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显恭维道:“正是陛下盛德,才有如今的盛世,才能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
元晔淡淡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对着四处风景出神的陆聿,问他,“喜欢洛阳吗?”
陆聿回神,他环视着四周,心中竟涌起一股强烈的震撼动容之情。
“虽未来过,可不知为何,此地的一草一木总给我一种难以言述的熟悉之感。”
元晔嘴角动了动,“那想来是喜欢的。”
元谧笑道:“看来二哥这些年把洛阳城营建的不错,二哥一直心心念念调回京城,若是洛阳成了新都,竟也无需调动了。”
元谕一笑,当初元晔许他事成之后就让他回内朝执政,若是洛阳成了新都,他就算原地不动,也是调回内朝了。
众人继续沿着山路走着,路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元显撑开伞为元晔遮雨,看着久阴难晴的天气,蹙眉道:“天气久不见晴,军中士气低落,不少人已萌生退意了。”
元晔胸有成竹道:“这样才好,他们越是不愿前进,我就更要坚持行军,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洛阳。”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陛下的意思是……”
元晔看着陆聿,意味深长道:“此事,还需要宣明配合我。”
陆聿眼神一动。
*
在洛阳不过停留数日后,元晔便又下令六军继续出发南征。
可阴雨不停,很多将士的腿脚都被雨水浸泡生疮,苦痛难耐,不良于行。加之北人不习惯南方气候,很多人还患上了疟疾,军中一时怨声载道。
百官也不想走,都苦苦劝说元晔留在洛阳,等雨季过了再行军。
元晔却置若罔闻,换了戎装跃身上马,扬起马鞭,坚持命令大军继续前进。
此刻军中士气低落,将士们都不想打这仗了。百官担忧元晔强令行军会导致军心逆反,造成兵变,亦是苦苦哀求元晔收回成命。
元晔依旧固执己见,策马就要出发。
当是时,陆聿立刻舍身拦在元晔马前,拉住了他的马缰,阻止他继续前行。
元晔高坐马背,登时换上一副怒容,斥道:“南下伐齐,是早已定下的计划,陆司徒拦马做甚?”
陆聿正色道:“大军一路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加上阴雨连绵,将士们早已无心开战,此时固执用兵,必败无疑,臣冒死进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余百官也纷纷附和司徒,声泪俱下地请求元晔不要再前进了。
元晔依旧坚持,沉声道:“大军即将踏破南齐,一统天下,你们这些酸腐儒生却想阻挠朕的千秋功业,军令如山,无需再言。”
说完,就要扬鞭纵马前行。
百官一看元晔要走,更是乌压压一片涌来,一齐挡住他前进之路。
“陛下三思,万不可拿圣躯冒险啊!”
元晔一时不得脱身,面含愠怒,突然一扬鞭,朝拦驾的官员便抽了上去。
“全都退下!”
那马鞭没有落在其他人身上,正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聿的身上,鞭痕擦过他的脸脖,沿肩膀横贯胸膛,触目惊心。
虽是做戏,元晔下手却分毫不轻,假戏真做般故意对着陆聿宣泄自己隐忍憋闷的怒火。
百官倒吸了一口气,陆聿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地位何等尊崇,连他拦驾都能遭到皇帝鞭笞,他们之中又有谁比得上陆聿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一声鸦雀无声。
陆聿硬生生挨了他一鞭子,没有惊讶、没有意外、没有抱怨、没有不满。
元晔对他的愤怒不满岂止是想抽他鞭子这么简单,他是恨不能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他一言不发地敛起衣襟,默默下拜,跪倒在皇帝跟前,固执劝谏。
“臣请陛下三思。”
百官也跟在司徒身后,乌压压跪倒一片,异口同声的请求。
“臣等请陛下听陆司徒一句劝,莫再前行了。”
“陛下三思啊……”
马下谏言劝阻之人跪倒一片,元晔看着伏倒在地的陆聿,又看着嚎啕劝止的百官,突然叹了口气。
“此番南征,兴师动众,若是无功而返,朕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元晔居高临下,环视着百官。
“鲜卑的祖先世代居住在荒凉的大漠,如今南下也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享受中原之富庶。如果你们不愿再南征,想留在洛阳休养的话,那我们就在这天下之中的洛阳定都,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闻言变色,立刻停止了嚎哭,面面相觑。
此时此刻,他们再蠢也回过味了,原来皇帝兴兵南征只是幌子,真实意图实在迁都。
司空穆光心中不满,狠狠剜了元谕一眼,皇帝当着文武六军的面跟陆聿联手演这么大一出戏,此刻终于图穷匕见了。
元谕在洛阳经营多年,必然早知内情,竟然把他也瞒过去了。
元谕却是不回应他的目光诘难,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模样。
众人一时皆默然不敢吱声。
“你们既然要阻止朕南征,那就要给朕一个态度。”
元晔从马上跃下,环视了一圈百官,眼神陡然阴狠了几分。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芒的寒锋映在瑟瑟发抖的百官脸上,令人一阵心惊胆寒。
剑尖竖在地上,元晔缓步从百官之间穿过,百官纷纷跪行着为天子让道。
行过之地,都被剑锋深深刻下一道。
元晔转过身,缓缓举起剑,指着那一道划过的痕迹,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却透出冰冷的杀意。
“现在,以此线为界,同意南征的站左边,同意迁都的站右边。”
他语气虽轻,百官却品出了话中的杀意,个个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这是在逼百官站队表忠心呢!
