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公主请一众贵女在石桌周围坐定,又让宫女奉茶。
亦安捧了茶杯,缠枝莲花的银鱼杯也很衬这般景致。茶汤清碧微甘,入口没有苦味。这很考究茶叶的品质和煮茶人的手艺。煮茶人穿着女官服色,说明她不是一般的宫女侍从。
如今选女官和往年不同,陆氏那时候是征召有才学的女子入宫充任女官。而现在则是在平民中挑选资质上好的女孩儿,接到宫中□□导。识字、茶艺,女红,宫里培养这些女孩子技艺,好让她们为宫廷效力。
陆氏那时候的女官,有的还要充任掌诏,替皇后、圣人眷写诏书,有时还要承担宣诏的差事 ,没有才学根本不能胜任。而现在的女官,只是担任公主、郡主身边的辅佐。起草诏令有中书舍人,宣诏有内监,女官职权进一步缩水。
简而言之,崇元一朝前中期的女官权重,有品级,和外廷官员一样拿朝廷的俸禄。崇元中后期,女官渐渐变成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除却尚在宫内供奉的几位年资颇高的尚宫女官,如今已然很难看到女官往日的风光。
一杯茶尽,又略坐了片刻,临清公主身边的女官到公主身旁低声回话,说书房里已安排妥当。
临清公主笑着请亦安往书房去,她早就想好了楹联内容,只等亦安落笔。
一行人又去书房,临清公主的书房极大,比一般人家的卧寝之所都要ῳ*Ɩ 大上几分。
案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俱是精品。镇纸是两方雕着麒麟的玄铁所铸,隐约间有墨香四散。
临清公主告诉亦安楹联内容,自家却并不往案前凑,还携舞阳长公主一道,把本欲围观的一众贵女拦在外面。
“写字讲究的是一个心静,咱们都进去了,这孩子还怎么能静下心来?咱们且在外面等等。”舞阳长公主辈分最高,她的话很有份量。
于是一众贵女都在书房外等候,唯有临清公主和舞阳长公主站在书房外,远远地看着亦安。
荣康郡主和延熹郡王妃年岁小不知道,临清公主和舞阳长公主却是知道的,先皇后写字时不愿周围有人搅扰,说是人一多,字纸的灵气就污浊了。
亦安铺纸蘸墨,想了想临清公主所说的楹联内容,想好了在哪里落笔才抬起手来。
一时运笔如风,毫不滞涩。
临清长公主还让亦安每个字都隔上半寸多,说离得开显得疏落。
亦安虽不明白其中含义,但也还是照着临清公主的嘱咐照做。左右这并不是为难的差事,没准儿公主就喜欢这样呢。
只临清公主和舞阳长公主也不知道,先皇后是看了明敬皇后留下来的手书,这才有了空半寸的习惯。如今传承到亦安这里,除过圣人外,早已没人知道,先皇后写大字时间隔半寸是为了什么。
等亦安写完,左右看了看并无不圆满之处,可以说是一挥而就。这才向书房外去,请公主一观。
临清公主和舞阳长公主一边看亦安写字,一边暗自点头,这份悠闲淡然,和先皇后有七分相似了。
等亦安搁笔,两位公主自家就往里走。
临清公主站在书案前,拿起来细细看过,对一旁同样动作的姑母赞道,“少有写得这般有气韵的字了。”这里自然是指先皇后的气韵。在场哪一位贵女单拎出来,才学都是上佳的。
舞阳长公主叹道,“难得的是这份心境,你我便没有这样的功底。”公主们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便是有才学,也未必肯下那样的苦工去练字。先皇后出身耕读之家,自幼也上得几年私塾,十分珍惜读书的时光。即使是及笄后雀屏中选,也是日日笔耕不缀的。崇元二十四年之前的有些奏疏,依稀也能分辨出哪些是皇后代为批阅的。
然而就是再像,到底也不是先皇后亲手所书,不过是看着有几分故人的影子,聊胜于无吧。
“仔细收起来,明日拿去镌字刻匾。”临清公主对身旁的女官道。
公主身边的女官,不说才学如何,总是个细心人,立刻妥帖地将亦安写过的字纸收起来。仅凭公主没有让这位姑娘重新写过,就知道这位的水平到底如何了。
临清公主转身对亦安笑道,“这幅楹联我很喜欢,多谢你了。”亦安忙道不敢当,即便临清公主再随和,那也是公主。
舞阳长公主想着自己拿了人家孩子的扇子,便开口道,“临清,这番你要拿什么作润笔谢人家啊。”长公主浑然忘记自己先前给亦安的那支金簪和戒指了。
