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泓倏然侧目。
一路北上,从朔州行至云州。顾大将军不仅没有战死,声望还更甚从前。云州百姓,北疆三州兵马,只知顾昔潮和北疆军,竟不知天子和王军。
方才揭露顾昔潮非顾家血脉的身世,并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而今,诚如他所言,北疆故地,北昔年疆军和大将军亲兵,都在此地,生杀由他一念而定,只等他一声令下。
十年威望累积,早已不可撼动。
俄而,元泓缓缓松开袖口,平淡地道:
“既然顾将军已查得真相,沈氏无辜,朕昭告天下又有何妨。”
亲卫搬来桌案,展卷研墨。
元泓御笔一提,在黄绢纸上写下诏书,恢复沈氏一门忠烈之名,
天子亲卫宣读圣旨,金口玉言,诏示沈氏和北疆军无罪,另封官进爵,以示功勋卓著。
秦昭等北疆军旧部双膝跪地,涕泗横流,叩头接旨。
“云州终归我朝,百代功业,顾将军汗毛功劳,但……”
元泓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有一桩重罪,只在你一人。”
顾昔潮一语不发,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腰间佩刀。
元泓忽然提步往前走去,所有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步步走向喜宴最深处,盯着那个隐在人群中头戴喜帕的新娘,一字一句地道:
“藐视礼法,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皇后,强夺君妻。”
宛若平地惊雷,在场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顾昔潮一直护在身后的新娘。
顾昔潮神色不惊,面容无比平静,淡声道:
“皇后娘娘已死在承平五年,陛下就算从未昭告天下,天下也是人尽皆知。”
朝中十年的禁忌,君王的逆鳞,溃烂的疮痈,就这样被戳破,赤.裸无畏地摆在台面。
在场一半人是茫然无措,另一半知情之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屏住了呼吸。
四野陷入一片死寂,元泓面无表情,胸膛起伏,眸底血色浓烈。他闭了闭眼,忽有一阵疲累涌了上来。
她从前就擅行厌胜之术,这一次不过是金蝉脱壳,偷偷回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北疆故土。
他是君王,也是夫君,只得低一回头,来带她回去。
长久的静默之中,年轻的君王俯下身去,对着喜帕下的女子,低声道:
“闹够了。阿鸾,随朕回宫。”
阴风徐来,喜帕的流苏微微拂动。
女子端坐,一动不动,隔着红布无言地凝视着他。
鬓边亮光一晃,似是簪着那支他为她打造的金步摇,端庄而又明艳。
恍若记忆中的模样。
元泓手指颤动,抬袖往喜帕而去。
伸出的手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臣妻胆小,甚是依赖臣,不便面见天颜。”
顾昔潮语调冷硬,劲臂猛地抬起,一把按住了天子伸出的手。
收紧的虎口青筋贲张,就像是扼住他袖间金龙的咽喉,龙身挣扎翻腾,张牙舞爪。
第76章 真相
纤薄的喜帕不过拂动一下。
顾昔潮扣着天子的手不曾松开, 竟生生将天子伸向喜帕的手按回了锦袖之中。
元泓缓缓回首,通红的眼对上男人眼里阴戾的血色。
“臣妻?”他嘴角扯动,眼眸在骤然间促狭如利刃,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
元泓迈开步子,朝顾昔潮步步逼近。
“她是朕的妻子,大魏的皇后。自十六岁起始, 与朕结发至今。”
每走一步, 就像踩踏在他的心头, 每一个字,就像要碾碎他所有的心防。
“当年, 朕念你南征北逐,为国为民,留你性命, 将你放逐北疆躬亲自省, 了断对皇后那些不堪的念想。”
若非当年还需战神顾昔潮为他夺回云州,他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当今天子以温文尔雅闻名,清流文士以诗文里秋水为神玉作骨的潇湘之君作比。纵使是自东宫起便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卫都不曾见过他如此动怒。
平静的表面之下是歇斯底里的暗流。
“顾将军身为人臣, 亵渎皇后, 罪不容诛。”
皇帝一字一句给他定罪。终于惊醒了呆愣在旁的天子亲卫。
他们呆立片刻, 如梦初醒, 愕然拔刀, 全部涌了过去,舔血的刀口直刺向顾昔潮。
