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间,天边炸过一声惊雷,而后跟着数道闪电,大得要将天幕都撕裂开。
明明方才还艳阳高照,谁知转眼就一片黑云,大有压城欲摧之势。
看起来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第63章 成神
江老爷和爱妻膝下仅有江泊淮一子,小公子未来自然是要当江府新一任家主的。
只是降生之日天有异象,更有天机阁的阁主千里迢迢来了一趟苏杭。
白衣女子眼覆白纱,眉目之间难掩愁绪,只叫小公子以后不入修仙之道。
江老爷一夜之间白了头,关在书房思来想去一整夜,最后吩咐左右,就说小公子先天不足,有体弱之症,于仙道无缘。
于是坊间很快就有了消息,纷纷可惜江小公子时运不济。
然而事实上,江泊淮在修仙上颇有慧根,寻常人一月才能勉勉强强的术法,他不足三日便能周转得得心应手。
冬日初雪,七岁大的江泊淮缩在厚厚的毛毡里面,没有天资是假,体弱是真,冬天一到整个人更加白了,一时叫人分不清身上盖的白狐毛白还是他白。
只是唇色红润,一双眼睛又黑沉沉的,色彩相异,漂亮近乎昳丽。
乔成玉暂且想不明白这幻境的道理,却也不想先离开了,她几步迈上前,仔细看在书案前抄写心法的小江泊淮。
他不爱笑,人却是活泼的,听到窗外有鸟雀扑着翅膀过会停下动作,将目光投出去,好奇地看上一会,直到门口轮值的李伯喊他。
“小公子,老爷夫人来了——”
他才重新动作,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低着头继续写着。
到底还是小孩子,比长大好玩多了,乔成玉想,忍不住要戳戳他的脸。
意料之中,碰不到,只好没趣地撇撇嘴,放下手。
“泊淮,明微仙长说你今日只练了三个时辰的剑法,怎么回事?懈怠了。”江父比江泊淮更不爱笑,板着一张脸,没等下人通报,径直推门而进。
江泊淮一板一眼地和他解释了,说是昨夜没有关好窗户,今晨着凉发热了。
江父微不可查地把眉头皱起来,看起来想训斥几句,一旁和煦的江母打断他,不让他同孩子置气。
“不过少了一个时辰,我们泊淮明日会补回来的,对不对啊?”
江泊淮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和他们做下保证。
江父面色这才和善下来,从一旁小厮手里接过食盒,送到他面前,这时候又温和下来了:“你娘特地同你买的栗子糕。”
乔成玉眉头一跳,立即偏头看江泊淮的反应,他年岁不大,尚且不是很会控制情绪,难得皱了下眉,很快反应过来又松开。
江父江母随后又问了几句功课,才叫他安心温习心法,掩着门出去了。
于是江泊淮立即拉下嘴角,食指点点那盘糕点边缘,发出几声动静,把李伯引了进来。
“拿给院里的人分了。”他说:“不要叫主院的看见了。”
“老爷夫人一片心意……”李伯想劝几句,低头一看,发现是栗子糕,又止住了,轻手轻脚地把东西端出去了。
乔成玉只觉得这江府压抑得有些叫人喘不过气来。
江父江母实在很奇怪的人。他们很疼爱江泊淮,怕他真的无缘仙道,只好明面上放出假消息,暗地里请了最好的仙长来教习江泊淮剑法。
江泊淮几次病重,他们亦夜不能寐,守在一旁。然而也正是他们,从不曾记得江小公子对板栗有敏症。
世上没有一对父母是完美的,江泊淮想,人尚且没有完人,好在一双父母足够爱他。
于是江小公子还算顺风顺水地活过了七个年头。
江泊淮出生后的第十年,修仙界灵力短缺,他这一辈尚且没有天资聪颖的修士,亦没有宗门傍身,偌大的江府开始一点点萎靡溃败,如同暴雨将至的蚁窝。
真正的转折点在江泊淮第十五年的生辰。
雨大如注,江泊淮的师父磨其心性,令他立于悬崖边上,不随风止亦不同雨动。
他枯站了两个时辰,亦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以为同无数个寻常日一样。
然而刹那之间,周遭罡风阵阵,昏沉的天色下,一行五十余人如同伺机而动的狼群,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江泊淮——为首的竟然是他尊师重道了十五年的师父。
他身侧不过侍从五人,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渐渐的,倒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乔成玉要很努力才能从一片茫茫的血雾中看清江泊淮的手身影。
雨水自他身上一点点滴落,上好的料子沾了水也沉甸甸的,江泊淮的动作一点点地慢了下去。一柄长剑正好在此时,闪着寒光出现。
乔成玉的心好像都不跳了。
天际却突然一道惊雷,炸开一片亮色。
须臾片刻的失神,致使那柄剑自他心侧毫厘穿过,有惊无险。
乔成玉最后也没看明白江泊淮是这么突出重围的,只记得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血仿佛止不住似的,从口子里淌出来,他用来捂住的伤处的手指被血色染红了一片。
