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她之后,带她回云中城,她趴在他的背上,也会怀念过去,跟他说她很想她的哥哥,如果她还在哥哥的身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人要是一辈子都长不大就好了。
可说完后,又会不以为意地笑笑,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说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
天,也渐渐亮了,晨风吹开了窗扉,匡当一声。
陆聿睁开了眼。
一夜乱梦,头疼欲裂。
雨停了,梦里的风沙也停了。
梦醒了,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看到案上放着一碗粥,眼神微微滞了一下。
粥已经凉透了,白瓷碗衬的那碗荷叶粥愈发碧绿剔透,他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
微甜、冰冷。
他算什么呢?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那时的他和元晔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形影不离。
二人一直是同食、同眠、同舆。
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到成年之后,陆聿每次在宫中留宿,依然是与皇帝同榻而眠,每次皇帝的御膳呈上,他也都会先行尝试。
从他第一次发现陆太后有毒杀天子之心时,他便如此做了。
十年如一日。
他答应过母亲会保护他,不惜一切代价。
年幼的他同样无力与陆太后斗争,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反抗。
如果她要毒死皇帝,那就先毒死他吧。
如果她要刺杀皇帝,那就也先杀了他。
这件事,成了姑侄二人之间的隔阂,即便之后陆太后再也没有谋害过皇帝,没有再对皇帝杖责打骂,也无法弥补姑侄二人间的嫌隙了。
那时的他,觉得元晔可怜极了,即便没有母亲的嘱咐,他也会披肝沥胆的对他好。
他和元晔一路互相扶持,一起长大,他答应过元晔会让妹妹给他做皇后的。
那时的元晔自己尚是朝不保夕,他说他还不够强大,不想让他的妹妹跟着他受苦,他怕他赢不了太后,保护不了她。
他还鼓励他,告诉他,“陛下是天子,陛下必须赢,等妹妹长大后,我就把她嫁给陛下,以后,都有我保护你们。”
少年纯真,耦俱无猜。
那一日,元晔很高兴,他向他承诺,若能娶明锦为后,他必以江山为聘,给她无上尊崇,一世贵宠。
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后来,明锦的身世揭穿了,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也不配做皇后了。
陆聿的天都要塌了。
他深深为自己的家族感到罪孽,他的精神愈发痛苦,只能靠念经礼佛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后来,他性情大变,再也不复少年时的纯真。
昔日光风霁月的少年,终是戴上假面,提起长剑,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
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陆聿看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把那碗冰凉的荷叶粥,一口一口吃完。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心,他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她亲他的时候,他忘记推开她的那一刻。
在那个雪夜里,她要把自己给他。
他不能要。
她是他的妹妹,占有她年轻纯洁的身体,只会毁了她,他只能拚命的克制压抑自己。
有些感情,不能发生。
有些人不能爱上。
清风吹动着窗外的一丛修竹,纷乱的思绪渐渐止住。
陆聿放下碗,抬步从屋中走了出去,来到了明锦门前。
天色尚早,小女郎还没有醒。
婢女们见他一早过来,有些惊讶,准备去喊醒明锦,被陆聿制止了,示意她们退下。
他独自走进房中,微微掀开一点儿帐幔,透过缝隙去看熟睡的小女郎。
熹微的晨光透过这一丝缝隙洒落在她的身上,折出一道光亮的痕迹,她抱着一个斑丝隐囊,睡得很安详。
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陆聿站在床前,无声看着她,看了很久,他伸出手,想像过往一样抚一抚她的头发,可在她的发顶停留了半晌后,终究是没有落下。
他看着她长大。
在她还是一个襁褓婴儿的时候,他就开始学着抱她。
在她蹒跚学步时,他就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满屋子乱爬。
在她呀呀学语时,他就哄她口齿不清地叫自己哥哥。
她是他的妹妹。
所有人都可以喜欢她,唯独他没有资格跟元晔争夺她。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帐幔再度合上,微弱的光亮消失。
明锦在男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
天光大亮,雨后初晴,宫城一片光明。
青石板上雨水未干,倒映出百官陆续上朝的情景。
散朝后,崔晟拦下了陆聿,面容复杂。
先前陆太师寻过他,欲从他这里下手,让他点头送女儿入宫,他当时没有答应,后来便发生了女儿被掳入宫中之事。
他很感激陆聿把女儿救了出来,可他又这般把女儿困养起来,即便立身清正,也要顾忌人言可畏。
他左思右想,还是想把女儿要回来。
陆聿听后,只是淡淡一笑,仿若已经释然,“崔大人不必担忧,这件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她是我的妹妹,由我教养长大,也由我来负责。”
崔晟大吃一惊,心中震恐,“难道公子还想娶她不成?”
