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一直在保护她的人,一个个在杀人,手握数道尖刀,尚在滴血。
血泊之中,有一道匍匐在地的人影,一直盯着她,又惊又喜。
求生的本能让他忘记了对鬼魂的惧怕,在电光火石中,试图朝她爬过来。
“皇后娘娘,救命,救命……我在宫中保护过您啊……”
他歪着断了颈的头颅,身后是一道拖曳出来的血痕。
沈今鸾看着他,时日久远,她没有记起这个军士。似乎是宫里的侍卫。
那个人似乎认出了她。
她想上前一步询问,大把温热的血,骤然溅在了她袖口和颈侧。
面前这个军士倒了下去,四肢抽搐,渐渐不动了,方才流露出生机的眼,散着晦暗的死气,沉入夜色。
一道高大沉黑的身影收刀入鞘,长腿跨过那人的尸体,大步朝她疾步而来。
大掌先捂住她的双眼,劲臂揽在她肩头,带着她轻轻转身,不让在她看到佛殿里的人间地狱。
“别看。他是军中细作。”
男人在她耳边温柔地解释,指腹拭去她颈侧溅开的血迹,薄茧抚过,激起一阵战栗。
“十一娘,你别怕,这些都是狗皇帝的人,他们死有余辜!”贺三郎低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皇帝在边将的军队安插眼线,此乃历朝历代成规。当年北疆军中亦有不少,她父兄心知肚明,只当是效忠的证明,从不敢动。
眼线,犹如天子使,若动之,如违天子令。
他们今日,对这些天子眼线动手,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顾昔潮揽着她欲往殿外走去,沈今鸾不动,反握住他的臂膀,摸到衣下一层坚硬无比的东西。
她面上一惊,心头一痛,问道:
“你为什么戴着甲?”
顾昔潮继续为她擦拭着袖口的血渍,眉宇沉下,莫不作色。
沈今鸾转身,目光一一掠过殿内黑压压的人群,沉声道:
“你们一个个戴甲,欲发兵何处?”
北狄已被赶至北疆以北,无外敌来袭。诸位大魏北疆的高阶将领今日聚在云州破庙,戴甲执刀,又要去向何处。
还能往何处。
“你们这是要上京谋逆?”
沈今鸾挣脱顾昔潮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向她苦心孤诣从敌营带回的北疆军旧部,字字泣血:
“我生前死后,不惜一切,为你们昭雪,为你们平反。你们,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少将军在此,他也一定会默许我们这么做的。”
秦昭走了出来,拄这手中血刃屈膝半跪在她面前,声音硬直:
“北疆军的清白,凭何要由他一人而定?”
“我们为国效忠,抵御外敌,所忠者,乃大魏,并非他一个德不配位的皇帝!”
北疆军这一股戾气早在得知自己被定为叛军,便已酝酿多年。在元泓亲临喜宴,贺毅被拷打成重伤之时达到顶峰。
一道迟来的昭雪圣旨,已抵不过经年累积的冲天怨怒。
“就算我一介女流,不足令你们服众。”沈今鸾稳了稳心神,平静地问道,“我父兄一生护国忠君,若在此,定不会放任你们如此行事。”
“沈氏军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者,即刻斩于刀下。”
一道寒光闪过,众人屏住了呼吸。
人高马大的军队男人之中,她一纤弱女流,已将刀抵在秦昭的颈上。
刀尖在发颤,却没有迟疑。刀光映出秦昭凛然不惧的身姿。
他抬首,与沈家十一娘对视,目中含泪。
一只手握住了秦昭颈上的刀刃,生生抵去了自己的胸膛。
沈今鸾侧首,看到顾昔潮沉静的神容。
恢复肉身之后,她这一觉荒地老才醒过来,却见赵羡神色犹豫,逼问之下匆匆赶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她的神思犹在恍惚,只觉得眼前他的面容尤为陌生,俊得透着一股阴冷。
她下意识地收刀,不想伤了他,每后退一步,他却进一步。刀尖不曾离开心口。
“夫人怪罪我一人即可。”
“是我联合北疆军,直指京都,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沈今鸾望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男人掠过她,目光沉定幽远,背后是北疆的万里河山。
“君王失德,天下共讨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百年之前,本无陇山顾氏,是顾家先祖,筚路蓝缕,开疆扩土,从龙之功,世代累积而成。”
“我虽布衣,但我之今日,犹如昔年顾家先祖。十年前,我误过一回,今日不会再误。”
秦昭终于看不下去,疾声大喊道:
“十一娘,顾将军是为了救你啊!”
