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荆棘丛中,扯开的裙裾,半敞的襟口,雪白柔嫩,一晃而过,满目的花枝迎风轻颤。
他对于女子的了解,都只与她有关。
而此时此刻,她偏生还要探他的底,满脸好奇地又问他道:
“你,就不曾有过男女之欲吗?”
顾昔潮俯首下去轻轻扯咬了一下她的唇,惩罚似的。沈今鸾吃痛,咬唇蹙眉,娇嗔地望向他。
“我是男人。”他浓眉皱起,没好气地道。
“只不过,这么多年,心里藏着一个无可能的人,肩上还压着一座山,无心再想旁的事。”
果真如此。沈今鸾的心软得像飞絮,轻飘飘地飞。
犀角蜡烛所照之处,血肉丰盈,可阴影之下,虚无空荡。他所能触及的,不过是烛火所在。无法像寻常夫妻那样自如。
“我担心,我鬼魂之身,不能给你……”她没有说下去,低垂着头,青丝垂落,浮动一阵勾人的兰麝香。
他心头轻轻颤了一下,身上绷直,气息变得浊重。
“傻十一,”他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亲吻她的发顶,“我娶了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的事,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她倚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时隐时现的手不安分地透过他的衣袍。
男人制住她的手,将她垂下的发丝别去耳后,露出潮红的颊边。他克制地亲吻那片红,低笑一声:
“只要夫人别折腾我。我定力极好。”
“再说了,我每年都可以带兵上山猎犀角做成蜡烛,可以一直用到老。”
沈今鸾摇摇头,道:
“若是每回要烧你的阳寿,才能和你如寻常夫妻一般,我宁肯不要了。”
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仰视他英挺的下颔,抬指慢慢地抚过他鬓边的银丝,忽然道:
“你说,赵羡会不会有办法?”
顾昔潮沉吟片刻,浓黑的眉眼有几分犹疑,道:
“他在崂山修行之时,曾说起为魂魄重塑肉身之法。我虽不知他胜算几何,可我原本以为,你会去轮回转世……”
沈今鸾低下头,又抬头,满眼笑意,道:
“我去地府寻你的时候,那里判官告诉我,我已错过最后的轮回时限了。”
“我去不了轮回,只能一直在人间陪着你了。”
她没有说明,顾昔潮却在这一刹那,从她眼底的凄迷和流连中读出了她的深意。
无怪乎,她之前欲言又止,几番要将他推开,完全不似刺荆岭时那般热烈。
或许他某一日清晨醒来,身边的她已消失不见。
只这一个念头在心头苦涩地燃烧,怎能忍受再失去一次的痛。
顾昔潮倏然起身,眸光熠熠:
“我去将赵羡寻来。”
定要不惜一切,为她重塑肉身。
一只素手握住他紧绷的腕。他回首望去,烛火里,女子明艳的容色露出几分凄惶。
“我担心,若我以本来形貌出现,被人认出来,恐怕会有麻烦。”
她指着喜宴上的军士们,轻声道:
“他们此时虽不知沈氏十一娘曾是皇后,总有一日会发觉……到时候,将军会引人非议。”
“非议?”顾昔潮听了说不出话,心口如压巨石,后来气笑了,只摇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既是无奈又是疼惜,一下一下地轻抚她忧郁的眉梢。
“沈十一,人生苦短,我没有那么多十五年了。余生只想和你一道,能多过一日,便是一日。”
“待我们为北疆军平反后,就找一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归隐,再不问人事,可好?”
他提起归隐,她便为他难过。
若无君王忌惮,若无朝臣攻讦,若无世家制约,顾昔潮这样天纵英才的大将早该横扫天下,远至极北之地,江水南岸,渤海之滨,西域以西,尽为大魏国土。
震慑四海,本是何等威风。
可他却和当年她的父兄一样,战死了小小的刺荆岭。大难不死之后,又被曾经最是亲近的陇山卫所逼迫。
忠臣良将,建功立业,开疆扩土,不该深陷在污名里。
今次,他大难不死,不知背后又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好,那你答应我,”她抱紧他,咬着唇,道,“你不要做战神,也不是大将军。顾九陪着沈十一,我们白头偕老。”
“好。白头偕老。”
他答应了她,这一次,绝不会食言。
见她破涕为笑,顾昔潮一招手唤来亲卫:
“把敬山道人请来。”
胸口被敲了一下,小娘子在他身前羞红了脸,嘴上还不饶人,道:
“没请人家喝喜酒,却又要他办事,顾郎可是心急?”
