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大手一扬,“那是我的事,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海粟大师嗤了声,对这话不置可否,人却是安静下来,望着窗外暮色渐浓的早春城池,脸上难得露出一副肃穆之相,“其实真要问老衲关于那朵莲花的事,老衲的确是无从知晓。只不过曾经有所耳闻,佛门之中曾经有人中过那七情谶的毒,并且成功地解开了。十二因缘莲的传说,也就此开始流传。”
沈盈缺眉心一跳,这话听着普通,里头的深意可大了去了。
据萧妄所言,七情谶相较于牵机毒这类能当场致人死亡的烈性毒药,它其实更倾向于控制,也就是通过毒性掌控人的七情六欲,一点一点让人毁灭于无形。倘若没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医者帮忙诊脉,或许直到死,中毒之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故。
可若是一个人没有七情六欲,这毒从一开始就不会生效。
而佛门又一向讲究断七情,舍六欲,门下弟子一个个都清心寡欲得不像一个正常人,又怎会被这种毒折磨?又有谁会给一个和尚下这样的毒?要知道,这可是独属于皇家的“宝贝”啊……
海粟大师似瞧出了她的疑惑,坦然地笑了声,道:“你没猜错,的确是门下一个弟子动了凡心,被人记恨在心,欲下毒除之而后快。而那引得那名弟子六根不净的人,正是萧室皇族的一位公主,名叫萧成泠。”
“萧成泠?”沈盈缺皱眉,“没听说过……可是南渡之前的旧人?”
“是啊。”海粟大师点头承认,“不过即便不是南渡以前的旧人,凭她与了尘之间的纠缠,皇家也不可能再让她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就连我,也是从我师祖口中隐晦地听过几句只言片语,是真是假,都无从可考。郡主当真想知道?”
沈盈缺正襟危坐,郑重道:“但凭大师赐教。”
海粟大师轻声一笑,揉了揉红肿的膝盖,开始认真讲述起来。
“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位公主出宫上香,和洛阳一位法号‘了尘’的传经僧人有了首尾。她的皇帝父亲知道后,龙颜大怒,下旨除去了尘的佛号,还要将他当街腰斩。底下人谏言,说要真这么做,公主的事必然瞒不住,整个皇家都会跟着大失颜面。皇帝这才收回旨意,改赐了尘鸩酒,了结自己。酒里所下之毒,便是七情谶。”
“后来公主听说这事,以答应去室韦国和亲、再不与了尘相见为条件,求她父皇赐下解药,放了尘一条生路。皇帝应允,了尘也得以从剧毒的折磨中生还。可他终究沦陷太深,在公主离京和亲的当天,于洛阳伽蓝寺圆寂,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莲花,一直守在当初他和公主相遇的地方,后来被皇家收入国库,直到胡乱国倾,才彻底没了音讯。”
话落,屋里一阵静默,只剩窗外传来的零星几个行人的交谈声,和小摊小贩们收拾东西,预备归家的声响。
沈盈缺诧异问:“就这样?只是解释了那朵莲花的来源,但也没说它就能解毒啊。”
海粟大师笑,“的确没说。但万物皆有灵,尤其是佛门之物。既然了尘圆寂之前,曾经服用过七情谶的解药,那他金身所化之莲花,很有可能也承袭了这一药性,能解那异毒。”
“四谛十二因缘,八苦七情六欲,正是佛门弟子毕生所要修习参悟的,以十二因缘解七情之困,不是正得其所?善哉善哉。至于这花到底存不存在?郡主相信与否?就都要看缘法了。正所谓佛无欲,魔无节,人有俗但知节制,行极端则成佛魔,中庸即为人道。这事若是让佛祖来评断,只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要郡主自己想明白才是。”
沈盈缺听他又要开始讲那些佛门大道理,脑瓜仁“嗡嗡”发痛,不等他说完,就丢下酒钱,拂袖而去,留他自个儿继续参悟。
等回到沈家老宅,夜色也恰好追着她的脚步,为整座宅邸覆上一层如水般剔透的墨蓝。灯火杳杳挂在檐下,随风款摆,像暗夜里神明们洞悉一切的眼睛,将整座庭院衬得静谧无比。
“这是去哪里了,怎的现在才回来?”
