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后气的怒火攻心,再度病倒。
她本想杀了明锦,可若杀了她,便愈发显得是她心虚有鬼。
明锦杀身成仁,反倒会被百姓神化封圣,说不定还会有人打着她的旗号造反,造成朝廷动荡。
最后,陆太后只是把她贬为最末等的宫人,罚去浣衣局吃些苦头,杀杀锐气。
*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明锦以前风光的时候,宫人都围在她身边阿谀逢迎,如今落魄了,宫人又个个都想来踩她一脚。
浣衣局的宫女给她扔来一盆又一盆的脏衣让她去洗,还鄙视她不知好歹,竟然敢得罪太后。
她们不在乎,也不理解她的反抗、她的斗争,是为了给底层的她们争取利益。
明锦十指泡在冷水中,冒着凛凛寒风清洗着脏衣,她的手指冻的通红,肿粗如红萝卜一般,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麻木不仁地搓洗。
干了一天苦力后,明锦精疲力尽的回到房间。
所幸的是她还得以在原先的房间里住着,没被撵去宫女的大通铺,晚上还能勉强休息的好。
回房后,屋中乍然点起烛火,满室明亮。
元晔盘膝坐在榻上,烛火在他面前轻轻摇曳,映照出他沉静的眉眼。
明锦看到皇帝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元晔平静反问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明锦眼神冰冷,拖着疲累的身子,转身就走,“好,那我走。”
元晔快步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离去。
“阿锦,先别走。”
明锦被抓疼了手,脸皱成一团,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晔立刻拉起她的手看着,原先白嫩纤细的小手,如今肿胀不堪,有的地方甚至裂开成疮。
他眉头紧蹙,“你生了冻疮,需要医治。”
明锦不以为意地抽回手,她不需要他假惺惺,漠然嘲讽道:“我不过生了点儿冻疮,可徐姐姐却连命都没有了。”
元晔默然,心知她是因徐贞风之死,还在记恨自己。默了片刻后,道:“朝廷已决定追封她为皇后,我会给她所有应得的死后哀荣。”
明锦冷笑,轻嘲道:“追封皇后?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后追封有什么意义?徐氏满门忠烈,如今竟无一人能受到徐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外戚殊荣,竟还让陆氏外戚掌控了她的儿子,坐享其成。”
“这已经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仁慈了。”元晔沉声道:“让她占据我元后的身份,以后册立你做皇后,也只能是继后。元后的位置,本该是留给你的。”
明锦轻笑,他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稀罕做他的皇后?
“你觉得你是皇帝,所以这世上的女人都要上赶着去争夺你的宠爱,哭着喊着求着做你的皇后吗?”
元晔眼神微黯,“这个世上,只有你不在乎我的身份,而我注定会爱上你。”
明锦摇摇头,冷漠道:“你对我,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激起的强烈占有欲作祟,那根本不是爱。”
元晔心如刀割,脸色自嘲,迄今为止,她还是不相信他爱她,还是如此防备他。
“阿锦,如果我不爱你,又为何会重生回来找你?”
明锦眼神一动,她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都不清楚了,可人死才会重生,难道他……
元晔向她走近,想拉起她的手。
明锦却立刻冷冷避开。
元晔看着她的警惕的神情,眼神一黯,缓缓诉说着她死后的往事。
“阿锦,你自尽后,我痛不欲生,没两年就随你而去了。”
……
内监送来崔贵人自尽的消息时,那一刻,元晔感受到的不是哀痛,而是愤怒,把理智燃烧殆尽的愤怒与憎恨。
“她死了,她竟然敢死,哈哈哈,她竟然敢死……”
元晔疯了一般狂笑着。
她宁愿死,都不愿做他的皇后。
她死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毁之!
“不许送葬、不许做法、不许厚葬,这样恶毒的女人,什么都不配拥有,我就是要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不得转世!”
