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皇帝许诺的太子位与皇后位之后,陆太后淡淡一笑,终于松口道:“对徐充华的处置,原本就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如果愿意让她活,谁又能让她死?”
元晔作揖,“儿臣多谢母后。”
陆太后看着他弯下的脊背,眸中精光一闪。
*
交易谈妥后,元晔回去亲自为陆聿写了加封太子少师的诏书,下达中书省。
朝臣在听说任命后,心中已了然,皇帝已经默认了大皇子准太子的身份,东宫官署的任命,就是之后朝堂的辅政班底。
陆聿收到任命后,心中却是十分反感,直接带着诏书去了太和殿,回绝了元晔的任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晔正色道:“你必须接受。”
陆聿蹙眉。
“太后想要掌控太子,只有你领太子少师,由你教导大皇子,我才能放心他不被太后养歪,不会与我离心离德,陆氏我只信得过你。”元晔耐心道:“何况,只有如此,太后才不会对徐充华下杀手。”
陆聿轻哧一笑,“你信她?出尔反尔之事,她做的少吗?她若守信,陛下的母族,何至族灭?”
元晔眸色瞬间一黯。
“陛下还不如把陆氏都杀完了,以后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你不是有我的把柄吗?清算陆氏,不是很简单吗?”
元晔瞬间勃然变色,“宣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从我接下魏长风的身份开始,我就已经是向死而生了,我杀了那么多人,可最该死的人,却都是我至亲之人,我偏偏下不了手,我背负了太多属于陆氏的沉重罪孽,若有一日陛下真要杀我,那对我也是一种解脱,我会欣然赴死。”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
元晔语气严肃,他伏在案上,模仿着陆聿的笔迹,替他写着谢恩的谢表。
“谢表我已经帮你写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太子少师。”
陆聿无语,自古皇帝给臣子加官进爵,臣子都要写上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谢表,感激皇恩浩荡后,才能接受官职。这还是第一次见皇帝给臣子加官,还要亲自帮臣子写谢表的,他今日也算开了眼了。
元晔写完谢表后,又换朱笔写下自己的御批,“你的谢表我已批复,任命会即刻传达下去。”
陆聿不接受。
“不是我写的谢表,不是我应得的官职,我不要。”
“我说是你写的就是你写的。”元晔态度坚决,“我给你,你就要的起。”
陆聿哑口无言,终是妥协了,“这应该不是陛下期望的太子。”
元晔自嘲一笑,可惜他期望的太子,这一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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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杀母夺子
徐贞风没有被赐死。
宫中各处看她的眼光也不太一样了,不时有人来奉承献慇勤。
宫人都在议论,即便日后陆顺华做了皇后,徐贞风也是太子生母,运气好了,说不定日后还能压陆顺华一头,做上皇太后。
明锦听闻流言后,严厉训斥了几个小宫女,禁止她们再议论。
陆太后疑心重,这些话是把徐贞风往火堆上架。
徐贞风倒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她只要能陪着她的孩子好好长大就知足了,其他的就不奢求了。
只是陆太后很宠大皇子,不愿假手于人,时刻将大皇子置于身边,亲自抚养,徐贞风纵是生母,也难见儿子一面。
宫中的一切都看起来平稳向好,似乎真是要革除旧制,焕然一新了。
*
冬至的时候,皇帝需依照惯例前往南郊祭天,此番,也会将皇长子出生,社稷有后的喜讯昭告天地。
一大早,皇帝便起驾前往南郊,三公以下文武公卿悉数陪同,邺城宫一时清净了不少。
长春殿外的梧桐已然落尽,数日前的积雪挂在树梢。
陆顺华端着手炉侍立一旁,看着陆太后逗着大皇子笑的前仰后合。
王密领着几个小内监走进来,朝她行礼,“太后,御驾已经出城了。”
陆太后点了点头,把大皇子抱到怀里,捏捏他的笑脸,几个月的孩子,已经长得这般可爱喜人,让人爱不释手了。
她越是看皇子可爱,便越觉得他的生母碍眼,冷不防道:“传我手谕,行祖制令徐充华自尽。”
太后出其不意,殿中诸人闻言骇然。
陆顺华手上一抖,看着陆太后一面抱着大皇子逗弄,一面残忍地说出赐死他生母的话,不由毛骨悚然。
王芸儿大惊失色,“太后,陛下才刚刚出城……”
何况,她不是已经答应了陛下不杀徐贞风吗?
