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寺。
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
长此以往,她的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正是她的牌位。
她轻叹一声道:
“你给我烧香火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亏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没找到。”
他对她温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这里,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说过的心愿,我从未忘却。
我许下的诺言,我从不食言。
沈今鸾眼底热意上涌,颤巍巍朝他的面庞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他下颔新生的胡茬,可这具肉身她难以驱使,最后只是抚过他滚动的喉结。
顾昔潮低喘一声,亲吻她的鬓发,面靥,颈侧,温热的唇落在爱人冰冷如霜的肌肤之间。
他从她浓密的乌发里抬首,深情隽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莫大的勇气,才低声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岁。”
“一生一世很长,万一我不在了,我允许你再娶妻子,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为什么?”顾昔潮面动作一滞,色冷了下来。
沈今鸾艰难地牵起一丝笑,道:
“因为啊,我想要你去体会为人的苦乐。不止是为人子,为人弟,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伦之乐,人伦之苦。”
“因为,这才是人生。万千滋味都尝遍,不枉为人一生。”
可惜这一切,她却再也没机会体会了,所有美好之事都来不及经历。
但她所不能的,她希望他可以。因为,她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
顾昔潮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臂一把掀开了供桌上红布。
红布之下,毗邻她灵位的一座灵位缓缓露了出来。
即便他没有作声,沈今鸾看到那一樽牌位,却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牌位。
上面没有名姓,只有生年。因为他孤儿而来,孤身而去。
十年生死,他一直在她的灵位旁,陪着她,无论生死。
“你的牌位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但……无论我今后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
顾昔潮一怔,劲臂收紧,攥着她的手又加重几分。
沈今鸾的面颊摩挲着他宽大的掌心,轻声细语:
“性命何其宝贵。你不知道,作为鬼魂,触不到,碰不着,天地万物和我再无一丝关联,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唇角微微翘起: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的命可是我费劲心力救回来的。”
“所以啊,你要答应我,无论有多难,都要活下去,不可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顾昔潮抿唇不语,坚硬如铁的身体在颤抖。
这一生久经沙场,无数道白刃利箭,插入五脏六腑,都不曾让他这般痛煞一般颤抖,撕心裂肺。
自从她魂魄昏迷,无法与肉身相融,再看到她的肉身虚弱冰凉,他的心底像是有岩浆滚过,就地四处焚烧,一片荒芜。
“你这样,我有杀心。”顾昔潮睁开眼,声音从喉头出来,又低又沉。
“你想杀谁?”沈今鸾一惊,支起了绵软的身子。
她忽想起喜宴上,邑都朝元泓拔刀的手,顾昔潮隔了几息才去劝住。以他的身手,不至于隔了那么久。
“你想杀元泓?”她声音发颤。
“不止。”
顾昔潮眸光黯淡,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我想杀光所有害了你一生的人。”
祠堂陷入一片死寂,香火轻袅弥散,在男人腾起的杀气里逃之夭夭。
沈今鸾看着他,目光沉静,道:
“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我能活过来吗?”
顾昔潮沉默,眸光幽邃沉黑,一身森冷之气。
沈今鸾继续道:
“害我的人,有我阿爹,有我亲族,或许,你也有一份,你都要全杀了吗?”
她摇摇头,缓缓地道:
“我觉得,这世上的事,都是业障。”
“沈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只诞育了两个女孩,最后还病死了一个。你可知,这是何故?”
