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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众人都默认毒人的聚集地远在城郊二十里之外,兼之又有杨副将日夜守卫城西,所以没有人担心今夜仍会出事。
忙碌了一夜的李星鹭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凉国公府的客房里沉沉睡去,这里戒备森严的程度实在是太让她有安全感,以至于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完全没有惊醒她。
直到一只手力度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额头,她才猛然掀开被子弹跳着从床上坐起来。
“沈大人?”
看清楚坐在床头的身影属于沈舟云后,李星鹭面色一松,随即她望了一眼门外黑沉的夜空,心想自己应当没有睡过头,那沈舟云是为何而来?
见她如此轻易就放松了警惕,沈舟云反而有些不虞:“以后见到别的男人闯进你房间,你有反抗能力就找准时机攻击他,没有就跑出去呼救。”
“我知道——但‘别的男人’,也包括沈大人你在内吗?”
李星鹭的警惕心自然不差,只是因为来人是沈舟云她才下意识地表露出信任,不过既然他这么交代,她也就装模作样地反问一句,想听听他要怎么为闯进她的房间而开脱。
谁料沈舟云却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答道:“当然不包括我,我永远都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你。”
这番话听得李星鹭一愣,她怔怔地盯着沈舟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沈舟云并没有沉默着等待她的反应,而是终于提起了正事:“城西出事了,号角吹得连天响,大姨母和两位表姐妹已经在厅堂点兵,我们也要一起跟着去看出了什么事。”
“好,我披件衣服就能走……”
李星鹭话语一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中衣,突然想起在这个朝代这么穿是很私密的着装,而她顶着这副模样和沈舟云聊得有来有往。
算了,同乘一匹马这种事都做过,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况且违反古代对男女交往的礼仪会导致的后果无外乎那两种,一是嫁不出去、嫁不到好人家,二则是遭人议论甚至辱骂。
刚好,李星鹭两种都不在乎,所以她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披起沈舟云借给她的那件狐皮大氅就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厅堂里凉国公、孟元英和孟素商母女三人已经穿戴铠甲、手执银枪,而围满整座国公府的兵卒也都整装待发,李星鹭和沈舟云出现时,凉国公正在命令手下所有将士动身出发。
两人挤进军队中踏出国公府的大门,一路向着城西行去。
走到半路时,李星鹭开始控制不住地大喘气——上至凉国公,下至她身旁的将士均有一副经历过严格训练、强壮坚韧的身体,所以她们健步如飞,但被夹在中间的李星鹭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和她们一致的速度。
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下定决心要找个时间提升一下身体素质,争取别再让自己落得这副狼狈模样。
与她形成鲜明反差的不止凉国公手下的将士,还有她身侧的沈舟云,他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还有闲情从怀中拿出准备好的手帕伸手去给李星鹭擦汗。
就在这个间隙,突然冲出来一个面色青紫、嘴带獠牙的男人,显然符合她们认知中的毒人形象,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人居然是今日清晨时还完好无损的贺秀才。
贺秀才随便逮中一个士兵就作势要张口啃咬,但被他扯住的士兵却及时格挡抽身,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兵卒也纷纷举起武器意图捕捉贺秀才。
奇怪的是,外表文弱的贺秀才居然能扛住这些攻击,直到孟素商冲上前用巧劲将银枪钝的那一端砸在他后脑勺,他才停住动作、失去了意识。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毒人,且先将他牢牢捆住,带回国公府以供探查他的症状。”
孟素商谨慎地点了十个士兵将贺秀才先行运回凉国公府,其余人则继续前往城西。
因为贺秀才的变异,李星鹭以为抵达城西后会见到一群毒人在四处攻击的画面,可是现实却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只见包括杨副将和他手下的男兵在内,城西地界上几乎每个人都手持着一个火把,各自围成团跳着祭祀火神的舞蹈,而唯二格格不入的即是眼眶微红、不停流泪的贺佳丽和她身旁给她擦眼泪的杨小姐。
“咳,杨副将,你吹号角把我们叫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欣赏这些仪式吧?”