说完又立刻捂上了嘴,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他这样说,不是自毁女儿名声吗?
陆聿微微弯了弯嘴角,“大人多虑了,长兄如父,我自会为她找一户极好的人家,由我养大,由我送嫁,也算有始有终。”
崔晟目瞪口呆。
*
太和殿。
沉香的馥郁香气在殿中弥漫,年轻的皇帝坐在案边,手持流珠,默诵经典。
因陆聿反悔,陆氏女入宫之事暂时搁置了,太后又往太和殿送了新人,可元晔是不会碰的,因为,阿锦会不高兴,他不想再让她难过了。
陆聿缓步来到殿中。
一步一犹疑,一步一怅然。
殿内静悄悄的。
“陛下是真的喜欢芝芝吗?”
陆聿站定,平静问着。
元晔抬起眼眸,微微诧异,虽然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依旧肯定道:“当然,你一直都知道的。”
陆聿沉默着,是啊,他一直都知道的,可他还是爱了、错了。
“那一日,她被掳入宫中,确实跟陛下无关吗?”
元晔眼神微动,阳光流入殿中,给他披上一层璀璨光芒,玄袍上的金线隐隐浮动。
他面不改色道:“我本可以接受太后的安排,顺水推舟,可是我不想勉强她,我爱她,所以我尊重她。”
陆聿目光严厉,语气没有任何情绪,“陛下可以保证,待你亲政之后,就会立她做皇后吗?”
元晔微微改容,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都要跟着颤抖起来了。
“我欠你一条命,我答应过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你选谁,我就立谁。”
陆聿抬眼看着他,“芝芝也可以吗?”
“亲不亲生无所谓,你承认的,才是你的妹妹。”
元晔知道,他就要得偿所愿了,他看着他,一字一句,语调坚定——
“明锦,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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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绝不后悔
明锦早上起来后,心里就惴惴不安的。
她知道陆聿早上来看她了,他掀开她的床幔,她感受到头顶降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想伸手碰她,但是忍住了。
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一个举动,哥哥以前也经常抚她的头,可是这一次,她莫名有些害怕他的碰触,总觉得哪里变了。
一大早,趁着陆聿入宫议事,她就出来见了贺云珠一趟。
望月楼中,堂倌给两个小女郎端上酪浆。
明锦喝着酪,纠结道:“珠珠,我还是想搬出来跟你一起住。”
贺云珠正翘着腿,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闻言惊讶,转头看着她。
“怎么了?你跟陆聿闹矛盾了?”
明锦摇摇头,面有难色,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不是,只是哥哥最近都太奇怪了,我有点儿不安,总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下。”
“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搬出来吗?”
“嗯。”明锦点点头,“我今天回去了,就会跟哥哥说。”
贺云珠也不多问,爽快笑道:“行,我府上的房间,早就给你收拾好了。”
明锦勉强笑了笑,她家祖宅的房子先前都是陆聿吩咐人去重建的,也不知他在哪儿找的工匠,做工特别慢,盖了几个月才打了个地基。
前不久,明锦去看进度时才发现这个情况,气的换了一批工匠,房子才终于有了样子,现在她要是搬出来,还是得先去贺云珠那里借住。
明锦又端起酪浆饮了一口,这时,一道尖锐讥讽的嘲笑声传来。
“哟,这不是崔家那个假凤凰,这么贵的酒楼,吃得起吗?”
几个丫鬟簇拥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陆丽华而来。
这两天,因为陆顺华入宫之事被搁置,她心情大好,她就知道,皇帝怎么会喜欢那个木讷呆楞的小贱人呢?
现在好了,谁也别想入宫,她得不到,陆顺华也做梦!
“噢,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死皮赖脸的赖在平南王府呢。”
陆丽华鄙夷地扫了她一眼,讽刺道:“瞧你这一身穿的戴的,跟刚回京时那穷酸模样,可是大不一样呢,果然还是陆氏的钱好花。”
明锦翻翻白眼,还没开口讽刺回去,贺云珠就先站了起来,制止了明锦。
她挡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陆丽华,冷笑道:“让我瞧瞧,这不是陆二吗?这打扮的是除了美丽,啥都不缺,看来人长的不行,陆氏再多的钱,也堆不好看。”
“贺乡主,你……”
陆丽华气的脸色涨红,美貌可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资本,她才是她的亲表妹,她竟然为了明锦这个假表妹这么讽刺她?