落花纷飞里,他不语,只笑,劲臂一收,将怀里的娘子搂得更紧。
喜宴到了末梢,亲卫掠过席面上的军士们,依照将军吩咐出了拱门去请道人。
岂料不过半刻就回来了,来时神色慌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
不速之客皆是身穿锦袍,腰悬金刀的精兵,铠甲戎装,满面煞气,大步径自闯入喜宴,扬臂扯去院中飘摇的红绸,气势汹汹。
满堂的军士们清醒过来,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立了起来,手掌牢牢按在腰际刀柄。
沈今鸾打了一个哆嗦,睁开濛濛醉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已挡在她身前,气势如山,巍峨峥嵘。
安静喜庆的小院,转瞬之间,剑拔弩张。
“顾大将军娶亲,怎么不知会一声?”
一道的身姿被重重人影簇拥着,从垂拱门那一头走来,闲庭信步行至院中。
满院烛火之下,来人袖间繁复的蟠龙金线,在幽暗中隐隐浮动。逼近之时,刺痛了她的眼。
沈今鸾酒气全醒了。
之前在朔州官驿,她与元泓狭路相逢,虽然被迫与他同处一室,始终不过一人一鬼,隔着珠帘,并未直面。
此时此刻,满院犀角烛火,她一身血肉之躯,一袭民间嫁衣,与他乍然相见。
恍若隔世,隔着重重人影,她望着元泓走来,金玉藻冠掠过头顶断裂的喜绸,六合革靴碾碎满地春山桃花。
未披狼毛大氅,一身朱紫锦袍,身形异常消瘦,神情淡然冷漠。
唯独一双眼如浸鲜血,似被抽魂夺魄。
沈今鸾不由自主攥紧了顾昔潮的袖口。
袖中温润的大掌伸出来,与她十指紧紧握住:
“别怕。”
他声色从容,像是早有所预料。
一块殷红的喜帕轻轻盖在了头顶,遮住了她的面容。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大将军府邸。”几名亲兵握紧腰刀,上前阻拦。
数百甲兵浩浩荡荡。为首的则是天子亲卫,朝天抱拳,呵斥道:
“我乃天子使,奉天子令,捉拿叛军。”
“顾将军窝藏朝廷叛军,该当何罪?”
“我们才不是叛军。”秦昭等北疆军霍然起身,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当年我们苦守云州,无人来援。今日收复云州,一片丹心,怎么就成了叛军?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红盖头地下的沈今鸾捏一把汗。
天子亲卫,是当年东宫卫的出身,是元泓太子时的左膀右臂,一个个都上过战场,杀人不闭眼,并不逊于骁勇善战的边军。
“臣请奏,北疆军一案有疑。”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来。
顾昔潮眉眼沉静,从容不迫:
“臣此番血战刺荆岭,亲身重演昔年战局,可证北疆军清白。”
国士当躬身入局,这是大哥教给他的最后一计。
云州之战,他以命为证,众目亲见,真相雪亮。
“我等亲历战场,也皆是人证。”
骆雄等顾昔潮身侧的陇山卫将士也大步上前。
“刺荆岭地势复杂,谷底众多,荆棘丛生。羌人叛变,将我们引入埋伏,纵使十万大军,也将万劫不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当年沈氏一门,遭遇羌人背叛,该是何等绝望无助。岂料全军覆没,还要背上叛国骂名,天地共鉴,实属冤案。”
云州之战一道浴血,喜宴上互道衷肠,他们与北疆军残部不仅有了同袍之情,也得知这一支残军蛰伏敌营十余载的血泪往事,不能再坐视不理。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代、寰两州的将士也快步上前禀道:
“我等与陇山卫和北疆军无亲无故,也有此证词,愿意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请天子使将我的证词面呈陛下,为沈氏沉冤昭雪。”
同为军人,亲身经历了一遍当年处境,实在同情沈氏一门的遭遇。
众人扪心自问,今日是沈氏蒙冤受屈十五年,来日会不会轮到同为边将的他们?
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天子使在前,再不发声,更待何时。
众将士异口同声,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朝天子亲卫围拢过来。
天子亲卫沉着脸,悍然拔刀,朝他们低吼道:
“放肆!御驾在此,尔等胆敢造次?”
