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哥哥,你哥哥他……”
他蹒跚着脚步,想要走近陆沅止,去看看这最后的嫡亲血脉,从她身上寻找他已逝儿子的影子。
不想陆沅止却猛然挥剑,毫不犹豫的向他砍去。
“啊!”
陆鉴猝不及防,身上已被她划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血流不止。
他强忍着伤痛,颤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胸前的血迹,惊恐地看着陆沅止,眼神难以置信。
“你疯了吗?我是你的父亲啊!”
陆沅止目眦欲裂,恨声道:“我的哥哥死了。”
陆鉴心中一颤,她已经知道了。
“我的哥哥死了!”
她再度扬声大喝,举剑砍翻几个又赶来护卫的府兵,堂上一时血肉模糊,四肢翻飞。
陆鉴看着面前屠杀的情景,看着那浴血向自己走来的修罗女郎,脑中嗡嗡一片,一丝彻骨的凉意从脚底蔓延,他终于感到了恐惧。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还想弑父不成?”
陆沅止冷冷举剑指着他,一步一步逼近。
她的哥哥死了,陆氏一族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人了,现在是了结所有恩怨,杀死罪魁祸首,结束陆氏满门罪孽的时刻了。
“凭什么我端方清正的哥哥死了,你这作恶多端,贪纵不法的老贼还有脸苟活于世?”
陆鉴受了伤,此刻已然吓破了胆,他看着杀红了眼的女郎,恐惧退缩着。
“凭什么我温柔良善的母亲死了,你这无羞无耻,丧尽天良的畜生还能活着?”
“孩子,你先冷静,你听我说。”陆鉴语无伦次,“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老贼。”
陆沅止双眸血红,恨意翻涌,根本不听陆鉴的任何狡辩,她大喝一声——
“为吾母偿命来!”
剑锋瞬间划破陆鉴咽喉。
陆鉴双目圆睁,最后竟是对着兰陵长公主墓地的方向,直挺挺跪倒在地,溘然无息。
“太师薨了,太师薨了……”
府上恐惧哀嚎之声冲天,人群慌乱奔逃。
陆沅止面无表情地扔下火折,任由火势蔓延,孤身在熊熊烈火中转身。
母亲,哥哥,我们报仇了。
*
长春殿。
陆顺华尤在伏案悲泣。
黄昏时,一个小黄门神色慌张的快步跑来殿外,对着王密耳语了几句。
王密脸色一遍,急匆匆入内,“皇后,出大事了。”
陆顺华黯然抬眸,“还有什么大事,你说吧。”
陆聿死了,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打击她了,她承受的住。
“太师薨了。”
陆顺华瞳孔一震,猛然抬起了头,刚刚还在为陆聿落泪哀痛的面上,突然失去了神色。
“什么?”
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密叹道:“大小姐提剑杀入太师府,手刃太师后,又一把火烧了太师府,太师府已成一片灰烬了。”
陆顺华呆呆听着父亲的死讯,脑中嗡嗡一片,她没有半分惊讶,半分悲痛,竟是顿时豁然开朗。
回神后,她立刻追问,“大小姐人呢?”
王密摇摇头,叹道:“已不知所踪了。”
陆顺华竟有一瞬释然,她笑了,笑的凄厉癫狂,她又哭了,哭的肝肠寸断。
她们母女这么多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当恩怨随着陆鉴的生命一起灰飞烟灭后,她竟是一下泄了心力,又哭又笑,不知是悲是喜。
王密看着她那又哭又笑的癫乱模样,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后……”
陆顺华神态又突然正常,她收起情绪,眼神陡然一狠,竟是咬牙切齿——
“老贼恨死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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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陆聿绝笔
翌日一早,陆顺华便换了素服,准备亲自出宫料理陆鉴的后事。
将要起驾时,杨淑君来回话,说明锦走了。
陆顺华蹙了蹙眉,“几时的事?”
杨淑君道:“早间刚醒就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谁拦都没用。”
“去了何处?”
