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母亲贺夫人。
穆兰若一怔,“阿娘。”
“你这是要去哪儿?”
穆兰若低了低眼,“我不放心珠珠,我想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去寻了。”贺夫人走进屋内,在榻上落座,“你舅舅没了,你舅母原本打算让珠珠入宫为妃,可珠珠跑了,如今我们两族就只能靠你了。”
穆兰若不解,把马鞭扔到一旁,坐在母亲身边道:“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夫人冷静道:“你舅母此番回京,原本就是打算在皇帝长子出生后,让你或者珠珠其中一个入宫为妃,诞下子嗣,维护我们鲜卑勋贵在朝堂的利益,现在珠珠跑了,就只能由你入宫了。”
穆兰若大惊失色,反对激烈。
“不,我不会入宫的,阿娘明知我喜欢陆聿,为何要逼我嫁给皇帝?何况陛下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你们想让我入宫,陛下能答应娶我吗?”
贺夫人反唇相讥,“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你还嫌你在京城不够丢人吗?他要有心,早就娶你了,别再自讨没趣了。”
穆兰若攥紧了手指,心有不甘,“阿娘,我不甘心啊,都这么多年了。”
“天下男人何其众,你堂堂穆氏贵女,何患无夫?皇帝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人,难道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陆聿?”
贺夫人拉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太后大限将至,陆氏已是式微之态,你必须尽快与陆氏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皇帝对陆氏的真实态度,若是太后驾崩,皇帝清算陆氏,你嫁给陆聿,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穆兰若心中一震。
“皇室与勋贵联姻,并不需要有什么感情,你没有这个觉悟,但是皇帝比你有政治觉悟,只要你点头,他会毫不犹豫的迎你入宫。”
穆兰若脸色不耐,她不需要这种冷血无情的觉悟。
贺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跟她分析局势,“后宫如今是陆氏一家独大,皇帝需要有其他贵女来制衡陆氏,还需要有鲜卑血统的后嗣,在将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势力,来制衡在汉化改革后渐渐崛起坐大的汉人世家,平衡胡汉矛盾。”
“你是贺氏与穆氏两大家族联姻的结晶,有着最纯正高贵的血统。只有出身勋贵之首的你,才压得住陆顺华,竞争大皇子的抚养权,夺取皇后位。”
穆兰若蹙眉,“皇后位?这不是都默认了给陆氏女吗?”
她就算入宫,也做不成皇后的。
贺夫人轻嘲,“那你看陛下立她做皇后了吗?”
穆兰若哑口无言。
“陛下不立后,你就有机会。”贺夫人提醒她,“你是鲜卑贵女,你要像我的姐姐贺昭仪一样,诞下一个如太原王一样强壮的皇子,在未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的利益。”
穆兰若眉间微蹙,不为所动。
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为权力疯魔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为了权力,爱情、自由、家庭全都可以牺牲吗?
贺夫人看着她放在案上,看了一半的书,幽幽道:“我们本该驰骋于无边的草原,征战于辽阔的沙场,我们像阴山上的雪鹰一样自由,现在他们却要通过汉化改革,以汉人儒的思想把你困在这方寸的天地。”
穆兰若神色一滞。
“你不再扬鞭纵马,不再挽弓射箭,你失去了鲜卑最淳朴的野性,反倒拿起绣花针,捧起《女诫》自我规训,只为把自己变成陆太后喜欢的柔弱温顺模样,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贺夫人冷冷质问她,“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为了陆聿要死要活,还有半分自我吗?”
穆兰若被问到了痛处,心口狠狠一揪。
回想过去的种种行为,她也不由自问,曾经自由奔放,自信张扬的她,怎么成了现在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陆太后早已被汉人的文化荼毒,遗忘了自己的血统,遗忘了这弱小的汉人,曾被我们大鲜卑征服,对我们俯首称臣。”
贺夫人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在颤抖。
都是汉化改革害的,是汉化逼得六镇军民造反,她的哥哥和侄儿才会死于非命,他们鲜卑勋贵的地位才会日渐低下。
她眼眶猩红,紧盯着穆兰若,恨声道:“他们都是叛徒,他们为了融入这些汉人之中,要磨灭我们的姓氏、我们的服饰、我们的文明,如果不反抗,千百年后,世人将再也不记得鲜卑曾在这天地间存在过。”
穆兰若脑中轰然一声,仿若有些不认识她的母亲了。
“我不会忘记我是鲜卑的女儿,魏国是鲜卑王朝,可这几代君主的生母却都是汉女,所以你必须入宫,你要诞下有鲜卑血统的皇子,去争夺皇后之位,让这天下重回鲜卑血统的君主之手,恢复我鲜卑荣光!”