此时远离京师,他们手无寸刃,而皇帝掌握百万大军,百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若是站错了位,恐怕就没命回邺城了。
可邺城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家业根基都在邺城,谁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举目无亲的洛阳?
众人踟蹰之际,陆聿第一个站去了右侧,屈膝跪倒,俯首称臣,心甘情愿拥护。
“陛下万岁。”
紧接着,元显、元谕、元谧、元询、李凭、杨绍诸人亦跟着站了过去,屈膝跪倒。
“陛下圣明。”
其他人见此情景,心中本还有所犹豫,可看见元晔手中轻转的剑锋后,顿时被闪到脸上的寒芒吓得六神无主,无不相信他们现在只要站错了位置,元晔就会毫不犹豫地砍死他们。
在性命的威胁下,百官惊慌失措,争先恐后的往右边站着,生怕一站错,小命就没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穆光依旧一动不动,他看着已经全盘倒向天子的百官,闭了闭眼,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翻涌着。
邺城才是魏国龙兴之地,是鲜卑勋贵的根基所在,皇帝此举,无异于背叛了鲜卑,抛弃了旧臣。
他看着满面胜券在握的帝王,已然站队天子陆聿,痛心疾首,摇了摇头。
陆聿身领司徒,位尊权重,又是陆氏的家主,是那些支持陆太后路线的鲜卑老臣们的主心骨。
连他都支持皇帝,背叛了太后,他们鲜卑勋贵是真的无人了。
难道真是天意吗?
“陛下违背了太后的遗愿。”
元晔正色道:“朕会把太后没有完成的事做的更好。”
穆光叹了口气,妥协般站去了天子右侧。
元晔看着已全部站过来的百官,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将剑锋缓缓收回了鞘中。
……
迁都计划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定下了。
六军再度在洛阳郊外安营扎寨,百官着手制定新都的规划,元显、元谧诸人则指挥将士,加快修建洛阳宫。
晚间时,元晔冒着丝丝细雨来看了看陆聿。
秋夜湿寒,烛火幽暗。
太医刚刚为陆聿处理了白日的鞭伤,嘱咐他一些伤势注意之事,见到天子,又立刻跪倒请安。
元晔抬手示意他退下。
陆聿此时只披了件素色单衣,衣冠不整,无礼于天子,便又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准备起身请安。
“别动了。”
元晔抬手制止了他,缓缓坐在他的身旁,手指按上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伤。
“伤的重吗?”
陆聿低了低眼,避开他的手,“无妨。”
“让你受苦了。”
“这是臣应尽的责任。”
元晔手指握了握,他对他只有君臣责任,这份责任尽了,就要弃他而去了。
“这一次多亏了你的支持,否则断不会成的这么顺利。”
陆聿默了片刻,才迟疑道道:“陛下,既然迁都之议已经定下,臣希望陛下可以遵守承诺,允许臣辞官隐退。”
让他带明锦一起走。
一听这话,元晔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感,他闭了闭眼,语气也沉下几分。
“宣明,还不算完。”
陆聿眉峰一蹙,“陛下要食言?”
元晔摇了摇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可你我都心知肚明,此番迁都百官是被胁迫,并非心甘情愿,你必须帮我解决所有勋贵的阻力,彻底稳定洛阳局势,我才会兑现我的承诺。”
“陛下还要臣做什么?”
