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菱在离世前一定也没有想到,他的丈夫会那么快与她团聚,在最艰难的时刻帮助她的孩子的,还是姜旺。
*
终于到家,一老一少摸黑进了家门。
姜家不大,只有一进,但楚父曾派人将这小院好好拾掇过一番。
因此这宅子虽小,正房、厢房、耳房、倒座……该有的都有,姜旺夫妇看管得格外用心,将小院收拾得整洁又温馨。
正房有三间,姜菱出阁后一直空着,姐弟俩住进正房的西屋与东屋。前几日发生了些事,才有所调整。
屋中只有厨房里亮着灯,弟弟楚昕与姜婆婆都在厨房里。
对于姜爷爷与姜婆婆,楚悦满心都是感激。
在京城,平民百姓之家一日只有两顿饭,就算是在守孝期间,姜爷爷姜婆婆说他们姐弟俩正在长身体,坚持每日给他们预备三餐。姜爷爷姜婆婆能力有限,一直在努力照顾他们姐弟俩。
回正房放下包袱,楚悦才去厨房。
甫一踏入,迎面看到一张飞扬的笑脸:“姐!”
与此同时,在灶台后忙活的姜婆婆与在灶膛前烧火的姜爷爷一齐看向楚悦,向她投来慈祥的目光。
楚悦感觉周身都是暖暖的,但当目光落在弟弟身上,还是不免一阵心疼。
这是他唯一的弟弟,小她三岁,姐弟俩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如今更是相依为命。
几日前她被地痞缠住,为了替她解围,弟弟被地痞打断一条腿。虽是景璃出现赶走地痞,但弟弟的伤还是落下了。
弟弟越乐观,楚悦越是愧疚。
她蹲下身子,问坐在凳上的弟弟:“你感觉如何?”
楚昕只知道,他是男子,爹爹不在了,他就得支棱门庭,不能让人将姐姐欺负了去。
少年清清爽爽的声音响起:“早就不疼了,就是有点饿,姐姐若是再回来得晚些,我就只好将你那一份也吃了。”
知道弟弟是在哄自己宽心,楚悦没有拆穿,佯怒:“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楚昕做了个鬼脸。
他随了父亲,天生有副桃花眼,加上他的五官出众,少年透出来的活力单纯又热烈。
一旁姜婆婆和姜爷爷见了被逗乐,楚悦也跟着笑起来。
虽说遇见了不如意的事,但身边一直有关心自己的人,她才不会让自己一直陷在悲伤里。
水开了,锅里的扁食也开始翻滚,饭食的清香在满屋子弥散开。
楚悦由衷感慨:“真香!”
姜婆婆看了眼灶台前往灶膛里添柴的老头子。
小姑娘回房期间,老头子已将楚悦闷头将护心镜带回来一事告诉了她与小世子。世子尚且在努力活跃气氛,她这个年纪大的自然不能拖后腿。
姜婆婆也只当不知道,笑:“阿悦待会可要多吃些。”
楚悦弯着眼睛伸出两根手指说要吃两碗,“命令”弟弟:“可不许喝我抢。”
楚昕才不:“就要!抢着吃才香。”
并不宽敞的厨房里,阵阵笑声飘荡在烟火蒸腾出的热气,充盈住所有的空间。
*
用过暮食,姜爷爷背着楚昕回房,楚悦也提着水跟着一起。
楚昕伤在腿上,男孩子刚满十二岁,却自认为长大了,起居的事不肯再让姐姐帮忙。
在楚昕的要求下,他从正房的东屋搬出来,搬去了东厢房的北屋,夜里由姜旺照应。
安顿好楚昕,姜旺去厨房里搬火盆,房内只剩下姐弟俩。
见楚悦取出木盆欲兑水,楚昕叫了声姐姐:“别忙活了,咱们说说话吧。”
楚悦的动作一顿,继续往盆里倒水,她将木盆端至楚昕旁边:“我将软甲带回来了。”
楚昕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没见着景大哥?”
景大哥看起来很严厉,难以亲近,姐姐没见到人也很正常。
楚悦摇头:“他用不上。”
楚昕松了口气,姐姐表现得太过平静,原本还担心她是强颜欢笑,现在他放心了。
并非景大哥看不上,而是他用不上。
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可惜。
被抄家之后,楚悦姐弟俩几乎是空手住进来的,只带了外祖父留给父亲的软甲。这软甲是好东西,可惜他生得文弱,在练武一事上毫无天赋,这软甲他用不上。
在这里白吃不住一年多,眼见姜爷爷姜婆婆照顾他们越捉襟见肘,姐弟俩就商量着将这软甲当了,解一解燃眉之急。
可毕竟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到底舍不得。
都说宝马配好鞍,宝剑配英雄,这软甲作为谢礼送给景大哥也算物尽其用,他们不会心疼。
景大哥用不上,就只能当了。
楚昕苦恼:“景大哥后日就要启程,时间这样短,拿什么作为谢礼回报他?”
