拿不出来。
他好像真的穷困潦倒,连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胡袍,旧得毛边发白,也像是一直未置办新的了。
那她身上这几日来的新衫新簪怎么回事?
沈今鸾觉得既是好笑,又有些心酸,想要将人拉走道:
“我们去别家看看,我这计谋也不定需要……”
听了这话,顾昔潮的脸好像顿时黑了下来。冷不防,他解下了腰间的金刀,交给了货郎。
那货郎眼见那刀身锋利,刀柄镶金,如获至宝,点头哈腰地将首饰打包好递给了他。
“事成之后,这把金刀我再帮你要回来。”沈今鸾心中不是滋味。
“无妨。”顾昔潮覆手离去,道,“今日既是顾九,便不需要金刀。”
热闹的榷市之中,沈今鸾一愣,垂眸叹了一口气。
可明日,他就不是顾九了。
……
北狄军营,飞鸱营。
铁勒鸢高坐正中皮毯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宝石耳珰,一点一点碾成粉碎,掷向跪在帐前的女侍面前。
“到底是谁?”
她面色极冷,咬牙切齿。
连着好几日,她在军营的驸马帐中,最前一日看到从锦衾间漏出一缕轻纱的披帛。隔着一日又在案头角落拾起一只宝石耳珰,今日又在异样凸起的毛毡毯下捡了一只碧玺镯子。
这些首饰和女子的披帛,都不是她的东西,无故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浮翩。
哪个不知名的女子偷入帐中,声色犬马,在榻上、案头、毛毡毯上,和她的夫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她的父汗和一众兄弟帐中的女人不计其数,虽然那如高天明月般的男子身份尊贵,在汉地本该也是三妻四妾……
但他明明应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怎能不妒?
铁勒鸢一把掐紧了身侧的毛毯,面色森然。
那几名女侍瑟瑟发抖,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都早已磕得头破血流。
“不是我们啊公主,我们怎么敢……”
一名女侍眼尖,指着那碎裂一地的首饰道:
“这个首饰,根本不是我们牙帐里的式样,是外头那些部落女子的。”
铁勒鸢眯起了眼,父汗赐予她的飞鸱军军营,起初就是为了收服北疆各部起家,离那些部落实在太近,难免有莺莺燕燕的女子不知好歹。
“来人,为驸马迁帐,这几日护送他去牙帐。”
牙帐天高地远,位于半山,必然能隔开这对野鸳鸯。
她手心攥紧,恨恨地想。
数日之后,铁勒鸢方击退另一位北边来夺位的三王子,方回到帐中胡凳小憩,忽见身边的乌屠将军疾入帐中禀告:
“公主,大魏军已在十里外,正朝着我们营地而来。”
大魏军屯兵多日,终于出动了。铁勒鸢掀帘出帐,开始点将入队,拔刀向天:
“随我出击。”
一众北狄勇士也随之拔刀,振奋拍胸,山呼她的名字。
铁勒鸢回首,对身后的女侍道:
“护好驸马。”
女侍一躬身,道:
“公主忘了,驸马爷不是从军营迁走了吗,此刻远在牙帐内呢,公主大可放心……”
铁勒鸢怔在原地,眯了眯眼,脑中轰然炸响。
……
铁勒鸢带兵从大魏军连番攻势之下脱身,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纵马狂奔,带着一小支队伍回到牙帐之时,一身冷汗,心口突突直跳。
自父汗走后,牙帐亲兵被她一番手段收入营中,针对几位哥哥的围追堵截。仅此,牙帐兵力空虚。
她为他特地布置,两人鸳梦温存的帐中,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帐中,有一盏灯烛仍在燃烧,光亮微茫,照出一缕白旃檀香气,犹然飘荡。
有人调虎离山,已劫走了他!
铁勒鸢回身,一刀砍断了案头,冷声令道:
“随我追!”
乌屠高声应下。在重重甲兵的簇拥之下,她怒发冲冠,身体僵直,呼吸不畅。方出了帐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她猛地回身重新回到帐中。
重重帷帘之下,她和他无尽欢爱的榻上,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
在烛火之中,那侧影柔美无双,慵懒半卧,衣裙如缕,只一眼,惊若天人。
榻上女子见她回来,缓缓转身相望。
是个汉女,面容苍白,似是毫无血色,却是姿媚万千,楚楚动人。
云鬓松松挽就,垂落的一缕乌发之中,只剩一只的宝石耳珰摇晃轻鸣。
铁勒鸢一眼认出,那少了一只的耳珰就是她近日在帐中找到的,和这个女子耳上的,是一对。
“你,就是那个与厄郎私通的女人?”