她气鼓鼓的刚要反驳,一道淡漠阴沉的男声乍然传来——
“嘴这么毒,怎么不去军前叫阵,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逞什么威风?”
贺云珠闻声,蓦地脊背一凉。
元善现和二三好友缓步上楼,眼神讥讽,脸色阴沉。
陆丽华见有人替她出头,大喜过望,立刻抹着眼泪,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呜呜哭着,“善现哥哥,珠珠姐姐欺负我。”
元善现面无表情地看着贺云珠。
贺云珠鄙夷地看了二人一眼,心里直犯恶心,淡漠讽刺着,“心歪眼也斜,你这看女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怎样。”
元善现冷冷推开陆丽华,看都没看她一眼,讽刺笑道:“这是不是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嗯?”
“你!”
贺云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明锦拉住贺云珠,看着兄妹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心惊肉跳。
元善现本名贺善现,其母华阴县主是京兆王元显堂姐。
当初,陆太后临朝称制,为了拉拢掌兵的勋贵,抗衡宗室,下诏令贺洛跋与华阴县主离婚,改娶陆太后之姐,即贺云珠之母陆氏。
陆太后凭借与贺洛跋的联姻关系,得到了北方六镇的兵权支持,临朝称制,大权独揽,无人能撼。
华阴县主跟贺洛跋离婚后,元善现也被废黜了世子之位,和母亲华阴县主一起回京定居,改随母姓。
元善现因母之故,一直被陆太后打压,仕途难走,只能从军,十几岁就随着堂舅京兆王元显上战场,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给自己挣了功名。
听他反讽刺自己的母亲,贺云珠怒不可遏,护母心切,扬手想给他一巴掌。
元善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手劲很大,贺云珠只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贺云珠,别不自量力。”
重重把人推了出去。
贺云珠摔倒在地,疼的呲牙咧嘴。
明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她,“珠珠。”
元善现居高临下,冷冷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女郎,似是很嫌恶的执帕擦了擦手,咬牙切齿。
“你回去跟贺洛跋带个信儿,告诉他,我早晚会领兵踏破六镇,斩下他的人头,以祭吾母在天之灵。”
贺云珠毛骨悚然。
*
另一边,离开太和殿后,陆聿准备出宫。
杨绍也刚巧离了吏部过来找他,二人结伴往宫外走去。
碧空如洗,高鸟相逐,宫墙下,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慢行着。
“征召京兆王还朝担任吏部尚书一事,似乎已经定下了,若是京兆王还朝,大约就是出元善现去长安接替雍州刺史之位了。”
京兆王元显是皇帝的铁杆拥护者,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元晔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政治危机,便是十岁那年,陆太后欲废帝之事了。
陆太后因族灭元晔母族之事,一直心有顾忌,担忧皇帝长大后会对陆氏不利,故而想废帝,改立太原王元谕。
元谕生母贺昭仪生前与陆太后友善,其舅贺洛跋又是陆太后姐夫,心腹大将,贺氏是陆氏的盟友,故而陆太后想废帝立他。
只是那一次废帝危机,因京兆王元显、司空穆光、尚书令崔允的强烈反对而未能成事。
这三个人,一个是皇室亲王,一个是鲜卑勋贵,一个是汉人士族,背后代表的是撑起魏国朝堂的三股政治势力,他们彼此制衡,却在废帝之事上,统一了立场。
这三大势力中,没有一个人支持陆太后废帝,陆太后心知大势已去,才开始一改过往对元晔恶毒苛刻的态度,悉心教养,修复与皇帝的关系。
元显战功显赫,威望卓著,手中有兵,当初陆太后若是执意废帝,元显恐怕会第一个起兵勤王,政变逼宫,迫使陆太后归政。
元显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大患,太后早就想卸了他的兵权了,所以此番才会不惜放弃于逞,以吏部这个炙手可热的肥缺来召元显还朝。
元善现虽是贺洛跋之子,却素来与生父不和,他是元显一手带出来的,只有让他出镇长安,元显才会点头还朝。
陆聿嘴角微微弯了弯,到底没白废了于坚那恶心东西,朝堂走向,尽在他们预期之中。
“元善现到底年轻,不比元显威望煊赫,即便让他接手长安兵权,也构不成元显那样的威胁。”
杨绍点点头,说完朝廷的事,便又聊起了私事,“宣明,我听说礼部那边暂时搁置了顺华入宫之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不让她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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