陆聿抬眼望着他,语调冰冷,等待看他如何把自己的最后价值利用殆尽。
元晔向他靠近,俯在他的耳边,幽幽道:“我要你最后帮我杀一个人。”
陆聿心里一咯登,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一笑,还是做不到完全对元晔弃之不顾。
如果这最后一场刺杀真能为元晔解决所有阻力,铺平前路,他就算带明锦离开,也会走的很安心。
魏长风的手上早就为他沾满了无数勋贵的血,也不在乎多杀这一个。
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他而存在,而今最后一次用这个身份为他杀人,也算有始有终。
“谁?”
“穆司空。”
陆聿瞳孔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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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鸟尽弓藏
秋夜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陆聿伏案写信,灯花不时发出爆裂声。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写完便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盆中。
娄威皱眉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公子,你已经写了十几封了,没有一封满意吗?”
陆聿摇摇头,写着那封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信,最后,他搁下笔,默默将信纸塞入一个信封之中,交给了娄威。
“你带着这封信,回去一趟邺城,把信交给明锦。”
娄威不解,军中有驿卒,他要是有事给小姐传信儿的话,大可交给手下的传令兵,加急送回京师,何需他亲自跑一趟?
“公子,一定要我去吗?”
陆聿点点头,“这封信必须由你来送。”
娄威面有难色,“可我还要保护公子,洛阳龙潭虎穴,我怎么能留公子一人在此?”
陆聿淡淡笑了,“陛下已暂停南征计划,我现在无需上战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先把信送去邺城,今晚就出发。”
娄威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情愿,在陆聿的坚持下,才勉强接过了信。
“公子,那我去了。”
陆聿点了点头。
送他走后,陆聿关上了门,取出了那封存多年的罗刹鬼面。
血腥气再度翻涌在鼻下,陆聿强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鬼面上狰狞的痕迹滑走一遍。
做完这最后一次,他就可以真正自由了。
朔州牛羊成群,水草丰茂,他可以带她回去他们的边疆,有一个家,几个孩子,远离这是非之地。
想到这里,陆聿便毅然换了装,戴上假面,提起长剑,身型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司空府一片寂静。
陆聿悄无声息地潜入,洛阳的司空府是临时安置,不比邺城的守备完善,他进来的几乎毫无阻力。
屋中光线昏暗,一灯如豆静静燃烧。
书案上,半老的身形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伏在案上,仿若已经睡着。
陆聿握了握剑,走近那道昏睡的身影。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仿若对来客浑然未差。
陆聿一步一步靠近,脚步轻慢,烛火都未动分毫。
他微微亮出半寸剑锋,声有为难。
“穆司空,我不想杀你,可是天命难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剑锋缓缓出鞘,在案上的人身上投下一道窄细的光痕。
“我会攻你肋下三寸处,给你留下一线生机,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话音落,寒光一闪,那利刃便以迅雷之势出鞘,直逼穆司空,可想像中的剑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未出现。
定睛看时,他的剑锋,已经被人仅以两指捏住拦下。
陆聿心中一紧。
能空手接下他的剑,此人绝非穆司空!
只见“穆司空”缓缓抬起头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终于来了。”
四目相对时,陆聿心中骤然漏跳了一拍。
“元显!”
竟然是他!
陆聿大惊,此刻方知中计,原来元晔让他来刺杀穆司空是假,引他以魏长风的身份现身才是真!
他立刻收剑,准备脱身,可元显哪里会给他脱逃的机会,纵身一跃,便追上他的身型,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欲逃的的身形重重拉拽落地。
陆聿急于脱身,横剑劈向元显,招式凶猛霸道,毫不留情。
元显不急不徐,扬起外袍,取出袍下银刃弯刀,接下这强势夺命的一招,兵刃交接,顿时火花四溅。
陆聿翻转剑锋,杀招凌厉,再度攻来。
元显弯刀变换,灵巧应对,招招从容。
陆聿无心恋战,抓准时机,虚晃一招,旋身从他臂下穿逃,可元显早已摸清他的功夫路数,哪会让他这般轻易挣脱?
今夜本就是布局围猎司徒,必要将他一举擒拿。
元显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此刻又值壮年,作战的精力经验俱在巅峰。
陆聿他们幼时都被他提点过武艺,此刻单枪匹马与他过招,显然有些吃力不敌。
数招之后,他的鬼面已被元显摘掉。
“终于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陆聿。”
陆聿被元显击倒在地那一刻,屋中立刻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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