她的刀尖撩开垂帘,步步紧逼,声音发颤。
女子不答,轻笑一声,身影在烛光中明灭不定,像是随时要飘走。
待她刀尖向那女子一刺,榻上的人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勒鸢大惊,握着刀的手差点要不稳。却见一缕鹅黄罗裙又在眼前若隐若现。
如此周旋三回,铁勒鸢力气耗尽,想要唤人来此,却发不出声。
“不对,你是来带走他的!”她死死盯着飘忽不定的女子,出声道。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女将,见她看穿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沈今鸾摇摇头,轻叹道:
“我要带走他,是为一件冤案。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也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强留下他?”
“你用计让我上当,把他迁移至牙帐,就是为了今日带走他!是不是?”铁勒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释怀的笑来。
他没有宠幸其他女人,他只是被人用计带走了。铁勒鸢明白过来,放声大笑起来。
“厄郎不曾背叛我!他是爱我的……”
“我敬你是名女将,可惜,你的战局是在沙场。而我……”沈今鸾的魂魄幽然飘动,笑道,“而我,偏偏不怕你的千军万马。”
她的战场,在深宫宫闱,曾经一睁眼就是斗争,殚精竭虑,直至油尽灯枯。
算计人心,就是她生存下去的本能。
“论玩弄人心,你敌不过我。”
“你沉迷情爱,确是愚不可及。”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她和顾昔潮定下计谋,顾昔潮带兵突袭飞鸱营,牵制铁勒鸢,再由秦昭贺毅等熟悉牙帐的人偷偷溜入,带走帐中的顾辞山。
这关键的一步,利用的就是女人的妒心。
叹息声中,柔软的白绫一寸一寸地绷紧,已缠在铁勒鸢的颈侧,一圈一圈地缠紧。
活人迷茫之时,元神最弱,恶鬼最易得手。
那麾下千钧的女将军浑然不觉,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帐子,不见了的男人,茫然低语道:
“看来你没爱过人。只要爱人,就会有妒忌。非我铁勒鸢不聪明,是我太爱他了啊……我就是忍不住妒忌啊!”
沈今鸾皱起了眉。
妒?元泓登基之后,为了拉拢世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可她好像没有这种称之为妒的感觉。
她不在意元泓宿在哪个宫里,唯一担心的是,有世家妃嫔背后的势力,会分走了她的权。
唯独听说顾昔潮有心上人,还求了婚书的那一刻,她生前死后,每每忆及,心头都有一种涩意的感觉。
这便是是妒么?
她不妒元泓的三宫六院,为何会妒顾昔潮的心上人?
沈今鸾怅然若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头掠过一丝难言的悸动。
鬼魂陷入短暂的迟疑。阴风停息了一刻,白绫在空中暂时松开了束缚,飘荡起来。
“厄郎,你不许走……”铁勒鸢挣扎着爬了起来,声嘶力竭。
“你休想分我的心。”
一声低笑后,白绫再度收紧。
沈今鸾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那女人怒目而视:
“亏我还信你有真情,你一个弑父之人,懂得什么是爱?”
沈今鸾想起当夜缢杀北狄可汗铁勒腾时,那帐中的白旃檀香,配合铁勒腾常饮的烈酒,定然是这位执念汗位的明河公主的手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我父汗!”铁勒鸢不屈地抬首。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身为儿女,却为了汗位胆敢弑父,实在可恨。”
她一生苦苦找寻死去父兄的尸骨,为至亲离世而痛不欲生,耗尽了这一世;可有的人,明明万千宠爱,却不惜杀害父亲,只为了权势和地位。
“你这样的人,怎配活在世上?”
铁勒鸢被无形的白绫扯得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发出一声泣声:
“厄郎,救我……”
喉间紧绷的力度忽然松了开来。
铁勒鸢早已模糊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的魂魄忽然跌落在地,浑身发抖。
她趁此机会,挣脱了束缚,匍匐在地,朝帐外爬去。
帐外的公主亲卫一拥而上,乌屠将她扶起,指着远处道:
“公主你看,驸马爷已经回来了!他没走啊公主……”
重重人影之后,那高坐马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来,如高天明月独照她一人。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道:
“我说过,不会离开公主。”
随着那个男人靠近,沈今鸾因为佛珠巨大的力量,又变为了一缕魂魄。
不远处,被她派去救走顾辞山的秦昭贺毅等人已被北狄兵制住。
沈今鸾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马上的男人。
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到底哪一点算错了?
铁勒鸢的手下将奔逃的两人团团围住,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脸,大声道:
“公主,他们是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公主当初救了你们,你们还要恩将仇报!”
“杀了他们!”
北狄兵纷纷拔刀,只等公主示下,将罪人斩首示众。
“慢着。”男人始终不曾从马上下来,只是轻踢马镫,缓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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