临清公主也不含糊,直接对另一位女官道,“呈上来吧。”一位穿红衣的女官便捧着一个乌木推盘过来,上面铺着红绸,红绸上面放着一个净木匣子。
公主转身对亦安笑道,“金银俱是俗物,既是润笔,咱们也风雅一回。”等女官推开匣子,亦安才明白这风雅是何缘故。
匣子里并非放着一块又一块的金砖,却比金砖还要吸引亦安的目光。匣子里面盛着两块并列的龙凤墨条,墨质温润细腻,泛着墨玉的光辉。只打开了这一会子,便有细腻的龙涎香透出来。
这两方贡墨可以说是,亦安有生以来见到质地最好的墨条。上面的龙凤纹饰倒在其次,只看这墨质,便远胜那些名墨。到底是天家富贵,也只有天家贵女,才能拿出这价值千金的宝墨。
“这实在太贵重了……”亦安纵是已然心动,可这样的重礼,却不是嘴一张一合就能收下的。
舞阳长公主朗声大笑,“你便收下吧,这样的墨,临清那里还有许多,你若喜欢只管来取。”不知是舞阳长公主有意还是无意,她对亦安似乎很是和气,并不像见到寻常贵女那样,还有天家公主的一份矜傲在。
亦安不懂为何两位公主为何对她如此礼遇,落后舞阳长公主倒是对临清公主说了实话,“到底和嫂子有几分相似,这是她的福气,何尝不是我的福气。到了我这个岁数,又能活几年?说不得,这是嫂子派她来接我的。”舞阳长公主喝了酒,说话愈发不着四六,可临清公主也没拦着,凡是见过先皇后的故人,有哪个不怀念皇后娘娘呢?
若是亦安容貌上再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只怕现在早就是宗室女眷的座上宾了。单凭和先皇后相似的容貌,就能叩开舞阳长公主的府门。
虽然亦安和先皇后并无相似之处,可舞阳长公主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你们小姑娘家年轻,可要到我那里多走动走动才行。”话是对着一众贵女说得,却单给了亦安一块白玉牌,上面雕着岁寒三友,拿来做压裙很是得宜。
不意亦安竟然这样能得公主们的青眼,徐沅等一众勋戚贵女都在暗自寻思,下回家里行宴,要不要给这位也下帖子?
亦真生母是城阳伯夫人,亦宁又是令国公夫人亲口说得要讨去做儿媳的,外祖父还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这样的身份和这些贵女交际是配得上的。亦安说起来有个做阁老的祖父,做侍郎的父亲,可这样的身份该是和秦珂这样的官员之女结交,按说和勋贵圈子不搭调。
可世事便是这般,不知花开哪支。
徐沅和妹妹交换一下眼神,若两位公主不是突然兴起,那这位很该好好结交一番才是。
这些勋贵家的女孩子,有些跟成了精一样,舞阳长公主自家还没想到,徐沅和她妹妹便想起长公主那年未弱冠的独子来。
虽说身份上有些不大相配,但架不住公主喜欢啊!若是舞阳长公主一意要亦安做她的儿媳,难道公主的儿子会不依着母亲?说出去也是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也在禁军当差,可这也是公主向圣人讨来的!
徐沅姐妹二人思维发散得太快,一时想到若亦安真的给舞阳长公主做了儿媳,凭借舞阳长公主在圣人面前的体面,还有长公主府那满府的富贵,指不定往后是谁登谁的门呢。
慎国公目前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十六,次女只有十三,还未给女儿说婚事。慎国公夫人亲生女只有徐沅,视若珍宝,和陆氏打得是一个主意,想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
不过其中也有慎国公夫人冷眼在勋贵里挑了一圈儿,愣是没发现一个合心意的女婿。便是圣人有意无意提起的周璋,看着是个三品,慎国公夫人一想起那位是个全家死绝的绝户头,也绝不肯把女儿嫁过去。就算周璋父母俱在,徐沅嫁给他,也算是低嫁了。纵有个三品诰命在,慎国公夫人也不稀罕。又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除非圣人开恩,难道这恩宠还能传给子孙后人?
