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碧落黄泉所寻之人,终于回来了。
第74章 复生
世传, 大魏战神将军乃是恶鬼脱生。只身入千军万马,携敌首而归,片血不沾衣。
百死犹生, 万鬼皆斩,从不知生死为何物。
阴影里走出来的男人,目若点墨,眼底血丝如缕, 笑里带着三分杀气。
果真是像是地狱里复苏的恶鬼。
将军都盖了棺了, 竟然没死!所有人心惊肉跳, 不寒而栗,拔出的刀慌乱地放回去, “扑通”一声,整齐地朝他跪下。
顾昔潮信步走入一片坠落的刀光之中,袍角还带着一枚半焦的纸钱。
一双寒眸从那几个挑衅的将士面上一个一个掠过, 淡淡地道:
“此战, 沈氏的北疆军与顾家的陇山卫共夺云州,合力奋战,同生共死, 居功至伟。尔等, 有何异议?”
他一开口, 方才叫嚣的众将陷入一片沉默, 没有人敢作声。
“既无异议, 何故要对同袍兵刃相向?”他微微侧身,语气冷冽,“按军规, 该处以何种刑罚?”
身影巍峨,气势浑然, 将军威压更甚从前,阴沉的气氛压抑到极致。
唯有骆雄上前,大声回道:
“将军定下军规,军中将士,无论品级,皆互为左膀右臂。若戕害同袍者,需自断一臂。”
“顾昔潮,你敢!……”
“你大哥若在,怎会如此对待我们?”
那几人开始慌了,怒骂道。
“那你们,不如找我大哥说理。”他神色不变,令道,“按军法处置。”
一片哀嚎中,亲兵出手快狠,血溅三尺泥地,顾昔潮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转身朝呆立在旁的北疆军走来。
沈今鸾心口砰砰直跳,纵然被军士威逼都没有这样剧烈的心跳。
她看出来,一直在挑拨北疆军和陇山卫的这些将士,是顾昔潮留在朔州,她算计元泓借来救援他的那一支陇山卫。
顾昔潮一出现,就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出头的将士,想必也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臣之心。
可是接下来的危机并未解除。这些将士所为,或许就是元泓的授意。
沈今鸾眼睫微颤,余光里尽是立在在她身前的俊挺男人。
她稳下心神,沉吟道:
“此战北狄败退,铁勒固北逃,一年内应不会重整旗鼓。云州各处还有一些依附北狄的零散部落,需要早做打算。羌人再度归附,可将他们派去刺荆岭驻守,加以利用,必要之时能够牵制其他部落……”
因为心中紧张,她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再一抬眼,看到男人双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冷冽的眸光里含着说不明的笑意。
她垂下眼,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道:
“云州初定,陇山卫中军心不稳,顾将军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顾将军?”顾昔潮重复了一遍,浓眉微蹙,似是不满。
他泰然自若地伸臂揽过她的腰,俯首在她耳侧,声音也低下去:
“夫人刚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她方才与羌人周旋之时,明明唤他“顾郎”作为称呼。
沈今鸾微微一怔,耳后晕开一抹薄红。
生死之间,为了留住他,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诉尽了一切衷肠。
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他,她却生了几分近君情怯。
当下众目睽睽,局面错综复杂,有北疆军也有陇山卫,她身份尴尬,想要稍稍退避。
男人立在她身侧,挺拔结实,散发着强劲的力量,温暖的大掌牢牢抵在她后腰,不让她走。
沈今鸾稳住发颤的声音,神容镇静,低声道:
“元泓是来北疆收兵权的。你还活着,他手握你的身世把柄,或许还会对你不利……”
四野一片寂静,阴风拂动树梢簌簌作响。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些?”他浓眉皱得更紧,眸色加深,神情多了一分复杂。
沈今鸾唇口翕张,没有作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前,我会甘愿赴死……但今时今日,无人再能杀我。”
顾昔潮顿了顿,一声低沉的浅笑过后,望向她道:
“因为,我的命,是夫人的。”
沈今鸾心头一颤,微微抬眸,他垂落的一绺白发撞入眼帘。
他低语时气息拂过耳垂,一字一字泛起入骨的酥麻。
耳畔传来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忘川,你把我那么多年的心事都听了个遍。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杀伐果决的顾将军此刻面对她时,总是有几分无奈,几分为难。从前是,今朝亦是。
见她一直抿唇不语,顾昔潮只得继续道:
“在刺荆岭,我好似还听到,有个姑娘说要嫁我做妻子,一生一世,与我永不分离。”
他说到动情处,眉弓微颤,不有分说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沈今鸾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铮铮有声,目光垂得更低。
顾昔潮也低头去寻她垂落的眸光,轻笑道: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天地亡灵之前,嫁都嫁了,沈十一还想赖账?”
烛火摇曳,沈今鸾魂魄轻轻颤抖一下。
怎么回事,秦昭还魂之后记忆缺失,连刺荆岭的布防图记不清楚,可顾昔潮怎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而复生之后,他行事竟变得这般张狂。
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看了一眼周遭虎视眈眈的陇山卫军士们,摇了摇头,用唇语对他道:
“我为亡魂,与将军人鬼殊途。”
她不知道哪一日自己将会彻底魂飞魄散,无法陪伴他太久。
就算能够长相厮守,可犀角蜡烛燃的是他的阳寿。
事难两全,左右为难。
想到这一念,她缓缓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攥入袖中。
顾昔潮面庞清癯消瘦,眉宇之间犹带死后阴沉的青色。
“我等了你十五年,九死一生,才终于等到了。”
他神容疲惫,双眸却湛然有神,深邃的目光波澜壮阔,像是要将人吞噬。
“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不等她回话,他忽然转过身去,朝着在场所有北疆军和陇山卫军士,犹如昭告天下:
“今生今世,沈家十一娘就是我顾昔潮的妻子。”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军队中人神情各异,有的失望,有的愤怒,有的默不作声,连连叹息。
按奈不住的陇山卫中有人大呼小叫:
“将军莫不是被沈氏女迷惑,才一直向着北疆军?”
