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他期待自己去后,父母能尽快脱离伤怀,早日恢复生活一般,他也知晓若父母知他在此,也定不会希望他沉湎过去,而是会希望他将余生过好。
原身这具身体是真不好,他从客栈跑到湖边,已觉几分倦累,额角微微沁汗,晨风一侵,便有几分透凉,韩时遇沉下心,调整呼吸,慢慢的跑,接连绕着湖边跑了三圈,已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双脚更似是坠沉千斤,让人几乎迈不动步,只想躺下。
运动过后自是不能躺下的,韩时遇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继续慢走半圈,感觉好了一些,方才挑了个风景好又僻静的地方伸展手脚,待运动过后他便从怀里拿出书来,就着晨风送来湖上残荷的清香读书。
韩时遇今日带出来的书籍,乃是四书中的《孟子》。
韩时遇出身言情书网,他的父亲在古典文学研究上面颇有些成就,韩时遇幼时便在他的要求下研读了不少古典文学,唐诗宋词不必说,三岁便能背诵,再大些,四书五经,《史记》,四大名著等也都有所涉猎,只他偏好的到底不是文学,因而待他明了自己的理想,这些便慢慢的被放下了,只到底自小研读,还是受了许多影响,常被人笑话古板。
好在韩时遇是个自信之人,他认为对的,便是再多人异议,他也不会动摇。
《孟子》他幼时曾读过,但也已经放下多年,虽然对于内容仍旧记得,但理解却肯定不如原身深刻。
重新研读极有必要。
但韩时遇读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读书已然习惯默读,然古代读书却更重咏读,有旋律的诵读可帮助我们体味文字的韵味,也能帮助我们更深刻的理解文字的言外之意。
儿时父亲教他读书,便是带着他咏读,只长大后基本废弃,只如今显然不咏读是不行的。
只韩时遇看了看周围,难得的生出几分羞耻感。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湖边多了不少锻炼的老人,岸边的青石板处,妇人们的捣衣声阵阵,湖中甚至还有少女划着小船采集莲蓬,韩时遇一时着实有些难以开口。
这可不行。
韩时遇虽然前世研习的是金融,但既然穿到了这古代,心里便清楚,他定不能再似从前一般麓战股市,手捏资本叱咤风云,士农工商,商在古代乃是排在最末,更别说家中亲人对他的殷殷期盼,而原身也早已经取得了秀才,他只需要乡试,会试一步步往前,便有光明前途,若是他弃士从商,家中母亲能将他腿打断,而他自己虽然心有遗憾,但也知继续科举方是最佳选择,是以他自身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既是如此,那便不能连这小小的羞耻心也克服不了。
念及此,韩时遇轻咳一声,肃容凝立,手举书本,沉心咏读。
此时旭日初升,金光笼着烟柳,清越朗润的读书声随着晨风远送,落入湖中采荷女耳中,不由直身引颈眺望,终见得重重烟柳中一抹青衫,遥望风姿清绝,凝眸玉面瑰色,恍若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过如此,不由失神落水,狼狈不堪,羞急回首,却见公子浑不觉,一时心中既庆幸又失落,到底没忍住心跳,又藏在一旁偷望,两颊嫣然。
韩时遇对于采荷女一切全然不知,他读着读着便将全身心全然浸入,待读完,只觉大有所获,方觉得古人诚不我欺也,这咏读果然效果不错。
读完书,他便收了书回客栈,路上正好看到有早点摊子卖云吞,他恰好饿了,便上前要了一碗,用罢又接店家的碗买了两碗带回客栈给韩时云和文秀才,才走到半路便遇着出来寻他的韩时云。
“你早起为何不唤我一声?我早起没见着人,险些急坏了。”韩时云上前一步埋怨道。
韩时遇闻言面露抱歉:“是我的不是,累兄长担忧了。”
韩时云见他这般说,哪里还生得出怪罪之心,只觉得堂弟这番生病,整个人似是比以往更为通透了。
他便道:“我也非是怪罪你,只你身上还有些病症,这般不言不语的消失,我心中自是担忧,如今你平安无事便好,只以后万勿再如此便是了。对了,你身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我身上已然全好了,兄长勿要担忧,若非如此,我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玩笑。”韩时遇道。
韩时云细看了韩时遇的气色,果然红润精神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只还有些担忧:“到底还是请大夫把过脉更让人安心些。”
韩时遇也不拒绝:“也可。只我已然买了早上的吃食,不妨先用过早膳我再随你去医馆把脉吧。”
“好。”韩时云应下了,接过韩时遇手里的云吞,一道往客栈走。
进了客栈,韩时云先端着云吞回了房间,韩时遇则是请店小二帮忙送一桶热水到房间,韩时云见了便知自家堂弟讲究,便道:“既如此,你便在房间里洗漱换衣,我去找文伯父一道用早膳。”
待得韩时遇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衫,韩时云与文秀才也已经收拾好用完早膳,韩时云还将碗筷洗干净送回去还给摊贩。
文秀才经过一夜休整,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望着韩时遇打量了一番:“你可大好了?”