她只配永坠无间,在地狱里受尽折磨,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内监扶着他颤颤巍巍的身子,看他怒火攻心,呕出了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那一日,年轻的皇帝疯了。
自那之后,元晔表面虽无异样,可一贯康健的身体却是日渐转差。
徐迁说这是悲痛过度,郁气难消,积聚于五脏肺腑隐忍出的心病,只有心药能医,可惜他的药,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皇宫的每一处都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元晔无法忍受再在皇宫里停留一刻。
他心知自己在明锦死后,身心受创,形神大损,命不久矣,便想用残存的生命最后为她、为他们的儿子做一些事。
他集结天下兵马,以天子的名义御驾亲征,挥师南下,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来麻痹自己,最终病倒军中。
文武公卿都劝他停止南征,回宫休养。
他不肯。
甚至不惜服用五石散这样的毒物来麻痹压制身体的病痛,只是想在离世之前,为他们年幼的儿子解决南朝这个隐患,为他铺平登基之路。
他终日浑浑噩噩,有时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世上根本没有存在过崔明锦这个人,这个女人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有时又觉得陆聿没有死,他们还是最好的兄弟,等到明天睁眼时,他们还会回到少年时亲密无间的模样。
他后悔了,从陆聿饮下鸩酒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三个人之间已然是个死局,他没有办法放弃明锦,明锦与他也永远没有回头路了。
在悔恨与痛苦之中的他,只能靠着终年南征北战来麻痹自己苦闷的内心,缓解压抑的情绪,靠药物回去那无忧无虑的梦中,只有在梦中才能再见到他们鲜活的模样。
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最终,因丹药服食过量,驾崩在了南征的路上。
临终前,他用自己的真龙之魂与满天神佛做了最后一个交易,换一个给他们所有人重新来过的希望。
再睁开眼睛时,他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宫里,身上沉重痛苦。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病痛。
下一刻,便看到少年陆聿走到自己榻前,手上端着汤药。
他睁大了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陆聿怎么还活着,怎么又变得这般年轻?
后来,他发现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冬天。
那一年,陆太后废帝失败,便想折磨死他。
他被陆太后关在暗室中关了三天三夜,在饥寒交迫中昏死过去,才刚刚被放出来。
再后来,陆聿带着他的妹妹入宫见他,他看着巧笑明媚的小女郎,整颗心都颤抖起来了。
她活着,她也回来了,他们真的有了一个重新来过的希望。
可她怎么成了陆聿的妹妹呢?
他想不通。
但是这一世,他不要有悲剧,也不要再有遗憾。
……
明锦听完他的诉说,心乱如麻。
她想不通,这一世,她一出生就是陆氏的女儿,如果元晔是重生回到十二岁那年,他根本没有能力扭转自己的人生,那到底还有谁在暗中操控她的命运?
“前世我一直是和爹爹生活在洛阳,直到进京寻他,我才第一次踏足京城,如果你是重生在十二岁,那为什么这一世,我一出生就成了他的妹妹呢?”
元晔不再隐瞒,对她坦诚道:“二十年前,京兆王把你的父亲介绍给陆太师,赴京任职,那时你还没有出生。”
明锦顿时想通关窍,睁大了眼,“难道京兆王也是……”
“不错,京兆王也是重生归来的。”元晔平静道:“这一切,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布局了,只为让你拥有陆氏嫡女的身份,成为我命定的皇后,让我得偿所愿。”
明锦震惊的说不出话,渺小如她?也值得让他们这般费心布局?
她觉得匪夷所思,“你们真是疯子。”
元晔摇了摇头,黯然道:“阿锦,我没疯,没有你,我生不如死。所有的改革,所有的宏图大业,都对我失去了意义。”
他是帝王,却也是个男人,他会有人的感情,他不是一个冰冷的政治动物。
“你生不如死?我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
明锦声音颤抖,眼眶通红,“我活了两世,只相信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男人说爱我。”
元晔眼神一动。
她继续说着,“所有嘴上说的爱都是靠不住的,你今天说爱我,明天就能要我的命。当你对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死我活之争!”
听到你死我活的话,元晔眼神一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对她吼道:“你死我活?什么你死我活,我从来都只想让你活!”
明锦心中一震。
元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到了墙壁上,“你以为自尽就能让自己魂飞魄散,就能不入轮回,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儿子,都是人间的帝王,诸天神佛也要有所忌惮。”
明锦后背压的生疼,被他的突然情绪失控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元晔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着,“我只要一道圣旨下去,就可以毁掉这些神佛在世间的所有道场,没有人间香火的供奉,这些神佛的神通再大也无法在人间传道!”
