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侍卫,全副武装,手持利器,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将此地团团包围。
元晔与穆司空并肩从禁军后面出现,身边还跟着几十位朝廷官员,他看向陆聿,眼中已无半分友善,只有冷冰冰的杀意。
穆司空捡起地上的鬼面,愤声指控道:“陆司徒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百官惊骇欲绝。
陆聿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那些勋贵大臣都是他杀的?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和权倾朝野的司徒公竟然是同一个人?
杨绍如遭雷劈,满脸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宣明怎么可能是魏长风?刺杀陆太师,刺杀陛下的人分明都不是他,这一定是弄错了,何况,魏长风不是前几年就已经在大殿上被抓住正法了吗?”
他不能接受,就要过去向陆聿问个清楚,却被杨统一把拉了回来,对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让他不要掺合。
元晔从容开口道:“当年在大殿行刺之人,实为陆氏嫡女假扮,事发后已被太后秘密处死。此女定是发现了兄长的真面目,才要顶替身份,为其代死,没想到连朕都被蒙骗过去了。”
屋中顿时乱糟糟的一片,勋贵们有愤恨、有痛心。
痛心于他们一直马首是瞻的司徒,竟然是残害同族,导致他们鲜卑勋贵地位日渐低下的元凶。
愤恨于陆聿恋慕汉女,为汉女所惑,竟要全盘汉化来彻底磨灭鲜卑文明,以迎合汉女。
怪不得前头还在邺城大兴土木建新宫,毫无迁都之意的皇帝突然要迁都洛阳,一定是受了陆司徒的谗言蛊惑!
皇帝一向宽厚仁爱,怎么可能会对鲜卑勋贵赶尽杀绝?他与陆司徒关系最亲近要好,一定是受了司徒的蒙蔽!
陆司徒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他是鲜卑的叛徒,不可饶恕!
陆聿置身在团团包围之中,孤立无援,心底一阵苍凉。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知道太多秘密了,元晔岂能放他活着离开?他是皇帝,他那么爱明锦,又怎会甘心放手成全他们?
陆聿自嘲一笑,眼神平静地望着站在士兵后的元晔,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满满的失望。
他要杀他,他会欣然赴死,可他还是要这般卑鄙的算计他。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元晔面色如常,却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只冷冷道:“宣明,认命吧。”
陆聿双眸血红,认命?
他若认命被擒,今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再也回不去邺城了,他答应过明锦,会回去找她,她还在等着他呢。
陆聿再度举起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准备最后一搏。
“执迷不悟。”
元晔脸色沉了下来,拂袖转身。
士兵随即一拥而上,打斗声再度乱糟糟响起,几个回合车轮战消磨下来,陆聿已有几分体力不支,遍体鳞伤。
忽然,府邸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道矫健身影,手持长刀,冲破层层守卫限制,破门而入。
“公子,我来助你!”
娄威从外杀入,一刀砍翻将要近身陆聿的士兵,与他并肩作战。
陆聿愕然看着他,“娄威,你……”
他不是走了吗?他不是让他去邺城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公子,请饶恕我的罪过。”娄威举刀,对准再度围上来的士兵,“我拆开了你给小姐的信,发现是一张白纸……”
娄威送信的路上,心中越想越不对劲儿,公子明明可以用官方的驿卒传信,为什么坚持要他亲自去送?
若是怕信的内容被人知道,他是担忧谁看到内容?有权力截获司徒信件的,全天下也只有皇帝了。
可皇帝明明跟公子关系极好,为何二人却是互不信任?
百思不解之际,他便大胆拆开了那封信,不想信封中竟是一张白纸。
娄威心呼不妙,此刻方知陆聿是故意支走自己,唯恐陆聿出事,便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了洛阳,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陆聿叹了口气,“你既然走了,又何苦回来送命?”
娄威正色道:“我这条命,是太师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太师既命我来护卫公子,公子的安危就是我的一生职责,无论你是公子、是刺客,我都会誓死守护!”
陆聿心中一热,看着再度蜂拥而至的士兵,亮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兵器交锋之声再度响起,二人合作无间,一路杀出重围。
元晔看着二人将要逃脱的身影,阴沉的面容上,眸子瘆着嗜血的寒芒。
他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弓箭,亲自挽弓搭箭,凝聚全力,对准了在士兵间穿梭的身影。
“倏”的一声,暗箭破空而至——
“公子小心!”