“是。”韩时遇道:“今早醒来,只觉得浑身轻松,精神振奋,想着当是好了,便再也睡不着,干脆便起身出去湖边读书,却见有晨起的老人家正在锻炼身体,俱都身康体健,胜学生多矣。学生不免思索许多,此番在科场倒下,虽有底号的缘故,然细论,到底仍是学生心志不坚,易为外物干扰以及体虚之故,痛定思痛,学生便决定从今儿起便都改了。”
底号便是臭号。
一般贡院号室分为,老号,底号,小号,席号。
老号便是中间的号室,是考生最喜的号室;底号则是每条考巷最后面的号室,靠近厕所;小号则是偷工减料尺寸不足的号室,清朝陈祖范曾形容之“广不容席”“庶为僬侥,不局不脊”,可见极为狭窄;席号则是破败之号,有“上雨旁风,架构绵络”之说,也是考生最不喜的号室之一。
文秀才闻言大为宽慰:“你能明此理,老夫甚慰。”
“此番学生让老师受惊担忧,是学生的不是。”韩时遇拱手致歉。
文秀才让他起身坐下。
韩时遇坐下,方才问:“老师,第三场考题为何?”
文秀才道:“老夫也正要与你言说。”
第3章
韩时遇见文秀才有将考题写下之意,忙起身铺纸研墨,文秀才提笔将三场考题俱都写下。
大魏朝以八股文取士。
又因历经数朝,为《四书》《五经》作注疏者众,是以大魏朝立国之初便规定了统一的注疏为用,便如《四书》主朱子《集注》,其余也皆是朝廷所取名仕集注,考生可选取一经专研,但不可采用他人之说。
又对乡、会试每场考试内容皆做了规定:第一场:《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各四篇,士子各占一经。第二场:论一篇,诏、诰、表各一通,判五条。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一道。(节选《科举史话》
又对八股文字数做了明确要求,限七百字,违者不录。
此番乡试考题亦是如此。
文秀才将三场考题默下,望向韩时遇:“前面两场所答内容,你可还记得?”
韩时遇回想了一下:“第一场全部答全,只当时受环境影响,或有疏漏。第二场只答了论,诏,诰,表不曾答,若是默写,恐有疏漏。”
文秀才道:“无妨。现你我先将答题默写出来,而后再行讨论。此试题你可拿回去抄写一遍,表以及第三场试题你若有空暇,亦可思索破题之法,权当练习。”
科举乃是寒门最为重要的进身之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想要成功晋身又何其困难?经济制约是一方面,师资力量更无可比性。
是以文秀才纵为韩时遇之老师、岳丈,乃其之师长,然韩时遇考中秀才之后,两人便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也得放下师长之尊,与韩时遇一道研习经典,讨论时策,互相印证,共图进步,否则他便只能踽踽独行,或一生再无寸进,考到白发苍苍仍无所获。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皆能放下脸面,此也是文秀才非常人可比之处。
也因而他虽知韩时遇落考难受,也仍叫他默写答卷,再研后题。
既已错过,再多失落也是无用,不若积取经验,争取下次一举高中。
便如他,自二十五岁中秀才至今,已经三考,头次落榜,烦闷至极,夜不能寐,最后仍要振奋精神,再接再厉,至今虽仍会难受,却已从容。
至于默写保存考题,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后人。
韩时遇自无异议:“是。”
韩时遇取过考题起身告辞,文秀才颔首:“去吧。”
韩时遇回到房间,韩时云见他手里拿着纸卷,问:“遇弟何时有空前往医馆诊脉?”
韩时遇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
“午时用过膳食再去。”正好也可散步消食。
韩时云道:“也可。眼下你是要继续读书?”
韩时遇颔首:“我已并无大碍,兄长不必留在客栈守着,不妨出去逛逛瞧瞧,或买办些东西甚的。如无意外,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回家了。”
“不等放榜么?”韩时云迟疑一瞬,问。
韩时遇摇头:“放榜日约在九月初五,尚有大半月,如何等得?”
大魏朝初期有规定,乡试结束后半个月左右放榜,后来考生渐多,便重做规定,大省在九月十五日内,中省在九月十日内,小省在九月初五内放榜。(节选《科举,不只是考试》)
岭南省属于小省,九月初五内放榜,中间相隔近二十日,每日的住宿食用等费用高昂,如何承受得起?自是要早日归家,至于放榜,如若中举,自有县衙以及专门报喜的报子登门,无需逗留。
除非考得极好却未中举,觉考官阅卷不公,前往申诉。
便如后世高考查卷一般。
只不过这古代可以凭卷票领回朱卷,后世却不能罢了。
“那——”韩时云欲语又止。
韩时遇问:“兄长可是有甚话说?”