这一声吼,众人愣在原地,这才望见中间那一道暗沉浮光的身影。
所有天子使以他唯尊,锦袍上暗纹密布,分明是龙袍的五爪金龙。
众人立在原地,不敢再动。
鸦雀无声之中,簇拥在中央的元泓始终面无表情,看了义愤填膺的将士们一眼。
他微微抬袖,身侧的天子亲卫收刀入鞘,避退一边。
“不知者无罪。”
“旧案自有刑部审理,诸位既皆为国之肱骨,与旧案无关,理应各司其职。”
到底是君王,轻描淡写,怀柔之术,收拢人心。
天子恩威并施,威压之下,众将对视一眼,意识到方才所行的僭越,纷纷后退一步,脊背冷汗淋漓。
唯独一人不避不退,身长玉立,在凶神恶煞的天子亲卫之中岿然不动。
“臣还有一证。”
“十五年前,羌人质子入京,在京中销声匿迹。算时间,正是云州陷落前后,分毫不差。”“此证事关当年羌人叛变,云州陷落,还请彻查。”
闻此言,元泓目色微微一动,这才撩起眼皮,真正地看了顾昔潮一眼。
十五年未见,两人的目光在一片幽幽火光中相撞。
元泓轻抚掌心,笑意冷冽:
“云州大捷,将军劳苦功高。”
顾昔潮垂眸,一脸漠然:
“天恩浩荡,臣大难不死。”
御驾在前,顾昔潮款步慢行,只微微屈身行礼。天子亲卫看得横眉倒竖。
顾大将军从前出身显赫,从龙有功,且简在帝心,皇帝特此恩宠,允他入朝不趋。如今,不过一介放逐北疆的无宗乱臣,连叩拜之礼都不行。
一声冷哼传来。
天子亲卫背后,顾家几位将领出列,怒斥道:
“顾昔潮,你冒充我顾家子弟,入朝领兵,欺君罔上,死罪一条!”
“当年为了家主之位,屠杀我们宗亲满门,罪大恶极!”
“你还不速速以死谢罪?”
群言声讨,图穷匕见。沈今鸾攥紧了掌心。
她在世时,元泓作为帝王一直想内收兵权,外定边疆。云州初定,元泓怎能容忍他功高震主。
方才提及沈氏旧案只是一个由头,一个震慑。他要针对的,一直都是总揽兵权,军威赫赫的顾昔潮。
士族庶民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无法逾越。元泓想要以此煽动众将,瓦解军心,定顾昔潮死罪。
好一手借刀杀人。
沈今鸾掩在重重人群中,喜帕下的音调故意压低,大声道:
“太.祖有训,安邦定边者为军,镇守疆土者为将。”
“顾将军为国戍边十五载,本就担得起‘将军’二字。”
一语惊醒众人。
骆雄和秦昭各自带人扶刀上前,严阵以待。越来越多的将士站了起来,围在顾昔潮身侧。
“将军镇守北疆,收复云州,他是不是顾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所幸顾昔潮早在之前袒露了身世,棋高一着,压制住了突如其来的诘难。大多数将士仍是站在他这一侧。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援之中,顾昔潮目光凛然如锋刃,一字一字道:
“臣所行问心无愧,但请陛下,平反旧案,以慰军心。”
“为北疆军昭雪!”“为沈氏平反!”
一呼百应,声浪滚滚。
元泓清扫一眼满院带甲握刀的兵士,虚了虚眼。
“顾昔潮,你这是要兵谏平反?”
“臣不敢。”
顾昔潮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若不肯,臣愿带兵入京,请刑部彻查当年羌人质子一事。”
元泓瞳仁骤然一紧,手掌攥入袖中,龙身镶绣扭曲起来。
一道寒凉的刀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邑都率领众羌人拔刀,凶狠地道:
“大魏的皇帝陛下,羌族送入京中的质子三番五次遇害,你们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羌族便大可再叛一回。”
“今日,就砍下你们皇帝的头,给我们王祭旗!”
不似在场其余将士,羌人本就不是大魏人,弑君也不必背负骂名。
“不得对陛下无礼。”
一只青筋遒劲的手按住了邑都举起的刀。
纵然邑都力大如牛,竟一时不能动了。他不动,身后的羌人也不敢动。
“受陛下所托,臣经略北疆。”
顾昔潮面无惧色,目下无尘,淡淡道:
“这北疆,从前是北疆军的地盘,如今由臣统领。”
“陛下此次御驾亲征,身临云州,若是稍有不慎,龙体有损,乃至山崩……臣,不敢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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