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府学的学子非但不轻松,压力还很大。
尤其是像韩时遇这样年轻又有天赋被府学的教授们当做是科举种子培养的学生,则是更不可能轻松。
这不,上午专门负责讲授经史时务策的杜夫子下课临走前便点名让韩时遇到他办公室一趟。
对于杜夫子的偏心,大家倒是并不嫉妒,特别是那些参加了乡试的同窗,则更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向韩时遇。
很显然,大家都清楚知晓,此时杜夫子将韩时遇叫到办公室,并非是偏心想要给他开小灶,而是为了乡试的事情。
因为这几乎是所有参加乡试的学子都经历过的。
夫子会让他们将乡试时所写文章全都默背出来,而后指点出他们文章中存在的缺陷,令他们改正,如此也算是有所收获。
但韩时遇跟他们不一样,韩时遇因为抽到了底号,熬过了第一场,终究是没能熬过第二场倒下了,第三场更是直接没参与,如此杜夫子将他叫过去,则很有可能是责难于他,也因此大家都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并无嫉妒。
韩时遇显然也想到了此节,当下起身恭敬应下。
待杜夫子离开,陶秀才转身对韩时遇道:“韩兄不必担心,杜夫子自来和气,定不会责备于你。”
韩时遇叹息:“此番本是韩某心志不坚所致,夫子便是责备于我也是理所应当。”
陶秀才道:“韩兄莫要这般说,遇到那底号,真不是谁都能够坚持下来的,便是我,若是遇到底号,只怕也不会比韩兄更好。”
韩时遇忙道:“陶兄运气比韩某好,定然不会遇到这等糟心事。陶兄一番心意韩某心领,陶兄不必担心,如今韩某已然想开,定不会再为过往耿耿于怀,耽误大好时光。”
“如此自是最好。”陶秀才倒是相信韩时遇所言,如今韩时遇眉眼比以往更为疏朗,精神气也更是从前,整个人犹如被打磨过的玉石一般,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叫人更生好感。
陶秀才提醒韩时遇:“韩兄可曾将当日乡试考卷默写下来了?若是没有,将之默写下来之后再去寻杜夫子吧。杜夫子应会询问此事。”
“多谢陶兄提醒,韩某已经将当日考卷默写下来了。”韩时遇笑道。
他不仅仅是将原身当日在考场上的答题默写出来了,后来他又自行将整套考题重新做了一遍,当初他交给文秀才看,文秀才觉得他后来所写文章在破题立意上更胜从前,但文秀才到底不是举人,他给出的评价参考价值不如府学里的夫子那么高,是以韩时遇本就打算拿着这些文章去寻夫子的,既然杜夫子主动发话,他自是更不会错过如此机会。
韩时遇带着文章去拜见杜夫子。
“起来吧,不必多礼。”杜夫子坐在书案后,一边将韩时遇叫起一边打量韩时遇,道:“你乡试时所发生之事,老夫已知晓,你如今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韩时遇坚持将礼行完才回答:“多谢夫子关心,学生如今已无大碍,只每每想起,深觉辜负夫子们的教导,心中愧疚不安。”
杜夫子道:“你不必多想。科举之事,除却个人学问,更讲究气运。你此番遭遇底号,乃是气运不济。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万万不可因此气馁,自甘堕落。”
韩时遇感激道:“学生谨遵夫子教诲,定当夜以继日磨练自身,绝不放弃。”
“如此甚好。”杜夫子满意的点头:“乡试你虽不曾考完三场,却也考了两场,答题可还记得?是否默写出来了?”