“没。”韩时云看了一眼韩时遇:“遇弟是要看书吧?那我出去逛逛。”
韩时遇点头,韩时云见韩时遇忙开了,便拿上些银钱,掩门出去了。
韩时遇略想了想,一时也没想明白韩时云的意思,便抛开不管,铺纸研墨,先将考题重抄一遍,而后稍作回忆,便将原身此前所做文章默写出来。
默写完之后,韩时遇重读了一遍文章,他虽对八股文了解不深,但有原身记忆,再加上儿时父亲给他打的基础,也看得出此番原身破题确实不佳,大失水平,心里不免感叹,这科考果然是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过一个底号,便令原身多年努力付之东流。
略一想,韩时遇便放下。
原身所遇已经够惨,他实不必再多提,否则有违君子之道。
韩时遇抛开思绪,转而看向剩下原身未来得及做的题目。
表乃是奏章的一种,多为陈情谢贺,此番所出题目便是根据时事要求写一篇谢表。
韩时遇通读之后开始思索破题,得而记下,而后开始谋篇,先写上表的缘由,而后以史实从正反论证破题,继而写明因由以及影响,最后表达愿望。
时间不足,是以韩时遇只简略记录。
表后是判语,大魏朝之判,主判律。
即考律法,以律义断案。
题如擅离职役,揽纳税粮等,韩时遇根据题目回忆原身所背律法,一一斟酌下判。
方写完判语,韩时云归来,韩时遇抬头看了看窗外,颇有些惊讶:“竟到午时了?”
韩时云习以为常,堂弟经常读书读到忘记时辰。
“是,该用午膳了。”韩时云道。
韩时遇:“好。兄长且稍等,我收拾收拾便来。”
韩时遇放下笔,将方才所做文章收拾妥当,而后又用清水将笔砚清洗干净收好,这才起身伸展活动几下四肢,带上银钱与韩时云一道去寻文秀才,三人一道下楼用膳。
席间韩时遇与文秀才提及归期,文秀才却道:“你大病方愈,可受得住一路颠簸?若实在不行,便在省城多停留些时日也可。只我们得换个地方住才行。”
韩时云闻言忙道:“我也正要说此事。这边客栈每日住宿费用实在是太过昂贵,我们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居住,也能便宜些。”
韩时遇怔住。
他方穿越不久,原身又是个一心读书不管俗物的,是以打尖住宿等事俱都是韩时云安排,他前世创办公司后身边也有助理帮忙打理,一应琐事俱不费心,是以竟未察觉异常。
如今明显是回乡对他们最为有利,但文秀才和韩时云二人皆不应,虽说是为他,但韩时遇明白,应是他们手中银钱已不足回乡。
至于为何会不足,想来跟他的病有关。
而到得此时,两人俱未言明,小心呵护,韩时遇心中不免一暖,当下便道:“老师与兄长所言极是,难得来一趟省城,怎的也得多住些时日,最好等放榜之后再回去,如此我们最好能租个小院,哪怕偏远些也无妨,只要自在便行。”
韩时云忙道:“上午我已然打听过了,只要不在这贡院附近,无论是客栈还是租院子都便宜。对了,我听闻那南城雀儿巷那边似是有院子出租,价格颇为便宜。只是那边离这边相隔颇远,但环境听闻也是好的。”
韩时遇看向文秀才:“老师以为呢?”
文秀才拍板道:“既如此,那我们用完午膳便回去收拾行李,退了房间而后去雀儿巷瞧瞧。”
韩时遇和韩时云没有异议,三人很快就用完午膳,回房间收拾行李。
房间里,韩时遇才问起韩时云“兄长,我们手里的钱是不是不多了?”
韩时云苦笑:“因用了参,此前手里的银子俱都花费完,还跟伯父借了一些。”
他们总共带来三十两银子,来时租马车还可三人平摊,耗费不算多,但乡试期间离贡院稍近一些的客栈一晚都要四五百文,他们所住客栈已经差不多是最边缘,所要的房间也不是最好的,又狭窄又逼仄,可就是这样,一晚上也要两百二十文,而他们还得提前十天到达,至今日已住二十日,那便是四千四百文,四两多呢。
此外还有吃用也不菲,待遇稍好一些的,一人一日吃用便要三百文,韩时遇三人自是不能比,但再怎么节省,一日的吃用费用最少也是要二三百文的,如此合下来便得四五两。
而这还不是耗费最大的,耗费最大的是应考所需准备的东西:自备考卷,文房四宝等一应进场之物,便需花费十两银子。
如此他们身上还剩下十来两银子,只要他们不出去应酬,不乱花费,足够他们回乡还略有剩余,可韩时遇这一病,还用到了参,那点银子可不就不够花费了。
韩时遇算清楚这笔账,一时也是默然。
也是他刚刚病愈,又被文章占据了心神,一时竟没想到这个问题,如今才知晓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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