圣人有想做媒的心,也架不住没人搭这个茬儿。太孙在世时念过周璋两句,说他无辜蒙冤,若是皇祖母和父母仍在,必是会照看的。这才有了周璋的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当时若不是蒋阁老拦着,只怕锦衣卫都督都给出去了。
徐沅姐妹合计着下回请亦安姐妹到慎国公府玩儿,虽然形制上比不过公主府,但到底是传承百年的公府门第,有些景致还是能论论典故的。
亦安不知道身后的贵女们已经在心里计较过一回,她到底还是接过“润笔”。这时候亦安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眼见亦安收下,临清公主这才露了笑颜。女官来说晚膳已经安排好,于是公主又请一众贵女用膳。
席间舞阳长公主很是快活,御赐的金茎玉露喝了足有半坛子。亦安等人年纪尚小,最多也只是陪饮一杯,并未过分饮用。
及至宴散,临清公主吩咐女官们将姑娘们各自送回,此时已是酉时正,再过半个多时辰就是宵禁。
不过马车上打着临清公主府的旗号,巡逻的禁军倒也不敢上前阻拦,这是天家的特权。即便是宵禁时分,权贵的马车也可以畅行无阻,只要事后能禁得起御史弹劾就行。
亦安姐妹三人坐着马车回府,亦宁看着亦安头上的金簪,腰上的玉牌,还有怀里的木匣,笑着打趣道,“我们五妹妹真是得公主们喜欢。”亦宁并未多想其中的缘由,还以为亦安是单纯得公主青睐,心里只有为妹妹高兴的。毕竟亦安那一笔字,确是陆太傅和白阁老认证过,能得中一甲的。
亦真也望着妹妹直笑,她便是再不通人情,也知道这番妹妹得了公主看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说不得议婚的对象也能往上提一提。亦真倒是没想过舞阳长公主的独子,长公主什么身份?想做她的儿媳,只怕没个十来万的嫁妆银,别想迈进公主府的大门。
有了公主的看重,这说出去也是体面的事。
亦安面上含笑,对姐姐们的打趣也没有放在心上。若是真能通过公主们登上青云路,那可比话本子写得刺激多了。想想也知道这不过是笑谈,谁当真了才会吃亏的。
临清公主送走一众贵女,看着喝醉的舞阳长公主,心里头一次拿不准姑母心里是怎么想的。舞阳长公主曾对临清公主说过,她的儿媳必要从勋贵里择的,还得是那家底丰厚的。
借着酒意,临清公主笑着问道,“莫不是姑母有意讨亦安做儿媳不成?”若姑母无意,可别耽误了人家姑娘才是。
舞阳长公主面色微红,看着侄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论才学,我那儿子是万万比不上的。可论家私,又有几个能做我的儿媳?”舞阳长公主并不想在清白人家里给儿子择媳妇,这样的人家固然品行尚可,但到底没经过这样的富贵,若是不善持家,那她攒下的这千万家私,又能往下传几代?
长公主有自己的打算,她现在还是圣人的妹妹,这没错。可圣人和她如今都有年纪了,又能照管后人几天?若她一闭眼,儿子和未来的皇帝着实不算亲近,这份富贵又能保持几年?
舞阳长公主并未表态支持哪位皇子,一心没想过参与立储。这样是保了后辈平安,可也和从龙之功不搭边了。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呢?
所以长公主才想找一个实力雄厚的勋贵人家的女儿做儿媳,不为别的,自己百年之后,子孙后人好歹还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岳家。白家就算有白阁老和白侍郎又如何?家里没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便是眼下权势滔天,也一样不入舞阳长公主的眼。更何况白家现在和权势滔天还差得远,顶多能称一句一时望族,也只是一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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