明锦毛骨悚然,恍然想起了当年世祖武皇帝灭佛之事,他有这个能力。
佛法云,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
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
畜生愚痴不能积攒功德,只能永生永世在畜生道中轮回。
她冤孽深重,自尽而死,本该魂飞魄散,坠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可元晔是人间的帝王,她的儿子又是下一任帝王,她因皇帝生母的身份,神主被供入太庙,受社稷香火供奉,人皇之力虽不及仙家莫测,可也能迫使神鬼仙佛都不敢毁她的魂魄。
这就是帝王之威,足以逆天之力!
元晔手掌扣住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我以自己的真龙之魂盘踞在你的墓所,为你聚魂,只是为了让你有一个转世为人的机会。你的神魂与我早已是一体,所以你越接近我,想起的前世就越多,直至完全恢复记忆。”
明锦全身颤抖。
“先前你和陆聿的事,我只当你是年少叛逆,无论你跟他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可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就该回到我身边,不该再任性了。”
元晔闭了闭眼,“我会让礼部尽快为你准备册封礼。”
听到这句话,明锦猛然回神,她用尽全力推开了元晔,严词拒绝——
“我不答应!”
元晔站稳身子,望着她道:“不管你答不答应,前世你被追封皇后,神主迎入太庙,与我共受社稷香火供奉,你一直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再度走向她,伸手想把她揽到怀里,企图用他们的孩子哄她回心转意。
“你忘了,我们还有胤儿,他那么可爱、那么懂事,你忍心让他不再降生在这个世间吗?”
明锦全身都在颤抖,再度避开他的怀抱,恨声道:“可你杀了他,还逼死了我!”
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接受他这样一个强迫她、折磨她,又杀了她爱人的凶手?
元晔望着她通红的眼,明锦对他那浓烈的憎恨几要夺眶而出。
他突然静了下来,没有过多解释,蓦地拔下她发髻上的芙蓉玉簪。
“好,如果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们,那你来杀我。”
元晔把簪子塞到她的手里,“像前世用它刺入你的心口一样,刺入我的胸膛,也算为你们二人报了仇。”
明锦闭了闭眼,觉得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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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引用自《婆沙论》
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我没有在佛经找到这种说法的出处,是在《晋书》中看到东晋末代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信佛,禅位后拒绝自尽,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74章 可堪为君
明锦冷冷挣开手,对他转过身去。
元晔又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他有些动容地捧起她的脸,竟还想要低头吻上去。
“你不杀我,你还是有些爱我的是吗?”
明锦冷笑,侧头避开他的唇,她是疯了才会公然在宫里弑君,届时,她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拉她给他陪葬殉情,他做梦!
“陛下别自作多情了,我爱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爱过他。”
听她说爱陆聿,元晔觉得自己本该很愤怒,可一想她或许是故意这样说来气自己的,又觉得有几分神伤。
他了解明锦的脾气,她天生软硬不吃。
来软的,她觉得你虚伪。来硬的,她就跟你硬刚。刚不过,就假装服软,然后伺机而起,狠狠报复,把你伤的体无完肤。
她越是不爱,他就越是拼了命的想让她爱上自己。最后,不过是他自己陷入自耗,她依旧我行我素。
他对她又爱又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他是皇帝,可以掌控世间万物,可偏偏人心最不可捉摸。
他哑声问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哪怕是一点点儿的爱过我吗?曾经,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不是吗?”
屋中的烛火昏昏然,元晔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看着她湿润的眼睫。
“以前,你也是这样,有委屈、不高兴,也总是憋着不说,像个孩子一样不肯哭出来。我总想听你跟我说,可你就是不肯对我敞开心扉,如果我们之间可以好好沟通,一定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明锦眼睛涩疼,她别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的委屈,她的痛苦,都是他一手制造。那些年,他很清楚她在宫里遭受着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闻不问,现在却反倒怪她不说。
当初,难道不是他故意纵容别人欺辱她,就是为了逼她跟他服软,寻求他的庇护吗?
她凭什么要跟加害者低头?
“前世是你强迫我,我恨你入骨,可孩子出生后,我也曾想过认命,也曾试着去爱你。可你呢?”明锦反问他,“你还记得那年在华林园的时候吗?我被人故意绊倒,你不过轻轻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就被扯烂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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