大难不死,必有后难,江泊淮很快发现,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
因为等他好不容易回到江府,推开门,迎来是满地的狼藉和尸体。
血打脏他的鞋面,他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眸中的寒潭很深,瞳孔有些发散,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看清眼前的一切。
乔成玉很想扑上去挡住他的眼睛,让他不要看,然而手指自他身上穿过,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分担丁点。
江泊淮显得很沉静,一向爱洁的小公子没有管身上的血,将府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终于发现。
——一百二十七人,仅有他一人独活。
江府没落得静悄悄的,过了半年,坊间于是再没有关于江家半点的议论,一切都湮灭于时间中。
乔成玉失神片刻,有些没想明白——可是江府现在还好端端的,最多只是不怎么在修仙界张扬了。只听说江泊淮父母早逝是真,可没有提起江家有过灭门之灾。
她尚且还没想明白,更多的险境接踵而至,乔成玉陪着江泊淮,见过他浑身千夫所指,看过他浑身浴血。
最后,一根长鞭打在他脊背上,淌出滚烫的血沾红了他送上门的退婚书。
真正的乔大小姐恼怒他竟然敢写退婚书,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江泊淮,却也憎恶他叫自己在坊间丢了面子。于是带着众多手下,势必叫江泊淮吃点苦头。
那张脸很模糊,以至于乔成玉没有立即辨认出来,定睛一看又觉得实在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
但又说不上的古怪,她一颗心惴惴不安,明知道虚影没办法阻挡她的攻势,却还是执拗地想挡在江泊淮面前。
*
——大雨淅沥沥得下了一整夜。
江泊淮燃起一簇火,他已经把沾血的衣服全换了,因为受寒,面色很苍白,唯独靠近火焰的手指关节有些通红,他没有说话,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一汪寒潭。
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像什么情绪也不该有。
乔成玉望望山洞外的雨,觉得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她不知道江泊淮想去哪,这场大雨会不会耽搁了他的行程。
只是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就算多耽搁几日也是好的,修整修整。她想着,又难免埋怨了下下死手的乔大小姐。
“你好惨哦。”乔成玉蹲在江泊淮的一边,明知道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却还是忍不住牵牵他的衣袖,把声音放软:“这样,出去之后你要是求求我,我就原谅你做大反派的事了。”
江泊淮不出所料地没有动作,他翻了翻柴火,火光太热了,他有些不舒服,于是撤得远了点。
手臂抬起,袖子滑下一段,露出手臂内侧的印记。
乔成玉看了眼熟,忍不住盯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在哪见过,只好暂且搁下。
*
江泊淮拜了一个寻常门派,不起眼,但命运并没有因此忽略他的存在。
被师长欺瞒,被同门诋毁,被仇敌夺宝,他都一一接受了下来,没有丁点情绪,直到若干年后成了修仙界第一人,离成仙之路不过半步之遥,也没有找他们寻仇。
看起来像个机器人。乔成玉想,很想拉拉他的嘴角,好让他笑一笑,十指果然自他脸颊穿了过去。
她扫兴地撇撇嘴角,刚要抱怨几句,身子忽然一轻,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生拉硬拽地要把她揪出去。
乔成玉是一缕虚魂,抓不住任何东西,自然无力抵挡,只能看着江泊淮的身影越来越小,急得团团转。
她艰难调动周遭灵力,要挣扎一下,那股力量却又忽然被抽离,她猝不及防摔了一跤,想回去找江泊淮,却忽然发现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自上而下看着江泊淮渺小的影子。
“不过半步之遥了,江道友。”老头摸着花白的胡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亮得异于常人。
和他相比,江泊淮的情绪倒显得冷静很多,他扬起手,露出那个叫乔成玉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的痕迹,然后问:“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消了。”