“平南王府。”
陆顺华神色一滞,思忖了片刻后,叹道:“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杨淑君颔首。
陆顺华面无表情地登车,起驾太师府。
皇帝杀了她的哥哥,她原该亲手了结了明锦,让皇帝痛不欲生,可又怕自己杀了她,陆聿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她的哥哥死了,明锦若真是个烈性的,此刻就该一死随她哥哥而去。
她今日有要事在身,明锦的生死,她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了。
*
明锦一路失魂落魄地跑来了平南王府。
不复过往的风光无限,此刻府中上下都挂起了白幡,下人们捶胸顿足,哭的几欲气绝。
明锦恍恍惚惚,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来灵堂。
她呆呆看着堂上那刚刚刻好摆上的陆聿灵位,突然爬上了桌台,把那灵位拿了下来。
闻讯赶来的下人都聚集在灵堂门口,看着里边女郎失魂落魄的举止,不停抹着泪儿,却不敢靠近阻止。
明锦抱着陆聿的灵位,盘膝坐到了地上,一言不发的开始用匕首在陆聿的名字旁又刻下了一行小字。
她的神情举止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李媪推开门口聚集的众人,脚步蹒跚地拄杖走入灵堂。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就全白了,眼泪也流干了,不知老天为何如此残忍,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媪走到明锦跟前,看清她紧挨着陆聿的名字,又刻下的妻崔氏明锦之位那几个字时,深深叹了口气。
“小姐终于来了。”
明锦手上动作一滞,“阿母一直在等我?”
李媪点点头,挨着她坐下,拿走了她手中的匕首,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小姐是准备给自己刻完牌位后,就在公子的灵前自尽,去见公子吗?”
明锦一言不发。
李媪摇摇头,哀声道:“公子不会想看见小姐这幅模样的。”
明锦已心如死灰,万念俱灭,“阿母,我已生无可恋了。”
前世,她已随他而去,这一世,她也不会丢下他一人。
两生两世,他们都不得圆满,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难道他们真的无法冲破皇权的桎梏吗?
明锦闭上了眼,泪流满面。
李媪慈爱地抚着她的背,心中酸楚。
公子去了,她亦是痛不欲生,可现在世上公子只剩小姐一个亲人了,她更要好好替公子守护小姐,不能让她做了傻事,让公子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
“如果小姐现在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公子留给你的信了,小姐难道不想知道公子最后给你留下了什么话吗?”
明锦一怔,陆聿给她留信了?
李媪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陆聿的绝笔信,平静交给了她。
“公子启程前,应该就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感了,他给我留下这封信,说他如果能平安回来,就让我把信烧掉,如果回不来,就让我把信交给小姐。”
明锦泪眼错愕地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吾妹芝芝几个字,不由鼻上一酸,她缓缓展开了信,陆聿的字迹也一个一个进入眼中……
吾妹芝芝:
此信至妹手之时,兄已死。
犹忆少时与吾妹四时相伴,春观桃花,夏采莲蓬,秋赏芙蓉,冬折红梅,两小无猜,言笑晏晏。
及吾入宫为君伴读,妹尚年幼,娇弱可爱,吾每每离家之际,妹常执吾手泣涕,不忍分离,吾常抱妹于怀,软语慰抚。
至慈母见背,妹遭无妄,命几摧折,吾彼时年少,人微言轻,无力相护,乃至妹迫走边疆,兄妹情断。
妹走之年,兄万念俱灭,吾一生欢喜,一朝尽失矣……
当初接下魏长风的身份,是吾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尤。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以身赴义,当仁不让。却也常悔恨当年以魏长风的身份接近你,以致误你一生。
那日红鸾帐暖,殷殷怜语,吾答应了你会拼尽全力回来见你,不想终是食言了。
吾身向死而生,注定不得善终,如今命丧,亦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如今,罪有应得的吾,以血偿还剑下亡魂,此身终是解脱了。
妹,无需为吾报仇。
……
明锦逐字逐句地看着、看完,眼眶也渐渐盈满泪水,火烧般滚烫。
她合上信,泪落纷纷。
陆聿这最后一封信,竟还在为皇帝开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的死归咎于罪有应得,担心她会为他做傻事。
巨大的悲痛与酸楚如海啸般将她淹没,明锦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失声。
“哥哥。”
李媪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抚,不住叹息落泪。
痛哭宣泄之后,明锦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暂时打消了自尽之念。
她以妻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抱着陆聿的灵位,跪坐在灵堂的蒲团上,默默在火盆中为他烧着纸钱。
“我们早已是夫妻,你却在信中对我称妹,是不是早知此行会有不测,恐我会为你做傻事,就想以此否定我们的关系,让我忘记你,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明锦泪落纷纷,纸灰在她四周翻飞,烟雾模糊了视线。
“可你忘了,我说过,你若不回来,我绝不会独活。我本想随你而去,又不甘心让那些害了你的恶人逍遥法外,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锦的手指缓缓划过在他灵位上刻下的妻崔氏明锦那几个字,继续对他说着。
“你我之间,不仅是兄妹,更是夫妻。你说不让我为你报仇,而我却不能答应。”
最后几个字,她几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谁杀了你,我就要杀了谁为你报仇。”
明锦眼神陡然戾气四溢,她将灵位放好,擦干眼泪,扯下孝服,走出灵堂,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哥哥,黄泉路险,我很快就会来见你。
等我。
*
太师府。
房塌楼毁,一片荒芜。
陆顺华下车后,就扑通跪倒在门前,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俨然一副至纯至真的孝女模样。
“阿耶啊!”