韩时遇忙将手中的文章递上去:“是,当日乡试考场所答题俱以默写出来。然当时学生深受影响,脑子糊涂,所答题并不如意,是以学生后来又将三场考题全部重新作答,只不知如何,还请夫子指点。”
“老夫瞧瞧。”
杜夫子接过稿子翻看起来,最上面放着的正是原身在乡试考场上所做文章,杜夫子一眼扫过,眉头便深深的皱起来。
“看来你在考场上所受影响比老夫所想的还要深,这些文章无论是破题还是行文,皆远远低于你素日的水平。”
杜夫子目光凌厉:“虽说科举之事讲究气运,气运不济确实令人扼腕。但人若是轻易被环境所影响,也必定难成大事。便如你此次乡试,抽到底号固然不幸,但乡试并非会试乃是三场九日连考,而是分三场,每场皆有间隔,如此也算是有喘息之机,性情坚韧之人定能忍耐坚持下去。可老夫观你文章,从第一场开始,你的心便已经大乱,心志如此轻易动摇,将来如何成就大事?”
杜夫子说到后面,已是极为不满,言语也极为严厉。
第32章
32
“夫子所言极是。”韩时遇并没有为自己狡辩,而是老老实实的认错,“学生从考场出来,大病一场,生死徘徊间领悟到自身错处,甚为懊悔。为磨炼自身意志,学生已决定每日早起半个时辰爬山,风雨不改,希望能有所收获。”
杜夫子这才缓和了神色:“此举甚善。希望你能坚持不懈,有所斩获。”
“是。”韩时遇道。
杜夫子又继续往下看,第二场的答题比第一场的更加不能看,只方才已然训斥过一遍,杜夫子便没有再旧话重提,而是将这一部分稿子放到一边,看起了他后来所做文章,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和《五经》,《四书》有一题出自《论语》《述而》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话的意思是,被任用的时候就推行自己的主张,不被任用就收起自己的主张,只有我和你能做到这样!(1)
韩时遇的破题为: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可谓是高明。(2)
故而杜夫子见了便叫好。
“你这题破得极好。”杜夫子满意的说。
这已经不是恢复以前的水准了,而是远超以前的水准了。
只杜夫子继续往下去,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你这题破得倒是极妙,只你这行文笔力却远不足。”
八股文是古代科举考试专用的文体,其实也就是现代的议论文,分为八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不同的作用,都必须要严格的按照要求写。
比如第一股便是“破题”,韩时遇这一句“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3)便是破题,也就是我们议论文中常说的点出主题部分。
第二股和第三股分别是“承题”和“起讲”,也就是“概括说明”。
从第四股到第七股,便是八股文的主题部分,再次作者从各个方面论证自己的观点。
第八股则是束股,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总结部分。
从结构上来看似乎简单,但实际上却没一部分都有严格的要求。
比如第一股既然是“破题”,那自是点明主题,但同样的八股文里有明确要求,破题只能用两句话,还不能直接点破,这就非常的考较功力了。
到了“承题”部分,又要求你最多只能用三句话,且如果“破题”是正说,那“承题”就必须要反说,既要承接破题,又要比较全面对自己的论点进行说明,要求是极高的。
起讲部分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部分,要求倒是没有这么详细了。
四到七股,分别为提比,中比,后比,束比。
这个部分要求极高,因为它是要求两两对偶的。
古代的骈文要求四字句和六字句对偶,八股文里则是要求两个段落之间对偶,若是没有点文化素养还真搞不定。
韩时遇虽然吸收了原身的记忆,但他到底还是理科生的思维,短时间内他很难将八股文运用圆熟,是以他写的时候是字斟句酌的写,但这样写出来,便多少带了些刻意,文笔上便跟不上了。
韩时遇自也知晓自己的问题,他虽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做文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要靠自己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写出来的,是以他虽然模仿着原身的写作习惯写出了文章,看似无甚破绽,连文秀才都瞧不出不同,但一遇到杜夫子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便轻易被看破。
杜夫子将他文章里的缺陷一一点出来,韩时遇自是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集中精神听讲,若是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也不怕被杜夫子骂,厚着脸皮问出来,如此他之前在写八股文的时候遇到的一些疑点便也得到了解答,对八股文也便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当然,想要短时间内提高八股文水平自然是不可能的。
除了八股文之外,在其他诸如策论等文体里,他也呈现出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破题立意还行,文笔不行。
杜夫子很是不满意:“短短时日,你这水平退步有点大,须得勤加练习重新找回感觉,甚至做得更好才行。”
韩时遇忙道:“夫子所言甚是。那日后学生写了文章便拿来向夫子请教,但望夫子届时莫要嫌弃学生呱噪。”
杜夫子点头道:“你若是肯努力,老夫自是乐见。你尽管拿来便是。”
“那便多谢杜夫子了。”韩时遇心里一喜。
这古代好老师可稀缺了。
虽然杜夫子也只是举人出身,但他境界就在那里,又教学多年,还是有些水平的,最起码就现在来说,杜夫子也已经是他能够找到的,免费的最好的老师了。
要知道这古代想要请一个名师上门专门进行科举辅导,那是非常昂贵的,一年大几百两是必须的。
韩家穷,家庭教师就别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的跟着府学里的夫子学习吧,若是能将夫子们的本事学到手,最起码也能考上举人了,到哪时候便可以前往省学就读,省学里的夫子都是进士出身,辅导会考还是可以的。
从杜夫子处回来,文秀才问:“夫子可有为难你?”