楚悦想起景璃转身前那冷冰冰的一瞥,压下心底的苦涩,她捞起盆里的巾帕拧干后递给楚昕:“以后有机会再说。”
楚昕接过帕子擦完脸,抬头后,热气从少年的面庞上溢散开:“以后?还有机会么,听说那一仗要打好久。”
他们离出孝还有一年多,出孝后会离开。等大军凯旋,他们十有八。九已经离开京城,到时哪里有机会。
不过见不到也没什么,景大哥虽然是个好人,可太凶了。
楚悦顿了下,安慰他不要想太多:“就算遇见的是不是你我,世子同样也会出手相助,他既用不上,上赶着反倒不好。”
楚昕懂了,爹爹毕竟是戴罪故去,案子一日未结,他们始终是罪臣的儿女,与人来往密切反而不利对方。
看着姐姐比爹娘在世时明显瘦削的面庞,楚昕攥紧手里的巾帕:“姐姐放心,我一定发愤图强,早日洗刷爹爹身上的冤屈。”
等真相大白了,姐姐也能像从前一样,只需做喜欢的事,不必为生计发愁。
楚悦欣慰弟弟的懂事,但没忘提醒他:“这些话你记在心里便可,莫要对人讲,也莫要再提冤屈一类的话。”
他们不信爹爹无罪无用,朝廷中的恩怨错综复杂,并非他们这样的小辈能搅动。
圣上才是那个掌管所有人生死的人,他不肯迟迟让案情下定论,不会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自知失言,楚昕暗下决心:“姐姐放心,我不说了。”
姜旺端着家中唯一的火盆进来,楚悦也告辞了。
天不藏奸,爹爹平定百部叛乱反被指认索贿叛国的事自有公论,她如今只盼望着,她与弟弟都平平安安地,能安安稳稳等到能为爹爹平反那一日。
踏出屋子,楚悦不由自主顿住脚步,她惊讶地发现灯笼的纸罩上方竟然飘着一片鹅毛大雪。
楚悦举起灯笼,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掠过灯笼照出来的光晕,稀稀疏疏落下来。
下雪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将地面覆上一层莹白。
这是今年冬天降下的第一场雪,姚沁一点赏雪的心思都没有,整个人烦躁得很。
景璃要出征了,她特意挑这个时节住进国公府,就是让其他人知道,国公府并非人人能进,景璃不是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可她人虽然进了国公府后,景璃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过。
丫鬟们看到初雪都很高兴,姚沁却觉得这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呼很闹心:“冷死了!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将窗户关了。”
丫鬟连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姚沁躺在客房里,睁大眼睛望着帐子顶。
其实,最让她气难顺的是,昨日进国公府之前景璃冷着脸说她的那句:“你过分了。”
姚沁知道景璃看出了她对楚悦的奚落,气呼呼地翻了个身。
她哪里过分了,不就提醒楚悦记住自己的身份,还施舍她了个大金镯子呢,明明是在做好事!
第3章 ◎阿悦昨日,不是有东西要送我◎
定国公府,澹明堂。
亥时,景璃推开门从书房里走出来,才发现雪还在下,地面已经铺满及脚踝的雪。
洗漱完,景璃没有着急躺下,坐在窗前发了会呆。
近日他总是做梦,一闭眼,他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就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漠里策马狂奔,睡了比没睡还要累。
梦里的他感觉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痛苦又麻木,心底如同死水一般。
他不喜欢那种无望的感觉,但那种绝望真实又深刻,仿佛他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子时的更鼓响了三遍,又是新的一天,景璃吹灭灯烛,走向床榻。
就算再不情愿,他得养精蓄锐,大军明日就要开拔,不能这样整宿整宿地不睡。
拉开被衾躺进去,景璃闭上眼。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同雪花一起裹紧风里,在无边的黑夜里絮絮飘着。
“阿悦!”