“若是没有万家香火,你就要活不成了啊……”
事前,顾昔潮让大家发誓,此事不能让十一娘知晓。若她知晓,他们要为她行此谋逆之举,定然不会应允,只会不惜一切阻止。
眼见二人又要拔刀相向,秦昭再也不顾谋事前应下的诺言,道出了真相。
这数日来,他们每家每户地叩门,威逼利诱,跪地恳求,所有办法都用尽了。
只有“砰”一声闭门的大响,还有百姓或惊惧或鄙夷的神色。
蝼蚁之力,如何能撼动根深蒂固的人鬼之别,君臣之分。
在十一娘怔忪的目光中,秦昭再也顾不上男人扫向他的凶厉视线,凄声道:
“顾将军为了救你,费尽心力……”
顾家九郎,生来没有过卑躬屈膝,当年权倾天下,面见天子也不曾跪拜。
为了垂死的妻子,一身傲骨的顾将军,朝百姓躬身低头:
“顾某恳请诸位,施舍香火,救我妻子。”
百姓又惊又怕,先是纷纷后退躲闪。
大将军威名远播,收复云州,为百姓拥戴。在他一再恳求下,于是,终于有人动容,也有些人怜惜当年所熟知的沈家十一娘,愿意施舍一炷香。
可是,北疆三州人丁寥落,不过千百户,远远不够,需天下人共同奉养,才算万家香火。
他们,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你,是为了我?”
沈今鸾茫然地望着顾昔潮,眼中渐渐起了雾气。她回身,又望向这一群她曾不惜一切救过的人。
这些人也在深深地回望她。
她唇瓣颤抖,死死咬住唇,道:
“你们,都是为了我?”
“十一娘,我们必要救你的,你是那么好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复生的机会。”
贺毅伤还未好全,一瘸一拐,急切地向她走来:
“我们都知道了,那狗皇帝不允百姓祭拜,给你烧香,不肯昭告天下你早已,已经……”
“我不知道……”少年红着眼,哽咽道,“我一直不知道,我若是早知如此,定不要你为我们昭什么雪,直接随顾将军杀回京都便是!”
“是我们,连累了你往生啊……”
元泓在她死后,不昭告天下,不予尊谥,不入宗庙,禁止任何人焚香祭奠。
百姓惧怕她这个鬼皇后,加之皇命不可违,无人愿意为她再燃香火。
唯一的解法,就是江山易主,新帝再下御令。
唯有那个位置上的人,金口玉言,可以换来为她重塑肉身的万家香火。
所以,今日在这破败的韬广寺里,足以撼动大魏的北疆诸将,认大将军顾昔潮为主,共谋天下。
不为权势地位,不惧青史恶名,只是为了救她的一道诏令。
沈今鸾像是被浪头一下一下地拍打,浑身湿透一般发抖。她望向人群最边上的燕鹤行和庞涉,不解地问道:
“我为鬼魂,你们为何不厌弃于我,竟要为我一孤魂,做到这份上?”
当时,沈家十一娘假托入梦现身,不过是怕他们看到鬼魂而避退。可他们看到活生生的她,也毫无惧色。
她何德何能。
燕鹤行轻笑一声,朝她拱手一拜,声色舒朗:
“娘娘入梦那一夜,我们就知道你不是梦了。”
“不错。”作为她当年的爪牙,庞涉也走过来,对她道,“当年的皇后娘娘,一心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对付世家,怎会和顾将军联手,为了陷落敌手的百姓,共夺云州?”