萧妄已经将药浴所用之物都准备妥当,晚膳也都备好,就在庖厨里热着。许久不见她回来,他心里颇为焦急,一直在影壁前张望,犹豫要不要出门去寻,她一出现,他便立马迎了上去。
沈盈缺张了张嘴,和他对视了片刻,又低头把嘴闭上。
萧妄诧异地看了她一会儿,莞尔一笑,捏捏她鼻尖安抚道:“无妨。先用饭,至于其他的,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说着便扬手叫人传膳。
沈盈缺却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轻声嗡哝,声音软得像绸缎:“先沐浴吧,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的。”
萧妄心尖一蹦,眼底越发惊讶,低头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
*
药浴的地方就在沈盈缺所居庭院的净室里。
院子内外人已清干净,嘲风和鸣雨在附近巡逻,确保不会有人中途闯进来。周时予将汤药灌满浴桶之后,也颔首退了出去,在外头守着院门。
沈盈缺卸下钗环,褪完外衫进来,萧妄已经换好寝衣,正仰头靠坐在浴桶内闭目养神。墨色长发如瀑披散,襟口梨花白的绸缎被褐绿色药汤冲得四下漂荡,雪白的胸肌线条若隐若现。
沈盈缺忙移开视线,纵使已经不是
第1回 ,自己还差点为他生下孩子,她还是会为这种事脸红羞臊。
这次的浴桶和上次一样宽大,同时容纳三四个人沐浴,也绰绰有余。只是这回,桶壁边缘多添了一圈平行于地面的木板,似是要为了方便他们摆放澡豆草药等物,但又宽阔得足够人垂腿而坐,恰似胡人常用的高脚凳。首尾两端还立了等身高的铜镜,镜面磨得光可鉴人,纵使眼下布满水雾,也依旧能将室内的一桌一椅,一人一物都清晰地描绘在镜面之上。
“这是……”沈盈缺站在镜子旁边,一脸惶惑。
然不等她问完,萧妄便攥住她的手腕,发力将她拽入水中,双手绕过她腋下,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啃嗫她柔软白皙的耳朵,嗓音沙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水位骤然升高,大片水花“哗啦”自浴桶中溢出,桶沿木板上的澡豆盒跟药草瓶皆“噔噔”摇晃,向后退了几步。铜镜上白蒙蒙的水雾也被一洗而空,留下点点水珠,顺着镜面蜿蜒而下,将两抹互相交缠的身影映得更加朦胧。地面也被溅出的药汤泅成深tຊ色,滴滴答答,次第不绝。
也不知是体内的毒性太久没有释放,还是久旷的男人禁不得激,沈盈缺明显感觉到他比之前凶狠许多,盘扣结带都没耐心去结,“滋啦”用力一拽,任由布料带着被扯出来的线头,可怜兮兮地漂浮在褐绿色水面上。指骨裹着玉山鼓涌起伏,一圈一圈拨弄粉润珍珠,凤凰花绣纹都扭曲得变了形,看不出本来模样。沈盈缺哼咛着蜷在他怀中,白嫩的脖颈宛如天鹅一般陶醉地向后弓仰,枕落在他肩上,舒展而修长,恍若翱翔于云端。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得见药汤水面撞击桐木桶壁发出的细碎“哗啦”声。
“阿珩是不是……又长大了?”
“嗯?”沈盈缺诧异地撑开眼皮,待明白他在说什么,脸颊一热,羞窘地怒瞪而去。
萧妄轻声失笑,低头一颗颗吻去她发髻上沾染的水珠,舌尖绕着她耳朵又品尝了一番糯米般香软的滋味,直到那可怜巴巴的耳垂从雪白变成赤红,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捏着她下巴问:“想要我吗?”