陆太后逗弄着大皇子,冷笑一声,“她想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梦。”
王芸儿脸上血色褪尽。
……
另一边,明锦来到尚服局,为徐贞风取今年新制的冬衣。
杨淑君不在,梁女英亲自将衣服交给她。
明锦看着衣服上的花样,笑道:“梁小监的手艺愈发好了,这孔雀绣的是活灵活现的。”
梁女英也笑道:“徐充华如今诞下长子,又得以活命,有大福气在后头呢,如今是嫔位,保不准过几天就是三夫人了。”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明锦便拿了衣服往回走去,迎面跟陆顺华撞了个正着。
明锦怔了一下,本欲避开,陆顺华却主动挡住了她的脚步,正色道:“太后要赐死徐充华,王密已经端着鸩酒去芳林斋了。”
明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太后不是答应了不杀她吗?”
怎么皇帝前脚出宫,她后脚就下令赐死呢?
陆顺华面无表情道:“王内司已快马出宫去通知陛下了,你去带她躲起来,拖到陛下回宫就有救了。”
明锦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太后出尔反尔,竟然趁着皇帝不在宫中的时候赐死?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立刻掉头往掖廷而去。
陆顺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波澜不惊。
大皇子必然是要由她来抚养的,希望等他长大后,不要记恨自己没有救他的生母,她尽力了,如果要恨,就恨太后一个人吧。
……
明锦回到芳林斋时,屋里已经乌压压站了一群内监了。
王密领着几个小内监,端来几道菜,一壶酒,称是太后赏赐充华的冬至御膳。
一个内监满满倒了一杯酒,奉给徐贞风。
徐贞风面带喜色地接过酒杯,刚要谢恩饮酒,明锦飞也似地冲了过来,一把掀翻她手中的酒杯,大喝一声——
“酒中有毒,不要喝!”
王密脸色一变,立刻给内监使眼色,几个内监抓住了明锦手臂,合力将她制服,压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徐贞风看着杯中酒洒落在地后,地毯上瞬间黑了一大片,脑中不由有些懵,痴痴说着,“太后不是说不杀我吗?”
她还有陛下的免死诏书呢。
王密垂眸,平静道:“充华,大皇子注定是要做太子的,有了陆氏的养母,哪里还会需要你这个生母呢?”
徐贞风茫然环顾四周,今日皇帝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宫中,太后却偏偏要在此时杀她,难道先前说留她一命,都不过是为了稳住皇帝,不让他起疑的缓兵之计吗?
内监再度倒上鸩酒,王密道:“充华快快饮酒吧,子贵母死是祖制,历代先君无有违者,你难道要让陛下落个违背祖宗家法的骂名吗?”
今日,她若死了,皇帝也只能咽下这个闷亏,不至于为个女人跟太后母子反目。
毕竟,太后以祖制杀人,合情合理,皇帝没理由追究,朝臣亦无法苛责。
徐贞风摇摇头,往门外逃去,“不,我不喝,我要等陛下回来,陛下答应不杀我的,他不会让我死的。”
王密一抬手,内监们便一拥而上,拦下了她的脚步,把她按倒。
徐贞风跌倒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对明锦伸出手,“阿锦,救救我,我不想死。”
明锦双眸通红,苦苦请求着,“阿翁,你放过她吧,陛下就快回来了,陛下不会让她死的。”
王密置若罔闻,示意内监灌酒。
她是未来太子的生母,她今日不死,将来太子登基,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内监们将徐贞风的双手双脚全都压住,让她动弹不得,一个内监揪着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往后拽,另一个内监端着鸩酒,用力捏开她的下颌,强行掰开她的嘴。
明锦看着眼前绝望的徐贞风,眼前恍恍惚惚再度浮现出破碎的梦境,那种绝望与悲痛的情绪如此真实,仿若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拯救她,宛若是在救赎那个不为人知的自己一般。
她拚命挣开内监们的钳制,想要带她一起逃走,却又被内监制服,怎么也够不到那看似不远的距离。
强权如同一座压倒在她们身上的大山,哪怕她再努力的去反抗、去斗争,那山也依旧纹丝不动。
面对绝对权力的时候,她的倔强反抗就是个笑话。
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徐贞风泪流满面,不肯张嘴,她不想死,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她想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她想活下去。
她奋力挣扎着,毒酒肆流,眼泪横飞。
明锦挣开束缚,想要跨越那几步的距离去救她。
王密挺身挡在了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拦下了她的脚步,毫不留情的把她往后扔去,内监再度将她制服。
明锦泪流满面,在被逼上绝路后,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用那最懦弱、最无助、最本能的反应,“扑通”跪倒在了地上,磕的头破血流,痛哭祈求。
“阿翁,我求你再等一等,陛下就快回来了,陛下不会杀她,陛下不会让她死的……”
内监们置若罔闻,快速将鸩酒尽数灌入徐贞风喉咙。
