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气氛压抑。
“这就是你想要的?”
元晔将礼部新拟的诏书扔给他,脸色微愠。
陆太后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册封陆氏顺华为一品贵人,六礼备物,择日入宫。
“用一个亲妹,换一个明锦?”
陆聿拿着诏书,扫了一眼,面不改色道:“顺华说,她自幼倾慕陛下,希望可以入宫侍奉陛下,望陛下成全她的心意。”
“成全她的心意?那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的心意?”
元晔声声质问着,“你明知我喜欢的是你那个妹妹,却要把这个妹妹给我,你不想明锦入宫送死,可顺华就不是你的亲妹妹吗?”
陆聿微微握紧了手指,反问着,“让她入宫送死,这就是陛下的喜欢?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这就是陛下的爱?陛下怎么知道她肯不肯要呢?”
元晔仿若被狠狠打了几个耳光,这话从陆聿嘴里说出来,就会格外讽刺,因为前世的她,至死都是不肯接受他的爱的。
可此时的陆聿,是以什么身份来对他质疑呢?
如果为了救这个妹妹,可以制止她入宫,那为什么要推另一个妹妹来入宫送死?疼爱的妹妹的命是命,不在乎的就不是吗?
元晔问他,“我们为了改革所做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再没有胡汉之分,为了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吗?如果我可以为她废除祖制,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陆聿沉默。
元晔步步紧逼,声声质问,“利用祖制的谁?迫害后宫的是谁?当初又是谁想废了我、杀了我?”
“你的担忧,本来就不该存在!”
陆聿闭了闭眼,无言以对。
以不想让她入宫送死的借口留她在身边,在此刻的质问中都显得是那般苍白无力。
利用祖制的是陆氏,迫害后宫的是陆氏,想要废帝弑君的是陆氏,最终获利者还是陆氏,是陆氏将整个后宫笼罩在死亡的黑暗阴影中。
所有的罪孽都是陆氏造的。
这是他欠他的。
元晔看着他那沉默的模样,流珠在掌心紧紧攥住,多年来的隐忍、不甘,在这一刻全盘失控——
“从小到大,我没有忤逆过太后,她给什么我便要什么,可你们为我做决定的时候,有问过我愿意吗?因为我是帝王,所以不需要有太多个人情感,一切皆以国家利益至上,可我也是一个人,我当然会有正常人的情绪。”
“我也会喜、会怒、会疼,却只能把这些感情隐藏在这副帝王的假面之下,你怪我当年在她落难时没有维护她,没有像你一样跪求太后三天三夜,没有像你一样伤痕累累的杀去廷尉,所以你不相信我对她的爱。”
元晔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看向他的目光寒芒四射——
“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太后肯留她一命,就是因为我承诺了太后,待她长大后,便可借她的肚子杀母夺子,人尽其用,后宫也可少造些杀孽。”
陆聿愕然抬头,紧攥诏书的指尖苍白,这才明白太后此时召明锦回京,竟是因为皇帝当年的提议。
元晔自嘲一笑,反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又恶毒,又残忍?可当年若不用这缓兵之计,让太后相信我对她毫无感情,太后凭什么留她性命?凭人微言轻的你,还是凭手无实权的我?”
陆聿微微攥紧了手指,一言不发。
“我只能做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到如今,你却还是不相信我对她的感情,宣明,你真的只当她是妹妹吗?”
元晔自嘲笑着,笑的凄凉心酸。
“你不是说过,我若为君,你会一世为臣,为我尽忠,君臣携手,永不相负吗?”
陆聿全身如同一阵电流滑过,黑沉的眸光闪动着,陆顺华的册封诏书在他手中紧握,皱成一团,最后,被他撕了个粉碎。
他突然拉起元晔,脚步跌撞踉跄,穿过重重宫室,强行带他走入正殿。
殿中有一三尺见方的青铜鱼缸,缸身雕刻以山水楼阁,飞龙在天之景,水面浮动着几片睡莲的叶子,莲花含苞待放,水底则是铺了一层各式各样的玉刻小玩意。
陆聿按着他站在那鱼缸边,二人的容貌倒映在水中,随着涟漪扭曲。
元晔双手撑着水缸边缘,低头看着水面,身子微微颤抖。
陆聿看着水底的玉,没有情绪,“陛下看着,这里的每一块玉,都是一条人命,魏长风杀了多少人,陆聿就琢了多少玉,我满手血腥,屠戮满身,每天都在噩梦中挣扎惊醒,我造下这些杀孽,难道是为了背弃你吗?”
