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之事,顾家人定。你和我打。”
一柄尖刀已直朝着他的颈侧刺来:
“小子,看招。”
顾昔潮飞身闪避,铁勒鸢挥刀不断,刀影层出不穷,直往他伤处刺去。
顾辞山笑道:
“她是我的结发妻子,自是顾家人。”
“阿弟若有弟媳在此,也可代劳,我绝不会阻拦。”
未等人反应过来,铁勒鸢已出刀迅疾,根本毫无喘息之机,二人已横刀开打。
刀光贯穿天地,一道一道,错综而至,划开夜幕的撕口。
围观的众人神情惊疑不定。
这对战的两人,一刀一式,为何如此相似。
“是顾家刀法。”沈今鸾喃喃自语。
这些年,顾辞山竟然将顾家刀法教给了铁勒鸢。
“顾家刀法,当年是我手把手教你,自然也可以教我发妻。”
“当年我为了救阿弟你,生生折断了指骨。我此生再也不能右手握刀。”
顾辞山冷笑一声,语气加重,道:
“你觉得,我能不恨吗?”
拼杀中的顾昔潮趔趄一步。
“小心。”沈今鸾惊道。
电光火石,铁勒鸢的长刀飞至,已在他肩胛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顾昔潮举刀回防,两把刀锋相抵,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铁勒鸢点地收刀,趁势反击,又向他大臂伤处砍去。
“铿——”
男人刀尖一挑,卸去了她手腕的护甲。
顾昔潮不疾不徐挥砍,早前负伤的右手渐渐沉得提不起来,鲜血直流。
铁勒鸢勉强招架,攻势渐弱,喘息不断,散开的发辫咬在口中,不断回防。
二人均已至力竭,只等对方一次失误,一击必杀。
“阿弟,你也知道,顾家早就烂如溃痈,何必再苦苦支撑?”
“如我这般,抱得美人归,逍遥自在,有何不可?”
顾辞山的声音此起彼伏,温言温语:
“大哥一直记得,你为了心悦之人,向先帝求了御赐婚书。长兄如父,大哥那年本打算回京后为你做主,三书六礼,为你聘得佳妇。”
“阿弟,你的心上人,可还在吗?”
顾昔潮置若罔闻,攻刀霸烈,最后一下收刀之时,身影忽然凝固。
终是强撑不住,滞在心头的一口淤血呕出。
他面色苍白,后撤一步,屈膝在地,以刀拄地。
刀身竟被生生折断。发出一声重重的钝响,泥水飞溅。
同时,沈今鸾捂住了胸口,腕间那一根红线若隐若现。
她的心,为何亦是疼痛如摧?
眼见背后的铁勒鸢已再度起身,举刀快步朝失力的顾昔潮走来。
“顾九!”沈今鸾疾呼示警,忽然心神一动。
顾辞山为何自己不出战,要铁勒鸢替他?
难道,仅仅是想要那女人练成的顾家刀法来气顾昔潮么?
沈今鸾计上心来,倏然飘至大魏军最前列的一名弓卫身边。
那名弓卫瞪大了眼,张弓搭弦的手不断颤动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弓弦自己缓缓向后拉动,绷至最紧,而后,手中那一支箭矢离弦飞去,刺中了顾辞山身下之马。
骏马中箭,嘶鸣一声,骤然倒地。
顾辞山竟也径直跌下了马,衣袍浸湿,满身烂泥,却在地上一动不动,平静地像是一座石雕。
沈今鸾眯了眯眼。果真如此。
“厄郎!”
还在决斗的铁勒鸢大嚎,惊慌失措收刀回身,向远处的夫君飞奔过去。
情势突然急变,众人失神了一瞬,两边将士全部呆滞在那里。
北狄兵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直冲向地上的顾辞山,眼底燃烧着热焰,手中握着尖锐的刀。
是秦昭。
他距离顾辞山不过十步之内。
他的身影迅疾如电,在北狄兵毫无防备之下,已跳至顾辞山面前,一把举刀刺去。
“我杀了你,为少将军报仇!”