年轻将军仍闭着眼,浓眉紧锁。
雪花依旧絮絮飘着,落在地面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无人回应。
等天边露出鱼肚白,雪停了。
当金黄的朝阳透过窗纸,斜斜地落在窗边的矮几上时,景璃赫然睁眼,醒了。
他掀开被子起身,环顾四周后,古井无波的眸光中掠过一丝惊讶。
片刻之前,他刚从边地返回京城,这一路星夜兼程,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打了个盹。
“长安。”
冷肃的声音落下,景璃旋即愣住,他意外发现这声音十分年轻。
这屋子看着倒有些眼熟,却并非他的寝室。
这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门口的棉帘被人掀开,一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景璃面前。
“世子您醒了。”
景璃的眸光闪烁了下。
他当然认得他的长随,只不过长安在第一次随他奔赴沙场的大仗中,被敌兵射伤了一只眼,后来只能以独目示人,但眼前的长安身上完好无缺,且比他记忆中年轻。
长安心里七上八下的,睡了一觉,世子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冷肃了,尤其是眉眼,更冷峻了,仿佛打了几十年仗似的,眉头一皱,仿佛就要敌人都杀了。
咽了咽唾沫,长安垂着眼开口:“表姑娘派人来请您去荣禧堂用早膳,属下见您难得睡得安稳,就没有叫您。”
景璃原本不动声色在打量周遭的环境,闻言心中一动。
他今年四十二岁,荣禧堂的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故去,更别说表姑娘姚沁,早就嫁去外地。
种种反常汇在一起,景璃心中升腾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压下心底的讶异,神色如常开口:“如今是何年何月?”
长安被景璃问得莫名其妙,世子睡迷糊了?
偷偷看一眼景璃,长安重新垂下眼:“今日是熙和十五年。”
景璃呼吸一滞,抓起屏风上的衣裳往身上套,他“哗”地掀开门帘,大步往外走。
长安目瞪口呆留在原地。
走出五门,寒气扑面而来,使得景璃更加清醒。
院子里的雪已经扫干净,然而他这一次睡得格外沉,以至于压根没有听见扫雪的声音。
只有他心里清楚,那些厮杀根本不是做梦,都是他的真实经历。
熙和十五年,他在京城只见过一场雪,就在他出征前一日。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带着记忆回到二十多年前,更没有空去理会给他行礼的下人,只顾着疾步往外走。
曾经在尸山血海里也毫无波澜的人,想着他此行的目的地,紧抿薄唇,垂在身侧的指尖不受控制轻轻颤抖。
他怕去得晚了,梦里魂牵梦绕的人又见不到了。
无形的压迫感消失了,长安后知后觉拿起披风追出来:“世子您去哪?”
景璃顿住脚步。
是了,他该骑马,虽说只隔了两个坊,骑马更快。
*
夜里下了雪,楚悦大清早就起来,和姜爷爷一起院子里扫雪。
忙活完,姜婆婆笑眯眯站在门口招呼:“来吃饭了。”
“来了!”
一老一少放下笤帚,去厨房。
洗完手,刚坐下,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自楚家出事后,楚悦姐弟就被京城里的世家贵族遗忘了,连来姜家串门的街坊邻居也少了,四人想不通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大清早前来。
弟弟行动不便,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楚悦放下筷子准备去看看。
不料姜爷爷动作更快,姜婆婆也按住楚悦:“让你姜爷爷去。”
“吱呀”一声,早有年头的木门缓缓打开。
姜旺心里一惊,不知道这尊贵的定国公府世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但这世子的冷脸虽然看着吓人,姜旺没忘记前几日楚昕受伤,正是这位定国公世子背回来的。
姜旺也算见过世面,没有被他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吓到,恭恭敬敬请安:“世子有何贵干?”
景璃记得眼前的老者。
他出征那一年,阿悦的胞弟伤重不治;隔年,阿悦和亲西戎,用命将他换了回去。他回京城后才知,一直照料兄妹俩的老夫妻带着湘王夫妇与楚昕的骨灰离开了京城,死在了去南方的途中。
景璃开口,声音低沉,有超出他年龄的浑厚:“请问楚姑娘在么?”
老人知道楚悦姐弟想感谢景璃,见他脸虽冷,目光却算得上温和,老人回应:“世子稍等,老朽去请姑娘。”
很快,景璃就在门口见到楚悦。
隔了一世,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
景璃眼不错珠看着楚悦,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
天晴了,暖融的晨光笼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柔光。
兴许是他吓到她了,色若桃李的姑娘眼神躲闪,圆圆的葡萄眼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她微微垂着眸,似乎有些怕他。
景璃心像是被人揪在手里,狠狠扯着,一阵阵地疼。
他放松五官,静静看着她,深而沉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她终于不再毫无生机的脸上。
景璃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艰难开口:“阿悦……”
不远处,躲在一旁偷听的老者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感觉到他在迫近,楚悦抬起头,乌黑明亮的眸中满是震惊。
他的声音好温柔啊,他唤她阿悦,他们有这样熟悉吗?真奇怪,还是她听错了?
四目相对,楚悦发现人还是那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但他整个人透出来的气势不一样了,从前他像是常年积雪的高山,冷峻且高不可攀,如今仿佛深不可测的海,看似风平浪静,却仿佛能随时将人吞噬。
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被看得久了,楚悦的面颊越来越烫,慌忙别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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