元晔扶着水缸的手微微颤抖。
“我答应过母亲,会为你献出我的一切,我永远不会背弃你。”
元晔一动不能动。
“陆氏欠你的,陆氏做的孽,终将由陆氏来还,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己承担。”
陆聿失神般松开他,埋葬了那份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爱。他抬步向殿外走去,语调绝望而冷静——
“她是我的妹妹,过去、现在、以后,都只能是我的妹妹。”
元晔乍然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陆聿迎着夕阳,抬步走向殿外,背影孤绝。
*
明锦今日做了荷叶粥,夏末之月,莲子成熟,荷叶在池塘铺的碧油油一片。
最近陆聿公务繁忙,心燥意乱,荷叶莲子可以清热安神,她煮好后就一直在等着哥哥回家,等的粥凉了热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时,陆聿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的路上,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胳膊受了点轻伤,娄威架着他送回了房。
明锦连忙过来扶着他,跟娄威一起把他扶上了床,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娄威说他出宫后,一路纵马出城,不知去了何处,后来在郊外的酒肆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后才被他找到带了回来。
明锦了然,怪不得,原来是喝醉了才会摔跤。
下人端来醒酒汤,明锦接过,照顾他喝下,又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陆聿蜷缩在榻上,眉头紧锁,很痛苦的模样,他有心疾,本不该多饮酒。
明锦照顾他睡下后,也没有离去,怕他夜里有什么意外,一直守着他。
半夜,陆聿突然清醒。
明锦坐在床边的脚榻上,正以手支头打着盹儿。
陆聿坐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看着在床沿沉睡的小女郎。
眼神麻木,神情恍惚。
明锦迷迷糊糊醒过来,看着目光阴鸷,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陆聿,吓得“啊”了一声。
陆聿一动不动。
明锦定了定神,含笑道:“哥哥,你醒了,我去给你倒水。”
陆聿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明锦身形一滞,茫然地看着他。
陆聿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他的手掌缓缓扣上她的脖颈,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明锦一懵,身子微微颤抖着,看着他的眼池中,闪烁着纯洁茫然的水雾。
陆聿凑近她,眸色黑沉。
明锦闻到了很浓重的酒味,大约是离得太近了,她看着他眼底那一层阴翳,有些害怕。
许是因为还醉着,陆聿扣在她后颈的手,力度也不知道轻重,按的她有些痛,那雪白的颈子上,都被压出了红痕。
陆聿看着她,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今日出宫后,他就出城去了一趟母亲的墓所,跪在她的墓前,问她自己该怎么办?
他想起幼年时被陆鉴的滥情折磨的有些疯魔的母亲,不清醒的时候,苍白的手指总会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掐的他生疼,恶狠狠提醒他——
“这是你欠我的,是你们陆氏把我害成这样,你们害了陛下,害了我,这是你们陆氏欠我们的,等陛下亲政后,就会杀光你们陆氏的每一个人,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转瞬,又会含泪把他抱到怀里,抚着他的背,痛哭流涕,“聿儿,答应我,你会把你的一切都献给陛下,你不会背弃陛下,你会用尽你的一切辅佐他,保护他,你什么都不会跟他抢,答应我,答应我。”
年幼的陆聿看着时而清醒,时而疯魔的母亲,含泪点着头。
一个天家公主,唯一的依靠就是皇权。
可当皇权被陆太后架空,她便是任人欺辱的羔羊,所以陆鉴才敢那般无耻的伤害她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每一天都在等待皇位上那个小皇帝长大,等待他可以亲政,可以掌权,可以来拯救她。
可还没有等到,生命就先被岁月无情的带走了。
陆聿看着眼前的小女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仿若只是他醉酒时的一个幻像。
“哥哥?”
他又听到了她的呼唤。
小女郎担忧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看着她,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如果他真的清醒,为什么会看到他的妄念,她的幻像?
这只是一个幻像,不是真实。
心魔一起,萦绕不绝。
他举起腕上的持珠,点在她的额头,想借助佛法驱散精魅。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信奉这些他从来嗤之以鼻的宗教,仿佛只有以此才能寄托他苦闷的精神,洗刷他的罪孽。
佛珠沿着额头滑落她的鼻尖、唇峰、下巴,明锦一动不敢动,全身都在颤栗。
他手中的佛珠抵在了她的咽喉,宛如被攥住脖颈,让她隐隐呼吸困难。
明锦眼中充斥着盈盈泪光,看着眼前有些疯魔的男人,以为他想掐死她。
她一动不敢动,她毫不怀疑,此刻她若是露出分毫想要逃走的念头,他就会立刻发疯,把她撕成碎片。
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绷成了一道线,那佛珠的痕迹还在下移,沿着她的喉咙滑到锁骨之间,继续向下。
少女娇美的胸脯起伏着,全身都在发抖。
“你是谁?”