凉国公被这群人整得满脸疑惑,她重重的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舞蹈。
杨副将连忙将火把交给身旁的手下,他自己则走到凉国公面前,神色稍显激动地解释道:“您误会了,我让人吹号角时城西的确遭遇了大批毒人的袭击,那些毒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逮人就咬,被他们咬中的人居然也会变异成毒人,那位贺姑娘的兄长就是受害者。”
“这我们知道……”
凉国公正要说出方才半道上遇见贺秀才的事,孟素商却忽然打断了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略过去:“然后呢?我们怎么没见到你所说的大批毒人?”
“在反击过程中,我们发现那些毒人速度和体能都优于常人,而且我方士兵还要小心提防他们的啃咬,所以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上——直到有人高呼火神庇佑,然后将火把扔到毒人身上,我们才发现原来毒人畏火,于是纷纷点燃火把迎击他们,他们也就逐渐撤退了。”
像是为了响应杨副将的话,他身后的男兵和少数城西居民都一齐高举火把、嘴里不约而同地喊着“火神庇佑”。
这副狂信徒的状态令李星鹭皱起眉头——其实在清晨与孟素商汇合时,李星鹭和沈舟云曾将毒人畏火的特征告知于她,并希望她能帮忙散播这个消息,但她却持有相反的意见。
“百姓要信奉神明、以此寻求一个慰藉,我们没有理由去干涉,但若是他们将神明置于国家、君王和律法之上,他们就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近来凉州城民对火神的狂热祭拜已经有这种趋势,如果公布毒人畏火,有心人就会利用这一点煽动舆论,以至于动摇凉国公府的治理。”
当时孟素商是这么说的,李星鹭原本不认同她因为这种理由而隐瞒对付毒人的办法,可是此刻她却有些理解对方了。
“前段时间诡异事件频发,如今毒人在暗处蛰伏,不仅城民,连将士们都开始惶恐不安——”
杨副将深吸一口气,表情真挚地对凉国公恳求道:“我知道除了一年一度的火神祭之外,您一向不提倡过多举办供奉神明的祭祀,但现在为了安定人心、军心,我请您允许提前举办火神祭!”
“举行火神祭!”
随着杨副将话音落下,数道附和他的人声逐渐响起,而且久未停歇。
“够了!”
凉国公用更加高昂的声音盖过他们,她的脸色一片铁青,显然没有被人群的哄闹声动摇:“此时城中事故多发,举行这种汇聚全城军民的祭祀风险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她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可惜这群见证了毒人被火驱散走的狂信徒已经逐渐不受理智控制,仍在坚持喊着“举行火神祭”。
目睹了这场闹剧的李星鹭不由抬手捂住耳朵,终于重获清净之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疑问——
毒人畏火,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幕后之人不可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祂为何放毒人出没,任由她们发现这件事,而不是先弥补这个缺陷或是一直藏匿他们作为秘密武器、不给旁人知晓他们弱点的机会?
第54章 妥协
凉国公府, 地牢。
形貌已经完全变异的贺秀才被几道铁锁链绑到牢房里的木桩上,李星鹭打开铁栏杆的门踏进里面,径直就要走向他, 却被沈舟云按着肩膀止住了脚步。
“你们控制这个毒人的措施是否完备?他还有伤人的能力吗?”