老头眯起眼睛,倒是很和善地朝他笑了下:“成仙后摒弃凡人之躯,自然就没了。”
乔成玉死死地盯着那个印子,手指甲陷进皮肉里,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现在在叶竟思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神降。
“成神啊。”江泊淮叹谓似地开口,难得的有了点情绪,他弯弯唇:“那算了。”
老头果然被激怒,巨大的威压密密麻麻地压到他身上,声音却和煦,威逼又利诱地讲了许多成神的好处。
——没有人会拒绝的。
江泊淮面上点头,对他的话好像全然进了脑,可是他开口:“不成就是不成。”
“你受了那么多苦,不就是——”
套出来了。江泊淮心想,却发觉自己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兴许是太简单了,他想。
他不信命,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早已下了定论的。然而孑孓数十年,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一生充彻着背叛和分别。
仿佛下了重功夫,非要他将人间的至苦至难全尝一遍。
江泊淮很快地接受了这件事,又很快地发觉自己好像丧失了情绪的能力,于他而言,人生不过是被定好了的圆轨,没有必要为注定的东西难过或生气。
他坦然地接受一切,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坦然赴死。
可是这样做的人仿佛只是对他进行小小的“惩罚”,并不想叫他真的丢了性命。数百次的死里逃生,江泊淮对此厌烦,对冥冥之中的监视更烦,终于决心找出一切的答案。
可惜真相荒谬又简单——比起一帆风顺,勤勤恳恳的修习,苦难衍生出的愤恨与悲痛,才是强大路上的垫脚石,才能更快地成仙成神。
江泊淮要足够快,才能有机会挽救欲颓的仙庭。
凡间灵气衰退,修仙之人成神难上加难,神界天神消亡,又没有新神补救,仙庭犹如内里已经被蛀空的树根,只需一场暴雨,就能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
他天生神骨,理所应当就是要成神的。于是祂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有关江泊淮的一切都被刻意捏塑,父母、师长、未婚妻子……他生命里所有人的存在,都是注定要背叛分别的。
江泊淮听得有些烦了,拒绝再听神明癫狂的过去,手中长剑一挥,彻底断了同祂的联系。
江泊淮不愿意没关系,总有人会叫他愿意的。
短短半月,凡间横空出了很多奇怪的石碑,碑上书着,凡间或有大难,唯有一人成神方可救世。
人们尚且将信将疑,可很快,天降句陨、旱涝难收、亡灵肆虐……
危难如同潮水侵袭了人间。
江泊淮、江泊淮——
他们高喊着这位最有可能成神的仙长的姓名,将他高高举上神台,要他拯救苍生。
江泊淮是个很自私的人。他不想拯救什么苍生,更痛恨被逼迫做什么。
于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妥协。
只是任由底下的炽热的火焰一点点升高,几乎要将他融化在一片狂热的情绪中。
底下是愚昧的民众,有凡人,也有修仙人,火太焰了,把江泊淮的眼尾都烫红,眼前朦胧一片,分不清底下有没有自己见过的人。
他们振臂高呼,怀着满腔的癫狂与希冀:“愿神庇护人间!”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叫江泊淮成神。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拯救苍生。
*
直到死亡,江泊淮也没有妥协,叫仙庭的众仙恼怒不已。
祂们把他的魂魄从亡魂海里找回来。江泊淮想做凡人,祂们便不遂他的意,要叫他不入轮回,一遍一遍地做“江泊淮”,给他许多次机会,逼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江泊淮任由他们动作,过着日复一日的人生,有一天突发奇想,发现自己还是能改变一些轨迹的。
譬如江府其实可以活下,只不过江父江母不行。
譬如也不一定要修仙,只不过体内灵力还是只多不少。
但更多的没办法更改,不过好在,他对那些事情也不感兴趣,枯燥地过好每一世就足够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发现他那位心肠恶毒、将要早早被自己杀死的未婚妻子好像忽然换了个人。
于是他将退婚书截下,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给乔府的退婚书不用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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