他问她。
明锦一懵,他竟然醉的连她也认不出了吗?
“哥哥,我是芝芝啊。”
陆聿掌心的佛珠微微用力,碾压在她的心口,再度发问——
“你是谁?”
明锦颤抖着,眼神茫然。
“我……我是阿锦。”
阿锦……
陆聿心中惘然,闭上了眼。
明是他的明,锦才是她的名,她不是芝芝,不是妹妹,她是阿锦。
掌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在地上四下滚落着,辟里啪啦作响,打碎了一室幻像。
明锦感觉有佛珠落入她的衣襟,在胸前滚动,又坠落腰腹,珠子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仿若被他抚触过,令她颤栗。
陆聿恢复了清醒。
“阿锦,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明锦茫然看着他,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称呼自己。
陆聿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眸,苍白的手指摩挲在那细白的脖颈上,那里脆弱的好似柔弱的羔羊,不堪一折。
爱而不能言,求而不可得。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元晔呢?
陆氏欠他的,他可以用他的命来还,可他又舍不得她。
他们本该是携手与共的君臣,一起为了改革的理想共同进退,可偏偏有个她夹在了他们之间。
她为什么不能真的是他的妹妹呢?
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挣扎,不用痛苦,可以安心的成全元晔和她,把她送上皇后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给她这世间无尽的荣华,至高的尊宠,让所有人都跪倒在她脚下。
山呼万岁,俯首称臣。
他俯身凑近她的耳边,仿若真的醉了一般,一字一句,喃喃呓语,“我想带你去流浪。”
明锦脑中轰然作响,一道声音穿越时间在耳边回荡——
我可以跟他去流浪。
“出去。”
陆聿突然冷冰冰道。
明锦毫不犹豫的立刻起身离去,他醉了,醉的有些疯了。
屋中很快又空荡荡,静悄悄的。
陆聿仰面躺在床上,形容憔悴,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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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写出来不太满意,上午又改了改,大家久等了。
第28章 梦醒时分
明锦脚步匆匆回了自己房中。
一阵风吹过,卷起她的裙摆,少女单薄的身体颤了一下。
夜空黑沉沉的,积聚成团的乌云被风吹的翻滚着、咆哮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明锦看着夜空,眨了眨眼,飞快进入屋中,吧嗒关上了门。
夜里,她躺在床上,抱着一个斑丝隐囊,辗转难眠。
——我想带你去流浪。
她耳边反覆响起哥哥这句话,心口怦怦乱跳。
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就失魂落魄的?
他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
明锦翻找出床头匣子里放的芙蓉簪,黑暗中,白玉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在这个潮湿的夏夜,她把簪子紧紧握在手心,睡了过去。
*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丝斜斜飘着,打湿了窗台。
陆聿蜷缩在榻上,做了一夜的梦。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和妹妹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春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郊外踏青,一起放风筝,她也会张开手臂,欢快雀跃的围着他转,假装成小鸟在飞的模样。
夏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池塘采莲蓬,折下荷叶,给她遮在头顶,挡着刺眼的阳光,一点儿都不会让她晒黑。
秋天的时候,他会趴在在草丛里,寻着蟋蟀的叫声,给她捉到叫的最响的那一只,塞进她的小竹篓里。
冬天的时候,他就给她裹上厚厚的皮裘,带她来院子里堆雪人,看她踮着脚折下梅花枝给雪人当胳膊。
生病的时候,她会难受地缩在他的怀里撒娇,要哥哥哄哄抱抱才肯吃药。
下雨的时候,她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到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里,躲着那雷声,他总会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抱到怀里,哄她入睡。
梦中画面一转,他又陷入一片风沙之间,他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睁不开眼。
他看到小女郎在朔州的街头卖花,被几个胡女刁难,骑在人身上打,打完就拍拍身上的土,捡起散落一地的花,灰头土脸的回家。
看着她跟着父亲在官衙,帮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写诉状,东家占了一尺地,西家丢了一只鸡,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乐此不疲。
看着她跟着商队出塞,远赴柔然、西域,遇过马贼,遭过抢掠,被关在高车的部落里,每天跟女奴们一起做苦工,捡马粪,任人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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