娄威看着飞来的箭矢,瞳孔一紧,立刻挡在他身前,横刀劈开箭矢,却被紧追而至的另一支暗箭击穿肩膀。
“娄威!”
陆聿愕然,眼神陡然一狠,一剑劈开几个追杀的士兵,便要带他逃命。
娄威却把他往外推着,“公子,你别再管我了,外头有马,你快走,我来断后。”
陆聿不肯放弃他,娄威却是拼尽全力把他往外一推,张开双臂将追兵全部挡在身后。
“快走!”
陆聿被推出府门,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冷箭追命,再起身时,就见娄威抵死挡住双门,不许任何人出去。
他的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还是拚死抵抗,为陆聿撑起一条生路。
陆聿眼眶一热,不忍牺牲白费,纵身上马而去。
娄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含笑,体力耗尽,安详闭上了眼。
府中众人终于得以破门而出。
元晔看着陆聿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和护主而死的忠臣,淡声道:“厚葬了吧。”
士兵还欲再追,元晔抬手制止道:“不必再追了,他一定是要回邺城,这一路上,我已布下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了。”
*
陆聿连夜逃离洛阳城,往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路过一片密林时,马蹄突然一崴,陆聿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马儿已经脱力而死,陆聿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奔逃。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聿握紧了剑,全身警惕。
元谕的身影缓缓从林中浮现,他看着狼狈逃命的陆聿,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语调戏谑。
“大表哥,你藏的可真够深啊,我万没想到魏长风竟然是你。”
陆聿眼神一沉,握了握掌心的剑,他与元谕一向不对付,此番恐怕要殊死一搏了。
元谕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他,“陛下让我在此等着你,你到底是来了。”
陆聿冷冷道:“别废话了,出招吧。”
元谕勾了勾唇角,眼神一凛,猛然提剑向陆聿攻来。
陆聿立刻举剑挡招,林中刀光剑影,火光四射,二人一时难分胜负,陆聿不想再缠斗下去,摒弃提力,举剑奋力向元谕刺去。
猝不及防间——
元谕竟是突然收招,硬生生接下陆聿的攻击。
陆聿大惊,立刻收剑,却收力不及,剑锋直直刺进了元谕的肩膀,献血顿时如注喷涌。
“我输了。”
元谕踉跄了几步,手中的剑落地,放弃了抵抗。
陆聿愕然。
元谕面色惨白,望着他道:“皇帝要在天下人面前维持贤君明主的形象,污名脏水自然是要由臣子来扛。”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陛下要拉你替他背责,可我也是元氏之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宗基业。”
陆聿面色复杂。
元谕捂着伤口,痛苦道:“我知道你是要回邺城找她,我不想拦你,可是君命难违。”
他顿了一下,紧咬牙关,一字一句朝他吼着。
“回去找到她,带她走,去南朝,去西域,去哪里都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陆聿心中大动,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元谕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放过了他,他忍不住向他走近两步。
“走!”
元谕却抬手制止他走近自己——
“别等我后悔。”
陆聿脚步一顿,毅然转身,再没有犹豫。
元谕看着他的背影,仰面倒在了地上,太后,您的恩情,我还了。
……
天色渐渐亮了。
陆聿全身是伤,一路跌跌撞撞的逃亡。
他答应过明锦,无论有多遥远,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多艰难,他都会拼尽全力回到她的身边。
千山万水,无边风雪,他都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找到她。
陆聿捂着冒血的伤口,往东面,往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往邺城的方向拚命逃亡。
路边的杂草,都沾满了血迹,在阳光下泛着红光。
太阳在东方升起,天际处,隐隐有一道黑线在涌动。
陆聿眯眼望着天边,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面玄色红纹军旗在旭日下迎风招展,东海王元谧策马徐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甲胄森严、威严整肃的千军万马。
元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伤痕累累的人,语调凉薄。
“陆司徒,束手就擒吧。”
洛阳的雨终于停了。
陆聿已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逃亡了,他倒在地上,以剑拄地。
看来他终究是要食言了。
他最后望了望高升凌空的太阳,抬起手,挡住了那光芒。
阳光,太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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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你要杀我
邺城。
明锦从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哥哥了,这一次,竟是梦到他在战场上,身陷千军万马的围困,他遍体鳞伤地跑啊跑,拚命对她伸出手,在她快要握住他手指的时候,就突然惊醒了。
明锦心口一阵莫名的绞痛,再难成眠,下榻走到了窗前。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红日如血,正在缓缓升起。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抵达洛阳了,大军在边境集结,粮草周转都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能正式对南齐宣战,他怎么可能会现在就身陷敌军的包围之中呢?