低哑的声线像是浸饱了陈年佳酿,随着水声在室内悠悠回荡,无端生出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南海渔民们经常提到的、以歌声诱惑海上行船者的鲛人。要不怎么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妖精,无论男女都一样,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一开口,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答应他们做任何事。
看着那双如琥珀一般剔透明净的眼睛,沈盈缺几乎就要点头说:“要。”
靠着脑海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才勉强把头摇起来,坚决拒绝了他。
萧妄失望地叹了口气,浓长的鸦睫耷垂下来,瞳眸流光闪烁,越发凝然地望着她。晶莹的水珠缀在他睫尖,欲坠不坠,像一只暴雨天无家可归的可怜幼犬。
沈盈缺咬着下唇,将唇瓣都咬出泛白的月牙印,才终于艰难地将头转到另外一边,不去睬他。
萧妄恨恨咬了咬牙根,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沈盈缺一愣,扭头正想问他这是何意,人就“哗啦”一下被他抱出浴桶,放坐在桶沿新修出的那圈木板上,光洁笔直的小腿自然垂到水里,被褐绿色汤药衬得宛如一对白璧。背脊紧紧靠着身后的铜镜,冻得她激灵打了个冷颤,竖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你干吗?”她双臂交抱在胸前,拧眉斥道。
萧妄轻笑,仰头捏了捏她扳起的面孔,道:“让你开心一下。”边说边埋下头来,露出身后那面立在桶尾处的等身铜镜。
水珠顺着光滑的镜面坠落,勾勒出男人倒三角般完美强健的后背,线条流畅优美,饱满遒劲的肌肉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块块垒起,仿佛一座座坚实的小山,却又不会太过狰狞,惹人害怕。
沈盈缺不自觉便看得入了神,心里一阵咋舌,老天爷对这人还是真是偏爱至极,都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堆垒到他身上,她都忍不住有些嫉妒了。待麻痒之感传来,她猝不及防惊叫出声,缩起双股,蹭掉了他耳尖沾染的水珠,凉意没入股间,激得她浑身轻颤,终于明白这混蛋究竟为何要如此改造这浴桶。
呵,怕不是把一身制造军械的本事都用到这上头来,她是不是还要夸一夸他挺有才?
“你、你……出来!不可以……”她崩溃地踢蹬两腿,抓他头发,却只得他深深一吻,脚趾蜷得更紧,仿佛踩在心尖上翩翩起舞的倾城舞娘,每一次足背用力弓起,都是一次绝美的舞姿转换,踩得人心猿意马。
“哗啦——”
水花四溅,她又被拖回水中,茫然间,贴在小阿珩上的柔润也变成手指,从最开始骨节分明的食指,到两指骈驾,最后三指齐动,翻江倒海,仿佛深海中主宰风浪的龙王,正咆哮着疯狂而有节奏地将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推出更加气吞山河的惊涛骇浪。背影投映在白雾朦胧的铜镜之上,水珠落下,时急时缓,像地上那条被扯断的珍珠璎珞。
等一切风平浪静,沈盈缺已虚弱得无力站起,只能死死扒着桶沿,勉强支撑自己不沉到水下,可怜得不行。
萧妄看着心疼,凑上来要抱她,被她没好气地挥手推开,瞪道:“你走开,我再也不搭理你了!”
萧妄高高扬了下剑眉,凝视着她孱弱颤抖的瞳孔,抬指擦去溅到唇瓣上的水珠,指尖残留的花蜜落到口中,他伸舌舔了舔,喟叹:“真甜。”当着她的面,将指尖从唇角那一端,又缓缓擦抹回来。
动作留恋,眼底轻狂。
沈盈缺脸颊烧得更烫,颤抖手指戳他鼻尖,“你真是、真是……”
“我怎么了?”萧妄高高昂起下巴,傲道,“阿珩难道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不喜欢吗?”