沈舟云不放心让李星鹭近距离接触危险性极高、能够感染正常人的毒人, 所以向凉国公府的守卫再三确认。
守卫明白他的顾虑, 因而耐心解释道:“这个毒人刚被送进来时狂性大发、挣扎力度极大,为了防止他咬伤旁人, 我们就让药剂师来给他喂了小剂量的迷药, 短时间内他应当是醒不过来的。”
闻言, 沈舟云这才挪走了放在李星鹭肩膀上的手,但他仍紧紧跟在她身旁,生怕危险降临时他来不及护住她。
李星鹭将挂在自己身上的小木箱取下来放在地面,然后从中拿出手套戴上, 又挑选了剪刀、镊子等工具,然后站到贺秀才身前, 思考该从哪里入手探究他的症状。
沉思了一会,她举起镊子将两个沾有雪莲叶和银露粉的棉团分别拭过贺秀才那两颗尖利的獠牙和他口腔里的唾液,而后她发现沾有唾液的那个棉团逐渐呈现出黑紫的颜色。
李星鹭因此得出结论:“毒人的牙齿并不含毒,真正的传染源是唾液,当他们咬破某人的皮肤,他们的唾液会顺着创口进入对方的血液里,进而完成感染。”
不过这一发现固然重要,却对解决毒人的症状和防护他们的伤害没有什么帮助, 她只能用剪刀在贺秀才的手臂上划开一个小口, 挤出少量青黑色的血液, 用以分辨其中的气味。
“曼陀罗、月铃草、火莲果……”
如此反复几回,李星鹭又闻出了除却蓝姜花、珊瑚叶之外更多的药物, 但她的神情却未见半分轻松——这些药物分别对应的解药她都知晓,可是它们混杂在一起后恐怕解药就不起效了。
这时,沈舟云忽然疑惑地问道:“你说的这些药草,我怎么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像李星鹭因为家学渊源对各种药草知之甚详,沈舟云在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居然对听到的那些药草名称有印象时,他顿时产生了几分惊讶不解的情绪。
“因为这些药草大多在谭府药房的一本账册上出现过——”
李星鹭的目光转为凝重,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制造毒人事件幕后之人的身份:“就是那本记载着谭雨淼取用过的各种药材的账册。”
随着这句话落下,被尘封在清远县的那些未解的谜团全都再次浮上来——药房账册上记录的大量药草被谭雨淼拿去做什么了?谭雨淼的兄长谭修曾供述她奉命为宁王的小舅子蔡昊调配某种毒药并在活人身上试验,这个试验的目的是什么?
“凉州城的所有诡异事件都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李星鹭意有所指地说道:“一个月前,我们从清远县启程抵达江州,赵夫人和谭贵等四人被流放至凉州,还有……谭雨淼从县衙大牢越狱。”
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了,再加上谭雨淼曾有过拿活人试药的行为,李星鹭很难不将毒人的出现与她联系在一起。
“难怪在清远县时谭雨淼要冒着风险拿活人来试药,原来是因为她要调配的毒药就是用来改变人的体征、让他们变得和嗜血野兽无异。”
沈舟云自然听懂了李星鹭的言下之意,他的口吻也随着这一猜测而变得肃然:“如果谭雨淼是毒人事件的实施者,那么主使者绝不可能只是蔡昊,这是针对孟家、针对长公主的阴谋,宁王一定参与其中。”
李星鹭没有接话,她在想一件事——
原书《谈情说案》里把凉州毒人之祸归咎于长公主作孽多端,而男主角宁王世子齐世安虽然选择封城、放弃整座城的军民,却仍充当着无奈的正义者身份,事发后人人唾骂长公主,他却像是隐身了一般。
可若是毒人事件自始至终都是宁王父子在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再有江州谋夺宝藏的事情在前——原书里的贤明君主宁王与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区别?齐世安与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又有何区别?
这无异于《谈情说案》整本书的世界观彻底坍塌了,那么书中的内容还有几分可信度?
长公主真的弑父弑弟、是个值得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反派吗?沈舟云真的丧尽初心、是个死有余辜的奸臣吗?
“小鹭。”
沈舟云冷冽的声音将她唤回神来:“我们要去将这件事告诉大姨母,她才是凉州的地头蛇,由她安排人调查本地有没有混进宁王的势力会更简便。”
李星鹭点头回应着,但直到走出牢房她都仍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味跟着沈舟云的步伐前行,以至于在他停下时没能及时刹住脚,径直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怎么了?”
沈舟云转过身来,见她捂着额头露出吃痛的表情,不由有些无奈:“怎么连走路的时候都能分神?”
李星鹭垂眸敛下眼中的复杂情绪,一边继续按揉额头的动作,一边低声呢喃道:“我只是感觉有点后怕。”
以沈舟云的耳力,他自然不会听不清李星鹭的话,但他以为对方是心悸于撞破了宁王的阴谋,因而下意识地放缓语气安慰道:“不用怕,若能通过揪出凉州城中宁王的党羽来指证他,那便没有后顾之忧,若是不能,他要报复也是冲着我和孟家来,不会牵连到你的。”
可是他不知道,李星鹭怕的就是后者,她害怕在她改变了剧情的走向后,沈舟云仍然落得惨死的结局——他对于她而言,已经不止是纸张上的几行字,他是她的伯乐、是处处关照她的上官,她怎么能接受他像原书里写的一样痛苦死去?
但这种种愁绪,她却无法宣之于口,为了不招致沈舟云的疑虑,她只能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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