“北疆军当年背主叛国,来到朔州之后依附我们而生。你怎能娶沈氏女作为陇山卫的将军夫人?”
“沈氏不过破落军户出身,如今又有叛军之名,如何配得上我们陇山顾家?”
顾昔潮冷眸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将士,扬声道:
“我娶心慕之人为妻,有何不可?”
一片死寂中,他神容平静而冷漠,睥睨一切的笃定和从容,道:
“当年,我大哥和他所慕女子本来可以结为夫妻,却因那女子出身偏远世家而为顾家宗族不允。他从此一生未娶,至死抱憾。”
“什么世家名门,早就烂透了。我娶何人为妻,又干你们底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朝他怒喝道:
“你大哥一生恪尽职守,万事以顾家为先,九郎,你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顾昔潮闻言一笑,淡淡地道:
“刺荆岭中我早已言明,我并非顾家九郎,不是顾家血脉。想要我任由顾家驱使,实属妄想。”
他只想起,死前在刺荆岭,孤立无援,唯有她一缕孤魂,千里相救。
也唯有她,碧落黄泉寻回他的魂魄,要他再活一回。
既然活了下来,就要尽兴地活。
心念一人,就要娶她为妻,长相厮守。
从前困于两家仇恨,缚于君臣身份,一死之后,他什么都想清楚了。
“昔年受大哥所托,顾家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我的责任只是我的妻子。”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牵着沈今鸾的手,顾自离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
陇山卫诸将皆是大惊失色。
顾昔潮放弃顾家九郎的身份,就是等于放弃陇山卫的军权。他为了沈氏女,竟然什么都不要。
骆雄等人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知他一早便去意已决,面露悲色,立即紧紧跟了上去,恳求道:
“我们早知道了,但我等追随的不是顾家姓氏,是将军你啊!”
“将军勿要弃我!”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世代簪缨的陇山卫怎能群龙无首?军中虽有名将,却无顾昔潮这样举世无双的将星。
今朝云州大捷,顾昔潮在北疆民众中的声望更甚从前,赫赫战功威名远播。此番大难不死,稍加神话,定会使得军心大震,多少人愿意为这不死战神肝脑涂地。
若是他此刻卸甲归隐,陇山卫怕是要就此大乱。
纵然不是顾家血脉,陇山顾氏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血脉之说,如何比得上名、利二字。
其余陇山卫将士对视一眼,也纷纷跪伏下去,齐声道:
“我等,誓死追随顾家九郎!”
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此刻心中唯有怀里的沈今鸾。
见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他抬指拨开她如丝如缕的长发,露出一双盈盈闪动的杏眸。
四目交缠,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他眼尾那一丝笑意便肆无忌惮起来:
“我刚才所言,夫人都听到了。若再不答应,我这大将军的面子就下不去了。”
沈今鸾沉默不语。
除却人鬼之别,她忧心的还有自己曾为皇后的身份。
大将军与皇后竟成了夫妻,她本是妖后之名,并不惧怕旁人言语,但是她怕影响他的名声。
而今,他的部下因他忠肝义胆,治军有方,暂时摒弃他非世家子的身世,狂热地效忠于他。
来日,若是知晓她身份,怎么容忍自己追随多年的大将军竟是一个与妖后厮混一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他那么好,本该就值得万人敬仰。
有同袍,有战友,就算他不再是顾家人,不再是权倾天下的顾昔潮。在她走后,他的余生也不再会是孤苦无依。
“不敢有辱将军声名。”沈今鸾思虑全了,冷静地道。
结实的胸膛气息沉重,握着她的手又收紧几分。
“这是又要反悔,不肯嫁我了?”
顾昔潮失笑。
他和她早就心意相通,怎会不解她的心思。
只有她和他之时,她可以表露所有的心迹;现在万众瞩目,她却在退却。
他不会对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只是觉得无限怜惜。
这般好的小娘子,竟成了一缕孤魂。
还好,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顾昔潮忽叹一口气:
“难道,要我再死一次,也做个鬼,你才肯……”
“你敢……”一只素手捂住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沈今鸾一抬眼,又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下一瞬,覆在他唇上的手已被男人牢牢握住。
他的掌心覆她的指间,冰凉的唇在她手背轻啄了一下,十指紧扣,再也不松开。
“以死相逼,哪有你这般霸道的。”沈今鸾落入他怀抱,嗔道。
“十五年了,不会再放你走了。” 顾昔潮双臂箍紧,轻嗅她颈间的兰麝香,叹道。
他的部将亲兵们隔得甚远,见二人至此,大声叫好。
“将军终于娶得美娇娘,我们来讨一杯喜酒,不过分吧!”骆雄撒泼无赖。
其余亲兵也一道起哄:
“云州大捷,我们贺将军新婚,不醉不归!将军不会再赶我们走吧?”
顾昔潮怀拥佳人,淡淡一笑,冷峻又不羁,道:
“我今日大喜,若是来道贺的,自是来者不拒。”
……
云州顾宅,张灯结彩。
满院春山桃开得正盛,迎风吹落,云蒸霞蔚。
廊下明灯百盏,烛火幢幢,燃的皆是犀角蜡烛。
骆雄领着一众军士,在院中四处扯下白幡换成喜绸,撤下“奠”字作为囍字。
徐老挖出陈年的桃山酿,摆在喜宴的桌上。有人想先偷喝一口,差点被骆雄剁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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