韩时遇笑道:“杜夫子乃是正直爱才之人,只要学习态度端正,他自然是不会随便训斥学生的。且夫子愿意指点,那便是我等之幸。”
“言之有理。”文秀才点头道。
他自是知晓,只是有些担心韩时遇年轻气盛,接受不了批评罢了。
如今韩时遇看得明白,心无芥蒂,自是最好不过。
而这也让文秀才更加清晰的认识到,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从前依赖的站在自己面前,濡慕的望着自己的小小少年了。
他长大了,成家了,立业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文秀才心里有些酸涩,又深为骄傲。
“若是你父亲尚在,定然心中大慰。”文秀才感叹道。
府学的入学考试很快就到了,韩时遇一早送了文秀才前往考场,而后也并没有等候在考场外面,而是回去学舍上课了,直到下了课才重又回来,正好文秀才也考完了出来,韩时遇便上前迎接他,递上一杯热茶:“岳父,喝茶。”
文秀才万没想到他还准备了热茶,当下便道:“回宿舍再喝也是一样的。”
韩时遇道;“如何能一样?此乃遇的心意。”
文秀才一怔,继而朗声一笑,接过喝了一口热茶,顿觉浑身都暖呼呼的,对韩时遇道:“此番考试,老夫有几分把握。”
韩时遇含笑:“如此便提前恭喜岳父了。”
文秀才摆摆手:“不着急,结果尚未公布之前,一切皆不确定。不可轻狂。”
参加入学考试的有十几人,夫子们要审阅过所有的试卷之后才能做出决定,因而结果在下午才出来,不出意料,文秀才榜上有名,而且成绩较为考前,被直接划进了玄字学舍。
“恭喜岳父。”韩时遇真心为文秀才高兴:“以岳父的实力,定然很快便能考进地字学舍,遇便在地字学舍恭候岳父。”
文秀才也高兴:“老夫这心,如今方才定下来,也终于有脸面给家里写信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家里都要担心了。”
韩时遇便道;“既如此,我们先搬宿舍,等岳父安顿好,晚上再写家书,正好明日休沐,我们下山寻人给家里捎信,顺便在街道上逛一逛,中午再寻个饭店吃上一顿,以作庆祝。”
文秀才同意了前部分,庆祝的事情却不答应,“不过是入学考试罢了,本就该考上,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我几十年的寒窗苦读?庆祝的话莫要说了,羞煞老夫也。”
韩时遇笑道:“有何可羞?岳父正儿八经的通过府学的考试入学,乃是好事,既然是好事,自是要庆祝的。咳咳,当然,也是学生嘴馋,想换换口味。”
这些时日食堂中午是黄豆饭,晚上是赤小豆饭,天天豆饭,都快要将人吃吐了。
自也有学生不满,但食堂丝毫不惧,还大声嚷嚷,言说如今已经入秋,蔬菜早就没了,能有豆饭就不错,还想挑三拣四?那就别吃了。
最后大家都是没有办法,实在忍不住的就去点菜,韩时遇和文秀才倒是老老实实的吃了几天豆饭。
无他,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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