杨淑君搀扶着她起身,边抹泪边劝说皇后要保重凤体。
陆顺华不肯起身,虽明知不合礼制,她还是痛哭流涕的一步三叩首的跪进太师府,以示孝心。
陆鉴一众姬妾及庶出子女,以及来拜祭太师的百官也都是跟着皇后的脚步,陪哭太师。
至大堂,陆鉴的遗体早已烧成灰烬,因宫中未有旨意,所以一直无人敢动。
陆顺华扑跪在那片废墟上,呼天抢地,痛哭失声。
“阿耶,阿耶,您去的好惨啊!”
“女儿还未为您尽孝,您怎么就去了。”
“阿耶啊……”
悲痛催肝,言辞哀婉。
百官也个个掩面泣涕,不忍视之。
杨淑君扶着哭的几欲断气的陆顺华,提醒道:“皇后节哀,还是先收敛了太师吧。”
王密捧出早已备好的骨灰罐子,准备拾捡烧剩下的骨殖。
陆顺华却推开了他,哀声道:“就让我这做女儿的,最后为父亲尽一次孝吧。”
王密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陆顺华跪在地上,双手一块一块恭敬捡拾着陆鉴的骨殖,每捡一块,便捶胸顿足,痛哭高喊一声阿耶。
哭,是真的哭,哀,是真的哀。
只不过哀哭的是她可怜的姐姐。
陆沅止失踪了,贺云珠找遍了京城也不见她的人影,毕竟做了这样的事,她也很难再见人了。
她们母女终于从陆鉴的阴影中解脱,而她可怜的姐姐,明明被陆鉴害了一生,未曾享过一日陆氏的恩惠,良心却要永世背负弑父的道义谴责。
她们姐妹为何都如此命苦?
陆顺华越想越心酸,一时泣不成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骨灰上。
骨殖捡完后,她又一捧一捧的收起地上的骨灰铺入罐中,做完这一切后,她的身上手上已经满是焦黑的灰烬。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封罐时,陆顺华又一下扑倒在罐子上紧紧抱住,擗踊号恸,哭无停声。
百官看的是无不动容,纷纷落泪,无不感慨皇后果然是个至纯至真的孝女,如此德行,方不愧为太子之母,母仪天下!
就在百官感慨哀叹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纷纷疑惑地回头望去。
明锦面无表情地从马上下来,迳直向着陆顺华走去。
陆顺华见是她来了,心中虽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哀痛悲伤的模样,悲泣不能自已。
“姐姐是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吗?姐姐不计前嫌,能来拜祭,也不枉父女一场。”
明锦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她那父慈女孝的感人表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陆顺华哭声一滞。
只见明锦敛起衣襟,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陆顺华恭敬俯身叩首行礼。
陆顺华心中不解,她缓缓站直身子,端起皇后的姿态,正色道:“崔内司这是作何?”
明锦叩首后,仰头直视陆顺华,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皇帝迁都洛阳,意在摆脱鲜卑勋贵,陆司徒是皇后与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靠山,如今司徒丧,太师亡,皇后父兄不存,在朝堂上孤立无依,若遵旨赴洛,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陆顺华眼神一动。
“陆司徒作为皇后长兄,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可他死后,皇帝不仅不谴责皇后,反倒对皇后礼遇甚厚,安抚慰问,无非是顾忌太子还在邺城,便想以此暂时麻痹稳住皇后。”
明锦环视了一遍四周的百官,继续陈词。
“洛阳已经完全在皇帝掌控之中,若皇后遵旨把太子带去洛阳,皇帝无所顾忌后,一定会翻脸废后,届时,皇后就是万劫不复!”
陆顺华始终沉默。
明锦再度叩首,正色谏言——
“奴婢恳请皇后,效仿陆太后旧事,即刻在邺城拥立太子登基,临朝称制,割据司州自治,两分天下,与皇帝分庭抗礼!”
此言一出,百官惊恐万分,纷纷跪倒。
这不是公然怂恿皇后造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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