穆兰若被母亲的豪言镇住,一阵头皮发麻。
*
夜幕低垂,明月渐升。
下午离宫后,陆聿便收到了杨绍的邀约,邀他晚上出来小聚一下,马车来到永安坊,在望月楼前停下,娄威跳下车,掀开车帘。
“公子,到了。”
陆聿一身月白色的闲袍,从容下车,马上就是除夕了,街上很热闹,他看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抬步走进望月楼。
等他上楼来到约定的雅间时,却没有看到杨绍的身影。
穆兰若静静坐在临窗的客座,面前点着小烛,窗外明月高悬。
陆聿眼神微动,转身就要离去避嫌。
穆兰若却唤住了他,“宣明。”
陆聿脚步一顿。
“你是来找杨绍的吧,你不用找了,是我让他帮我约你出来的。”
陆聿眉峰蹙起。
穆兰若站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请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陆聿不解,转身看向穆兰若。
女子神色平静,眼中却似乎有泪光闪烁,还带着几分卑微的乞求。
陆聿没有再拒绝,转身走到窗前落座,目光看向窗外的月光,没有看她。
穆兰若给他倒上了热茶,眼眸低垂,同样没有看他。
“曾经,我不懂三公主为什么喜欢喝这些汉人才喜欢的茶,那味道又苦又涩,哪里比得上酪浆的甘美?”
她放下茶壶,嘴角挂着微微的苦笑,茶雾氤氲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后来,我听人说,茶籽种下,长成茶树后便不可移植,移植了就活不成。这茶,就像爱人之间那忠贞不渝的感情,所以常被用作汉人婚娶时的定情信物。”
陆聿面无表情。
“明明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埋下的茶籽无法成树,却还是不死心的浇灌。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却还是不死心的纠缠。明明知道你不会娶我,却还是不死心的要把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以为只要我不死心,就可以将你捂热,在追逐你的过程中,我也渐渐迷失了自我。”
“现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了。”穆兰若顿了一下,平静道:“过去我的行为,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便以手贴额,朝他下拜。
陆聿微微动容,莫名松了口气,对她颔首回礼。
穆兰若坐直身子,眼睛依旧低垂,她继续道:“曾经,我因为得不到你的心,而渐渐憎恨你、抱怨你。可我终究是穆氏女,我无法把我的心,我的感情都完整的给一个人,我无法纯粹的去爱一个人,也无法纯粹的去恨一个人,我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爱,也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恨。”
陆聿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想换一块土地,埋下我的茶籽。”穆兰若眨了眨眼睛,告诉他自己最终的决定,“我决定遵从母亲的旨意,从此抛弃我优柔的性情,为家族的荣耀入宫。”
陆聿眼神一动。
她望着他,那杯茶已然冷去,他也没有喝一口。
烛光映亮了穆兰若脸上的一道泪痕,凄美惋叹的声音,一字一句为她那飘摇曲折的爱情划上了最后的结局——
“陆聿,我可能不会再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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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灭顶之灾
入夜时分,陆顺华被带到了密室。
四周光线昏暗,悄无人声,一盏小灯静静燃烧,映亮了陆太后枯瘦衰败的面容。
她原在病中,大限将至,已是形容枯槁,此刻光线晦暗,更显得她面部崎岖可怖,多了几分阴森诡异之态。
陆顺华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
王芸儿和王密恭谨侍立一旁,面色冷漠。
陆太后幽幽开口,“陆聿和明锦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陆顺华霎时惊起了一背冷汗,五体伏倒在地,下意识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陆太后眸色一沉,本就阴森的面上,愈发怨气逼人,她什么也没说,闭眼小憩,抬手示意王密开审。
王密便端着一支小烛,走到了陆顺华跟前,照亮她紧张的面容,拉起她的手提醒道:“贵人,您是陆氏的女儿,太后怎会不疼您,把您知道尽早说出来,这也是为了您的前程啊。”
陆顺华心里一咯登,心知陆太后是在威胁她,又不知太后已经知道了什么,恐太后是故意恐吓她要套她的话,还是咬死不松口。
“明锦姐姐入宫后,恪守本分,与大哥再无交集,二人并无逾矩之举。”
陆太后见她如此固执,便也不再留情。
王密手上的蜡烛一歪,一滴拉液便不偏不倚地滴在了陆顺华手背上。
一股火烧剜心之痛瞬间传遍全身,犹如千万只蚂蚁在手臂啮咬,又如烧红的银针刺入皮肤,陆顺华“啊”了一声,随着蜡液冷却,那痛意也渐渐消散。
这是宫里最折磨人的法子,滴上去的初刻是极疼痛难忍的,可将那凝固的蜡液剥去后,皮肤又没有分毫受刑的痕迹,却让人对那一刻的疼痛记忆深刻,如此造成的心理折磨,让人心生畏惧。