身边亲卫早已严阵以待,顾昔潮一动不动, 木然抬眸,道:
“陛下要找的皇后娘娘, 不在此地。”
皇帝一声令下,天子亲卫提着后头一人上前,扔在众人面前。
“北疆军校尉贺毅亲口承认,他见过沈家十一娘,朕的皇后,就在你身边。”
那个熟悉的人影在地上缓慢地蠕动,揉皱了地面上散落的喜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贺三郎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眼睛肿得如同鼓包,睁不开,唇口血肉模糊,还在轻声喃喃:
“十一娘,十一娘……”
“你说清楚些!”一名近卫将刀口抵在贺三郎满是新鲜疤痕的颈侧。
“十一,娘……”低沉的呜咽,犹如鬼哭。
沈今鸾看得抿紧了唇,眼珠凸出,攥紧在袖中的手露出青灰的筋,几要炸裂开来。
她失算了。
她没料到,以怀仁为君著称的元泓会对贺三郎下此毒手。
只要喜帕一揭开,在场的天子亲卫认识她的容貌。她不知该如何下手救人。
“臣今日所娶的妻子,确实是沈氏十一娘,却并非皇后。”顾昔潮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九五之尊的天子,加重声量,面上带着嘲讽的淡笑,道: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所娶的是哪一位沈家娘子吗?”
在场众人不明就里,元泓忽然面色一凛,寒眸扫过去,意味不明 。
“沈家十一娘,是不是朕的皇后,一看便知。”他漠然又果决地挥挥手,两侧的天子亲卫如潮水一般涌去。
臣夺君妻,乃是诛连的大罪。陇山卫六神无主,呆立不动。只有骆雄等亲兵,还有邑都等羌人,已纷纷悄然拔刀,准备殊死一搏。
兵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有几分慌张,更多是不解:
到底是谁夺了谁的妻子?
“今日,是我成亲的大好日子,我不想大开杀戒。”顾昔潮静立不退,锃亮的刀身缓缓从刀鞘中抽出,沉黑的眸中映出乌泱泱的人潮,刀光凛凛,步步紧逼。
天子亲卫一滞,握刀的手出了冷汗,面对一身煞气的杀神,他们纵然人多势众,也总觉得没有胜算。
兵戈丛生之中,忽有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刹那,院中所有灯烛尽数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被天子牢牢挟持的贺三郎,在眨眼间来到了顾昔潮那一侧,被男人猛地拎起衣襟,送入秦昭等人之中,赶紧护卫起来。
顾昔潮救完贺毅,惊觉回眸,只见喜帕在半空中徐徐落地。
“沈十一!”顾昔潮低吼一声,攥住翩飞的喜帕。
而喜帕之下,已是空无一人。
大魏以宗族礼法治国。皇帝亲临,众目睽睽,她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自知身份尴尬,不欲让他难堪,不欲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已悄然离去。
一束光猝然亮起。元泓接过了近卫递来的火杖,将那喜帕翻来覆去地查看。
烛火惶惶,满院连伊人一缕发丝都不曾寻见。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惊出一身冷汗。刚才好好待在这里的新娘子怎会突然消失。
“难道是鬼魂,来去无踪?……”
“鬼,是鬼啊!”
人群中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毛骨悚然。
元泓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血,扫视一圈院中,目光最后落在一旁呆立不动的顾昔潮身上。
“人呢?”
一片死寂,水深火热,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顷刻间凝滞。无人敢应答一声。
寒光一闪,元泓蓦地拔出身侧亲卫的配剑,从对面所有人面前一个一个掠过,最后直指顾昔潮的胸膛。
“朕问你,她人呢?!”
抵在胸前的剑尖微微发抖。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帝王似是也不敢相信。
顾昔潮面容灰白,眼下发青,冷声道:
“臣已说过,皇后娘娘承平五年便已薨逝。”
剑尖缓缓抵地,“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元泓站不稳似地,微微趔趄,被亲卫扶稳。
火杖刀光之中,他忽然环顾院中四处,下令“搜!”