顾辞山竟还是不动,只是徒手接住了他刺来的刀,满手鲜血淋漓,目色从容。
视线相撞,死人一般的男人薄唇微微一动,说出了一句话。
此刻,刺杀的秦昭是离他最近的人,四面的北狄兵远在三步之外。
只有他听到了这句话。
秦昭望着眼前的男人,察觉出他的异样。
他怔了一息。
那是决定生死的一息。
待秦昭回神,欲拔刀再刺,臂膀才一动,忽然撕扯般的剧痛。
低头,心口已有一头鲜红的刀尖。
深深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自不量力。”铁勒鸢已疾奔而至,猛然抽出了刀。
身后的亲卫一拥而上,将顾辞山围在中间。
秦昭闷声一声,瘫倒在地,头颅一歪,一双黑眸还大睁着,嗫嚅出一声:
“芸娘……”
本来说好,他这一趟回去,就要娶她为妻的啊。
眼帘模糊,他好像看到红烛下,他错失十五年的未婚妻,身着嫁衣,朝他走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
围上来的数柄尖刀,扎透了他的身体。
“秦二哥!”贺毅悲痛大呼,奔过去,连绵的箭矢已“倏倏”射至他面前,逼退了朝他而来的北狄兵。
也阻止他再进一步,去到秦昭的尸体旁。
大魏甲兵已趁北狄兵去营救驸马,将贺三郎团团护住,扶他回到队伍之中。
“秦昭!”
沈今鸾想要再追过去,被手腕的一股力量拽住,不能过去。
“我说过会把他们都带回去的!”
就算尸体也要带回去。沈今鸾银牙咬碎。
无论她如何挣脱,男人微阖着眼,意识昏沉,指间却紧紧拽着红线,一刻不松。
“沈十一,别过去。危险……”
顾辞山修佛,于鬼魂而言,凶险至极。
他战至脱力,唯此一句呓语。
男人浓烈的血气,一寸一寸拂过她的面庞。
沈今鸾一直凝在喉头的一股气,泄了下来。
漫天箭矢,黑压压的一大片,与无边夜幕相连,暗无天日。
纷涌而至的亲卫将顾昔潮扶至马上。他的身后一众弓卫纷纷张弓,射箭掩护重伤的将军后退。
大魏和北狄,两边都在撤退,双方各有伤亡,今日不欲再动干戈。
这一场生死局,以秦昭之死作结。
……
北狄帐中。
香炉继续喷吐出一股沉沉的香气。
帐帘飘举,袅袅烟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
“小伤而已。我无碍的。”铁勒鸢大臂上的刀伤都已被包扎完,回头望向身后的男人。
“其实,我没有对你阿弟下死手。我怕你不开心。”
顾辞山一言不发。
“我今日很开心。”铁勒鸢捋着散落的青丝,低头道,“你在所有人面前,说我是你的妻子。”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仰倒在他的膝上,仰望着他,道:
“当年,我不让你自尽,将你强掳至我军中,你怨不怨我?”
“以一城大魏人和战俘的性命,胁迫你娶我,你恨不恨我?”
她一口气说完,心跳得极快。
“我有的选么?”
男人俊眉修目,面容沉静得像是一汪深潭,不见一丝喜怒。
铁勒鸢一愣,又听他沉下声音,温柔地道:
“兵败如山倒,我本该以死谢罪,公主救下我一条命,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拨动她散开的发,说道:
“你我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
“昔日旧事,公主还是不要自寻烦恼。”
长指勾住她的一绺发,铁勒鸢顿觉头皮一紧,如被扼住咽喉,听他一字字说道:
“尤其是,今日这种小伎俩,公主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施展了。”
“厄郎,你生我气了?”