陆太后冷冷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陆顺华眼泪汪汪,坚持道:“太后绕了我吧,大哥一贯不与我们这些庶出的弟妹来往,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话音落,便又是两滴蜡液滴上,陆顺华吓的蜷缩在了地板上。
王芸儿看着她那惊惧无措的模样,提醒道:“我已亲眼目睹公子和小姐在浣衣局私会,举止亲密。贵人在家时,在诸弟妹中与公子关系最亲近,我知贵人与公子兄妹情深,不忍伤害他们。可此事关乎公子前程,太后必须了解所有实情,贵人若是知道什么,便早早招了吧。”
陆顺华心中一凉,太后已经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了,“太后,我……”
未等她说完,手背便又传来钻心之痛。
陆顺华直淌眼泪,她知道,这几滴不痛不痒的惩罚只是警告她,她若再不招,就没机会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在外人眼里,她是风光无限的贵人,可在太后眼里,她就是任她拿捏的棋子。
她连叫她一声姑姑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嫡长子陆聿才配叫她姑姑。像她这样可以随意打骂用刑的卑贱庶女,即便弄死了,她也不会可惜半分。毕竟陆氏女儿多,还有其他听话的庶女不断长大,等着接替她入宫,被献给皇帝,这就是陆氏庶女唯一的价值。
陆顺华心灰意冷,面如死灰道:“我说……”
陆太后缓和面色,王密松开了她的手,王芸儿为她清除了手上的蜡液,敷上了冷帕缓和痛苦。
陆顺华跪在陆太后跟前,回忆道:“大皇子命名大典那一日,我担心大哥和刺客交手受伤,去寻他的时候,却见大哥和明锦在假山内抱在一起,互诉衷情,明锦还说什么,入宫前她就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了,还说她是为了大哥才入宫……”
听到这里,陆太后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十分难看了。
果然,明锦在入宫前就已经知道魏长风是陆聿了,她根本不是为了逃避陆聿而入宫,她就是在和陆沅止联手算计他们。
陆太后怒不可遏,抬手狠狠甩了陆顺华一个巴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陆顺华捂着脸,无助地瘫倒在地,泣道:“我不敢,我怕太后知道了会杀了明锦,我怕大哥也会跟着做傻事,我怕大哥会因此身败名裂,毁了我们陆氏的基业。”
陆太后闭了闭眼,五指紧握,咬牙切齿。
“把她带下去,再把明锦给我带过来。”
……
夜幕低垂,明锦干了一天活儿后,踏着疲累的脚步返回住所,身上虽劳累,心里却莫名畅快。
贺云珠总算是自由了。
不为家业所苦,不为荣华所累,不为权力所奴。
像她这样自由的马儿,本来就不该被束缚在宫里,虽然知道凭借她的家世身份,入宫后,皇帝肯定会善待她一辈子,但这却是要以牺牲她的自由为代价。
在陆夫人眼里,一个女郎,嫁得好夫婿,像陆太后一样操纵权力,永续家族荣耀,就是最好的归宿。可对贺云珠来说,她一个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上战场平乱的天之矫女,怎么可能容忍在后宫中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
回到房间后,明锦点上油灯,准备洗漱时,两个内监突然进来,在她还没回过神时,便捂上了她的嘴将人带走。
明锦被扔在密室的地板上,摔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密室众人全部退下,明锦茫然地揉着肩膀,便听到了陆太后阴鸷冷酷的声音。
“我真是大意了,说说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拉陆聿下水的?”
明锦眼神一动,“奴婢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陆太后冷笑,“还跟我装,沅止和顺华已经把她们知道的全交代了,你就是回来找我报仇的,你早就知道陆聿的另一个身份了是吗?”
密室中的空气为之一凝,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吹来阵阵寒风,明锦只觉周身寒彻。
她抬眼,望向陆太后那衰败却依然精光如电的眼神,坦然道:“是又如何?”
听到这话,陆太后本该愤怒,可此时衰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更多的情绪起伏了。
“你以为凭着你的一腔孤勇,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陆太后冷冷嘲讽她。
明锦神色倔强,“起码,我没有变成太后一样的人。”
陆太后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笑她的天真,她的愚蠢,自以为占了先机便能稳操胜券。
“我有一个秘密,从未透露给身边的任何人。”陆太后看着她,“今日,我便特别想说给你听。”
明锦眼神微动,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这秘密,她听与不听,都是必死无疑了。
“明锦,你以为你和皇帝早已洞悉前世今生就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吗?殊不知,你妄图改变的事,早已是他人修正之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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