天子亲卫得令出动,满院的喜绸被扯断,踩在地上,大红灯笼纸皮撕裂,恹恹倒悬。
酒坛砸碎,桌席掀开。骆雄等亲兵看不下去,数次起身想要反抗,都被摁了回去。
顾昔潮静立春山桃树下,始终不动不语。
天子亲卫倾巢出动,一间一间在宅院里搜寻,最终打开了那一间暗室。
“陛下!”
一名天子亲卫手捧搜出来的东西,吓得不轻,踉踉跄跄奔回前院,跪倒在元泓面前,双手递上。
院中,元泓袖手而立,回身望去。
一块金丝楠木的牌位,有些年头了,上书十二个墨字,赫然入眼:
故沈氏十一娘沈今鸾之灵位。
元泓不敢置信地望着牌位上的大字,僵立良久,脸色紧绷,浸了血的双眸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一座牌位,半晌未动。
难道,她真死了。
他丢了十年的发妻,真的死了?
元泓胸前不断起伏,唇角忽然溢出一股淤血,一滴落下来,浸湿了襟口的龙纹。
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下,元泓一把抹去唇角血污,缓慢地朝那一樽牌位伸出手去,再看个清楚。
出手的刹那,牌位已被男人一把收回,他的袍袖连边缘都未触及分毫。
顾昔潮轻抚牌位上她的名讳,沉黑的眼底露出些许温柔的笑意。他坦荡地道:
“臣的妻子,是臣此生挚爱,已死了十年了。”
事已至此,已无可隐瞒,他也不愿隐瞒。
虽为鬼魂,她行止光明,从来不是见不得人。
“无可能。”元泓仰首朝天,摇了摇头,咬牙切齿,“这是假的。是你诡计多端蒙骗朕的。”
“再去搜!”
他不信顾昔潮的一面之词,他为拿目的不择手段,诅咒她死定是也不在话下。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面目全非的贺三郎忽然大笑起来,血淋淋的手直指着天子,
“我就是骗你的!”
“沈氏十一娘死了,早就死了。”
“我只有在梦里才见过她的鬼魂!”
“你是天子又如何,你梦不见她,看不到她哈哈哈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成声调,像是在笑又是在哭。
天子亲卫想要上前,被秦昭等人拔刀拦住,只得隔着人群朝贺三郎怒斥道:
“你说什么?谁是鬼?”
少年静了半刻,忽然抬手朝着众人,先指向顾昔潮,再指向元泓,嘿嘿笑道:
“你是鬼,他是鬼,我们大家都是鬼,啊哈哈哈哈……”
贺三郎坐在地上,摇头晃脑,疯疯癫癫似的,心里却清明如镜。
他没什么能帮十一娘了。
为了戏更逼真一些,他最后望向了那一处寒光凛凛的白刃。
他闭了闭眼,用尽残躯的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三郎!”“三郎啊!……”
贺三郎躺在秦昭的怀里,唇角咧开,发出一声由衷释然的笑:
“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他当场戏弄了天子,维护了她,自然没有对不起她。
元泓木然地看着地上的贺三郎,面色煞白如鬼。
天子亲卫扶住他,这才敢上前劝诫道:
“贺三郎是个疯子。我们之前就不该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他们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才敢道出这最后一句:
“皇后娘娘,早已薨逝了。”
元泓收回目光,空茫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全部对上了。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
伊人已死,他早已一败涂地。
只片刻,皇帝垂落的眸光忽抬起,冷冷地望向顾昔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的尸身,你葬在何处?”
“就算你能将她从朕身边夺走又如何,她永远是朕的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棺而葬,生死同靴。”
顾昔潮也望向他,如在看一个疯子。
同样沉黑黯淡的眸光交锋之中,仿佛能听到刀刃相抵的嘶鸣声。
一声冷笑划破死寂的当口。
顾昔潮摇了摇头,怀抱灵位,目色清明:
“臣妻是沈氏十一娘。”
“金匮玉碟上,皇后究竟是沈家哪一位娘子,陛下何不回京看个清楚?”
所有人,连带沈今鸾都陷入懵怔之中,元泓的面色却微微一变,紧握成拳的指节将龙袍拧成结。
见皇帝一语不发,也不辩驳,众人两两相望,面色露出几分复杂。
顾将军的新妇,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
难道,真是皇帝闯人喜宴,君夺臣妻来了?
窃窃私语之中,天子鼎盛如燃的气焰在此句后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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