明锦自嘲般摇了摇头,想来真是自他出征后,自己日夜担忧,日有所思,才会做那样的噩梦吧。
檐下的残雨滴落梧桐枯叶上,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就要入冬了。
这个冬天,他恐怕都不能回来了,军中岁月清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明锦胡思乱想着,继续为他缝制冬衣。
*
地牢里潮湿昏暗,天井零零散散洒下几缕淡光,映在台阶上。
已经是正午了。
陆聿浑身是伤,在冰冷的牢狱中醒来。
他全身酸痛,挣扎着爬起身,却腿上一软滚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恢复些精力后,才往狱门处爬去。
昏迷前他看到的人是元谧,昏迷后的事儿他就都不记得了。他应该是被抓回洛阳关押起来,等待他的最终审判了。
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一道蓝衣身影顺着台阶走了进来。
元谧把一个食盒放在了牢门外,“大表哥,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些吃的,还有伤药。”
陆聿淡淡瞥了一眼食盒,平静道:“有毒吗?”
元谧愣住了。
陆聿淡淡道:“有毒的话,你拿走。”
元谧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表哥,事情闹到这一步,朝廷势必是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你昏迷这段时间,百官吵得不可开交,定要将你公开处以极刑,以谢天下。陛下念旧,不忍见你受辱,这是给你最体面的走法了。”
陆聿自嘲一笑,此刻才明白了何谓真正的捧杀,原来就是要把他捧至最高位,再杀之平众怒。
他是当朝司徒,陆氏家主,身份地位够格替皇帝担责任,杀了他,足够平息勋贵对于迁都的怒火。
他平静道:“他要我死,那就让他亲自来见我,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元谧叹了口气,“大表哥,何必固执?你要让陛下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吗?”
陆聿笑了笑,语调平静,“他都想要我的命了,我还要顾及他的仁义之名吗?告诉他,只要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
元谧心头震了震,片刻后,弯腰拿走了食盒,只将一个药瓶留下。
“这伤药是上好的,为了让你走的不那么痛苦,你可以放心用。”
他说完,便带着食盒出了牢房。
陆聿斜睨了一眼地上那装在白瓷瓶的伤药后,便漠然收回了视线,没有去动。
牢房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出现。
陆聿昏昏沉沉蜷缩在地板上,时而感觉很冷,时而又觉得很热。
意识朦朦胧胧的又回到他们从高车部落逃命那一年,他伤痕累累,小女郎不离不弃,拖着他一路奔逃。
他们累倒在山洞里,她问他,如果我们能活着逃回去,你娶我好不好?
此刻,他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了一句——
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聿睁开了眼,从那昏沉的梦境醒来。
天井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颗星子点缀夜空,月色在牢内洒下一片银光。
一道冰冷淡漠的视线,隔着牢笼,落在陆聿狼狈的身影上。
陆聿抬起头,循声望去,看到帝王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后,他淡淡笑了。
“你终于来了。”
元晔独自前来,未带任何随侍。
他看着地板上那落难时依旧从容矜贵的颀长身影,虽没了以往意气风发、惊才绝艳模样,却多了几分破碎的凄然感。
“第一次见你这般落魄模样。”
陆聿反唇相讥,“都是拜陛下所赐。”
元晔不以为意,看了看地上未动分毫的伤药,道:“为何不用药?明锦若是见你这幅模样,该有多心疼啊。”
陆聿眼神微动,自嘲道:“陛下还能让我见到她吗?”
元晔没有回答,转移话题道:“你伤的很重,这些药会缓解你的痛苦。”
陆聿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痛不痛的还重要吗?痛死了不更好,也不必脏陛下的手来杀我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陆聿淡淡笑了,“但是我死了,你将永生永世背负良心的谴责,否则,你为何让东海王来送药,而不敢亲自面对我?”
元晔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戾气,他低下身子,双手撑在牢门前,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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