沈盈缺一噎,狠狠瞪他一眼,哼声扭过头去。
萧妄哈哈大笑,凑过去,不顾她挣扎,重新将她搂入怀中,垂首轻蹭颈窝,哄诱道:“那阿珩现在可愿告诉我,今天出门都做了什么,为何情绪忽然变得这般低落?”
沈盈缺心头一颤,咬着唇,低低垂下长睫,还在犹豫挣扎。
萧妄轻声叹了口气,将人掰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额头紧密相贴,“阿珩可还记得,我们第一世为何分开?”
“记得……”
“那你可希望那场悲剧再次在我们之间上演?”
“当然不希望!”沈盈缺不假思索道,对上他鼓励的目光,又瑟缩回去,“那你能先跟我保证,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许生气,也不许跟我发火。”
萧妄提了下眉梢,爽快地举起三指,对天发誓:“在听完阿珩的想法之前,我保证不插嘴。”
这话明显在偷换概念。
沈盈缺横他一眼,停顿片刻,还是道:“今天,我去找海粟大师,问了一下关于那朵十二因缘莲的事。他说那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洛阳……”
“不行!”萧妄厉声呵斥。
沈盈缺难以置信,“你答应过在我把话说完之前,不会打断我的。”
萧妄冷哼,“还用等到说完?你不就是想去洛阳,帮我去找那朵根本都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狗屁莲花?我说不行!洛阳是什么地方?羯人的老巢。连我都不敢说自己去了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快些断了这念头,否则我这就去把那老秃驴的舌子割下来泡酒,看谁以后还敢胡乱挑唆你做这些危险的事。”
说着,他当真从浴桶里站起来,拔腿就要出去。
沈盈缺赶紧抱住他胳膊,将他拖回来,“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知道那朵莲花可能根本不存在,也知道洛阳如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羯人抓去泡酒,所以我也不是头脑一热,什么都没准备,就过去送死。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恰恰正因为是我,才能平安地从洛阳全身而退?”
“呵,你对自己倒是很自信。”萧妄冷笑,搭在桶沿上的手用力捏起,“该不会是要去找你在北夏的老相好拓跋夔,让他帮你开后门吧?”
沈盈缺板起脸,“你要再不好好跟我说话,我们以后也就别再说话了。”
“你……”萧妄气急,瞪视着她的眼,半晌终是败下阵来,气愤地扭过头去,抱臂哼道,“你说吧,我听着,会努力不去想他抱着你啃的模样。”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实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酸意能这么大,跟炮仗一样,稍微给点火星子,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火星子,就能炸得天昏地暗,不去坊间酿醋真是屈才了。
“我说我能从洛阳全身而退,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你想,眼下双方正在交战,他们的全部精力都在你身上,根本料不到,会有南朝人在这个节骨眼闯进他们的都城,去找一朵不一定存在的花。所以只要你能在战场上将他们逼得紧,我就越安全,而且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她殷勤地抱住他胳膊,软软摇晃,仰头巴巴望着,目光崇拜得都能勾出蜜来。
萧妄仍旧梗着脖子,不屑地冷声哼哼,但眼底的笑意的确缓和了不少。
沈盈缺得逞一笑,抱着他继续道:“而且你知道的,咱们跟羯人虽一直冲突不断,但民间的交流却从中止过,尤其是百草堂。北夏那边可有不少姓月的医馆呢。我若是以百草堂医者的身份过去,不但能保自己平安,还能tຊ以寻药为由,更加顺理成章地去找那朵莲花,当真再合适不过了。”
萧妄沉默下来,没有直接反驳,显然是有些被她说动。
沈盈缺赶紧乘胜追击,继续劝说,两只细嫩的藕臂如灵蛇一般,妖娆地攀住他脖颈,脸颊轻软得像一朵云絮,无处可归,只能柔柔地栖息在他肩膀之上,“最要紧的,还是因为你呀。只有你,萧忌浮,才能让我不顾一切地去拼命,去努力,穷尽自己所有力量,换你在这世间放肆无虞。也只有你,才是那个超越我生命一般的存在。别的人再有权势,比你对我再好,我都不会有这种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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