顾昔潮抬眸,茫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了杀意面上,风云骤变。
沈今鸾心知他猜到了,便道了出来:
“边关的军户,百年以来都有溺杀女婴的传统。”
军户人家,要的是男丁,最好是数不尽的男丁,从军征战,建功立业。
民生多艰,更不必说灾旱年间,养不活幼婴,女婴会被溺死,留下的谷粟等着供养下一个出生的男孩。
“沈家数代溺杀女婴,最后的报应落在我身上罢了。”
她平静地承受了这样的命运,又平静地道:
“你若真能杀了元泓,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兵戈之中,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你我的罪业,也会轮转报应在何处?”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腰际没了长刀而空荡荡的蹀躞,面上凶煞异常。
这几日赵羡穷尽一切可能使得魂魄与肉身相融,却无计可施,言语之中透露过,她死因有疑,恐非善终,死时承受过莫大的痛苦,因此魂魄与新造的肉身才无法彻底相融。
害得她孤魂野鬼,害得她魂飞魄散。那些人,他一个一个都不想放过。
“你若再离我而去,我难保不会杀人。我会入京,杀光他们,再一把火烧了宫城,一了百了。”
没了她拴着他在人间,他便再无拘束。
成魔成佛,都在她生死之间。
“啪”一声火星子爆开,烛火熄灭了一处,半边祠堂陷入黑暗。
另外半边残存的火光,映着男人冰冷又炙热的面庞,俊美无俦的五官半明半昧,如癫似狂。
沈今鸾心头一动,双手摩挲着他薄韧利落的下颔,忽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男人展臂将她扣在肩头,沉滞的气息拂在她的额鬓之间,始终沉默。
沈今鸾浑身战栗,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加重,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入京了?”
顾昔潮啄吻她突如其来滚落的泪水,一片咸湿。
他爱怜地吮她颤动的唇,低声道:
“承平五年,你死讯传来,我曾带兵入京。”
“当年,我想夺回你的尸身,回北疆下葬。”
“今朝,我还作此想。”
第78章 成真
承平五年, 皇后隐秘的死讯传至北疆,已是一月之后。
化雪的春寒里,顾昔潮带了一支千人轻骑精兵, 悄无声息翻越邙山,屯兵京畿。
陇山顾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顾家家主被贬至北疆,京畿十二卫中仍有二卫乃顾老侯爷旧部。
静夜里, 雪落无声。顾昔潮和一众心腹聚在顾家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将军, 人带来了。”心腹领着一个女子拐过影壁, 来拜见顾昔潮。
顾家在京都的侯府,亭台水榭, 只剩枯涸的泥潭。偌大的院中枯叶遍地,一盏灯烛未燃。
那进来的女子梳着宫女的环髻,看到重重兵士之中, 阴影里侧身而立的男人, 哆嗦了一下。
数月不见,大将军在京都赫然出现,有如鬼魅, 轮廓依旧高阔雄伟, 却比从前更为阴沉。
宫女提心吊胆走了过去, 秀丽的面庞尽是惶恐, 战战兢兢地跪下。
“都出去。”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哑声令道。
院中守卫的陇山卫退去影壁外, 只留下骆雄等心腹立在大将军身旁。
“皇后是怎么死的?”男人声音低沉,昼夜奔袭的疲惫,隐含的薄怒如冰川下磅礴的巨流。
宫女是顾家放在后宫中的人, 字字斟酌地回道:
“小的不知,只听宫中传闻, 娘娘是病死的。早在数月前,便已病重……”
她话音未落,清晰地感受到大将军喘息陡然变重。
“哪位仵作所验,诏书上所写为何?”男人一句一句问道。
“不曾听闻有人验尸,陛下……陛下他秘不发丧,连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都不曾昭告天下……“
宫女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声音越发细若蚊蝇。
“宫中,唯有李贵妃和陈妃打探过,也皆是一无所获。”
“李贵妃,陈妃……”顾昔潮指腹抵着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双眸腾起厉色,道,“她走前,还有谁接近过她?”
“小的实在不知。永乐宫所有宫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连琴音姑姑也不见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离照看她。连她都不见了,她一个宫女还能探出些什么来。
月色与夜幕交织,院中陷入深深的阒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良久,顾昔潮终于开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终说不出口,只道,“她在何处?”
宫女垂头,道:
“小的曾听其他宫人说起过,皇后娘娘似乎还在永乐宫里……”
宫女忐忑地说完,许久未闻一声,她缓缓抬首,看到大将军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鼓。
大将军以悍戾闻名朝野,杀人太多,一身戾气,震慑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宫里的禁忌。她说了被人发觉就会死,不说此刻也会死。横竖都是死。
命悬一线,宫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头。
良久,顾昔潮挥了挥手。宫女被他的心腹带出了院子,并低声嘱咐了几句。正好赶上了宫门下钥之前,顺利回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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