铁勒鸢坐了起来,眼睫颤动,知他早已看透。
那些人找到尸骨之前,她只想一辈子将他藏起来。
可今日,她就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他人在北狄,叛军叛国,已成了她的驸马。
如此,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天下,除了她的身边,他哪里都去不了。
“我既已决意,便永不会回大魏。”
“天地广阔,美酒佳人,夫复何求?“
顾辞山淡淡的目光扫过来,描摹怀中的她的轮廓,深不见底的双眸,纵使看了这么多年,仍是令她心动。
“你今日和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哄我的么。”
她松下一口气,手指轻触他好看的眉眼,情不自禁地道:
“可是,虽然你就在我面前,我总是觉得你离我好远。”
顾辞山握住她受伤的手指,为她擦去指间的血迹,道:
“公主伤口未愈,我心忧虑。”
“二王子兵力强劲,不容小觑。近日必会卷土重来,公主可不得再有闪失,胜败在此一举。”
铁勒鸢心中甜蜜,反握住他的手,道:
“这个汗位,你倒是比我上心。”
顾辞山漠然地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前功尽弃,便是将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我顾辞山的女人,岂是半途而废之人?”
铁勒鸢披衣起身,笑盈盈地道:
“我这就去处理军务,依照你的计策布下天罗地网。我就不信,夺不下这汗位。”
顾辞山颔首道:
“我的妻子,将是北狄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可汗。”
铁勒鸢掀帘出帐之后,帐外多加了几批甲兵,守卫森严,像是一座严严实实的牢笼,密不透风。
顾辞山伏于案上,继续勾画那一幅未完的山水图。
一个北狄甲兵模样的人影闪现在侧,在他脚下屈膝半跪。
“藏锋,你受伤了。”
顾家大郎曾有十三暗卫,武功精深,十五年后,只余最后这一人藏锋,还未被发现杀死。
“主子,我出不去。”
顾辞山继续勾画,道:
“顾虞郎是怎么为他们传递消息的?”
“他被抛去了牙帐外的乱葬坑,后来不知怎么尸体就不见了。”
藏锋捂紧伤口,心中悲恸。
可汗死后,铁勒鸢开始将分布北疆各地的兵力回流,全部收紧在云州这一片方寸之地,严防死守。无论牙帐还是兵营,他一人寸步难行。
主子等了十五年,好不容易等来了接应之人,他却无能为力。
藏锋垂头道:
“主子今日又何必对九郎说那些话。”
“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
顾辞山敛眸,笔下山水浩荡,烟波起伏,只剩最后一角尚余空白。
“至强者至弱。”
“我这个阿弟,天赋太强,心气太高,自小事事求全,所向披靡。而当年云州惨败,无法挽回,他心念一朝崩溃,自责悔愧,锥心蚀骨,十五年都未转圜。”
顾辞山悠远的目光从山水画中抬起,目光平静,深邃。
他微微一笑道:
“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他,我尚有最后一谋。”
第55章 共枕
大魏军一刻不停从北狄牙帐撤退, 一路星移月沉,回到朔州已是白日。
一入军所,一众亲卫将顾昔潮先扶到榻上, 匆忙将军医召来。
沈今鸾略一犹豫,也跟着飘入帐中,穿过一室进进出出的军士,来到正中的顾昔潮面前。
男人受伤的右臂大赤着, 皮开肉绽。身上只着一副轻甲, 麒麟面上还有几道箭孔, 不断渗出几滴血花。
他似是毫无痛感,只静静坐着, 黑眸半阖,没有在看她。
军医疾步入内,一看到顾昔潮的面色, 又把了把他的脉, 一手的血。他大惊失色,先吩咐几人去熬止血的药,道:
“将军伤势不轻, 得赶紧上药休息。”
亲卫围过来, 要为他卸甲。
顾昔潮已清醒许多, 扬臂阻止。
剧烈搏杀后, 刀伤穿破外甲, 嵌入皮肉,卸甲后需得马上卧榻静养,不得出去染风, 以免引发暗疾。
亲卫明白过来,将军还有事为竟, 不能休息,只得为他擦拭外露的伤口再上药。
男人睁开了眼,面容略带疲态,沉黑的眸光却锐利万般。
“骆雄何在?”
骆雄胡子耸动,回道:
“末将在。”
顾昔潮示意亲卫,几人搬来胡案,在案上铺上一份空白的折本,为他研墨。
他提笔在折本上书写,负伤的右手臂微微颤抖,落笔字迹却稳如泰山。
一战未歇,他就已在谋划下一场进攻了。
沈今鸾不必过去看,就知道他在写呈上元泓的折子。
顾昔潮自贬来北疆,已不是昔日那个翻手云雨,拥兵自重的柱国大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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