是啊,自死后重遇顾昔潮,她变了很多。
从前,她将沈氏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刻意忘却云州被夺后的百姓之苦,双眼被仇恨蒙蔽。
为了复仇,利用朝臣,鱼肉生民。一身尽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忘了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姓而已。
弄权妖后的恶名,倒也真不算冤枉了她。
直到死后重回北疆,历经磨难,发现这世上有一人,会为了沈氏旧案耗尽半生,为了她不惜性命。
因为他,她心中的仇恨渐渐淡了,如遮蔽日头的乌云散去,恢复万丈明光。
如今,她又怎舍得那个人,还有在场所有人为了她而背弃所有,堕入黑暗。
“我,不值得你们这般。”沈今鸾淡淡地道。
两位旧部声泪俱下,齐声朝她道:
“娘娘,我探查过,当日陛下急于离开云州,是回京平叛。京畿兵力空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等已有万全之策,陛下膝下唯有陈妃所出一子,他若不允,我等扶持幼主继位,即可改弦更张。”
“就算不为万家香火,你也该有丧仪,早该入土为安啊……”贺毅的声音带着一丝哭嚎的哀求。
这是为人的尊严啊!那么好的沈家十一娘为何不能有?
那敬山道人分明说了,她是因为十年没有下葬没有香火而戾气渐重,直到那一个真相彻底击垮了她。
秦昭率众上前道:
“十一娘,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就让我们为你做这一件事。明日就入京,为你讨回公道。”
周遭群声附和,如浪潮一声高过一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元泓决计想不到,他苦心钻营的帝位,会因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危若累卵。
沈今鸾却没有一丝快意,缓缓望向佛前背身而立的顾昔潮。
十年前,他的身世还未人尽皆知,顶着顾家九郎的名声,为了大哥,他在侯府枯坐一夜,终是没有动手。
如今,他不是顾家子,便再无顾忌。
当下,若无他雷厉风行,在这么短时内召集那么多兵马,其他人只是一盘散沙。
她胸口一寸一寸发闷,道:
“你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们是拱壁国土的军人,不能为了我,身败名裂,成了万人唾骂的反贼。”
“我意已决。”
她身间一暖,他又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你回去罢。且在家中再等等我,你就能重新为人。”
“等我归来,我带你去江南听潮声,在云州白头终老,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此一去,当中多少凶险,多少屠戮,尽数略去。
“我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早已死了十年的人。若你发兵京都,生灵涂炭,所害者,又岂止千千万万的人。”
当年她和元泓一道,亲历过夺嫡之争,只是宫廷之内的血雨腥风,已是多少人命。
若是两军在京都开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无论是当年她恨之入骨的大将军,还是今日爱之深切的夫君,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的刀,应该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卫天下万民。不能为了让我重新做人,犯下此等滔天罪孽。”
沈今鸾轻抚顾昔潮垂落在她面前的那一绺白发,轻声道:
“顾郎,我在地府的时候,见过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杀生过重的人,会沦为恶鬼,在那里的最底层服役,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满是腥血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看,你让我这一缕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让你为我变成恶鬼。”
“十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声轻叹传来。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虽为鬼魂,闯牙帐,救旧部,定云州,从未伤害过一人,还有那么多大好男儿愿意救她追随她。
为何,她就不能有机会重新为人?
顾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战,未尝有过败绩,可除却一身战力,别无长处。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满腔愤怒,他的面容依旧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尽是无力和绝望。
这是坚不可摧的大将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场闻者,皆是默默垂泪。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顾昔潮胸前剧烈地起伏,低吼渐渐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这一生,都在与她错过。她的生命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你已经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无数回,终于让她迷途知返,回到故乡。
沈今鸾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一一望向围在身边的旧部,旧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爱人,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她怜惜的双眼映着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尔一笑。像少时那般扯动他带血的袍角,央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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