明锦眼泪决堤,她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奋力挣开钳制自己的内监,向徐贞风爬去,却被抓住,拖了回去。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地板,被拖行时,指尖在地板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鸩酒灌尽,酒杯破碎,内监终于松开了手。
徐贞风抠着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的唇瓣一张一合的,对明锦伸出手。
明锦哭的崩溃,她同样对她伸出手,二人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指尖却始终无法碰触。
黑色的污血不断自徐贞风的口角溢出,鸩酒腐蚀了她的声带,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能用开合的嘴唇,含泪让明锦好好照顾她的孩子。
明锦眼睁睁看着她倒下,情绪几近崩溃。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快,仿若一场梦一般。
上一刻,她们还在一起讨论午膳吃什么,这一刻,她就已经命丧黄泉。
她才刚刚为她取来新制的冬衣,她还没来得及穿上,就已然变得如同这个寒冬一样冰冷。
她想嘶吼、想呐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密道:“小姐,药已入喉,回天乏术了。”
明锦脑中轰然一声,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无助瘫倒在地上。
她神情呆滞,渐渐的,也如同对面渐渐冷去的徐贞风一样,石化般一动不动。
……
宫门外。
元晔和陆聿得知宫中巨变后,从南郊一路策马狂奔回宫。
来到掖廷后,二人惊愕地看着殿中的一片狼藉,呜呜哀嚎的内监,瘫倒在地上的两个女人。
一个口吐污血,气息将绝。
一个脸色惨白,麻木呆滞。
来迟了,来迟了。
陆聿看了一眼狼狈呆滞的明锦后,便毫不犹豫地跑向徐贞风,抱起人头也不回的往太医院狂奔而去。
元晔则拉着明锦的肩臂,想要把她扶起来,“阿锦,你还好吗?”
明锦呆呆的,一言不发地推开元晔的手,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元晔蹙眉,徐贞风之死,对她刺激太大,他想走近她、安抚她。
明锦却十分抗拒,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推开了他。
元晔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了几步。
明锦头疼欲裂,在巨大的悲痛与绝望无力感的冲击刺激下,无数画面如碎片般冲击着她的脑海,唤醒了意识深处埋藏的记忆,瞬间灵台清明。
她想起来了——
那些断断续续的破碎梦境片段中,她深陷于痛苦与绝望的情绪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总以为是皇帝辜负了她,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产子后被毒杀的自己。
可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不是陆聿的妹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
她不该生于京城,洛阳邙山青,洛水长,那里才是她的故乡!
她想起在洛阳与陆聿的初见,一个春心初动少女,每天偷偷往少年的窗台放花,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想起分别那一日,少年少女拉着手走在洛阳的古道上,少年轻轻亲吻她的脸颊,答应她在来年桃花春漫时,他就会回来娶她。
她想起她在桃花树下看着花开花落,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少年回来娶她。
她想起小女郎义无反顾地踏上进京的路,千里迢迢去寻找她的情郎。
在京城,她没有找到她的情郎,却被他的姑姑骗进宫里,送到了皇帝床上。
再见到陆聿时,她不仅成了皇帝的女人,连肚子都大起来了……
她想起生产那一日,宫中不是只有她生下了儿子,而是同时诞下了两名男婴,因为权力的一次小小任性,她的儿子成了次子,她得以保全性命。
而诞下长子的徐贞风,前世,也是这般被活生生毒杀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精神刺激,让她情绪濒临崩溃,才会让她混淆了自己与徐贞风的遭遇,误以为那些破碎的前世记忆中,被毒杀的人是自己。
她想起自己生产后不久,儿子就被太后抱走,自己则被幽禁冷宫,缺衣少食,任人欺辱。
她想起自己为了活下去,低头向皇帝百般曲媚逢迎,成功复宠,走出冷宫。
她想起自己为了报复皇帝,再度寻上陆聿,百般引诱,让他帮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帮她做太后,弑君窃国,双宿双栖。
她想起他们的谋划败露后,陆聿为了保全他们母子,一人揽下所有罪名,喝下皇帝赐死的鸩酒。
她想起陆聿死后,皇帝给她送来册后的诏书,许诺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只要求她忘掉过去,和他重新开始。
她想起她肆意嘲笑着皇帝,宁死也不肯向皇权低头,决绝自尽。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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