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微笑地望着她。
孟撄宁咬着唇瓣,不愿屈服,也不愿给予任何赞美之词,可眼底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叹服之色。
对视良久,她终于垮下笔挺的背脊,轻声道:“我的鼻祖母,的确就是传闻中那位‘不知廉耻’、连正史都不配入的大乾公主,萧成泠。而这‘孟’姓,便是我鼻祖父了尘禅师的俗家姓氏。”
沈盈缺抬了抬眉,和周时予、邱成交换了个眼神,耐着性子继续等她说下去。
孟撄宁叹了口气,望着一簇蜿蜒伸入窗内的爬山虎,怅然回忆道:“我也是在八岁那年,听我祖母讲起,才知道这事。”
“当年鼻祖母与鼻祖父分开、远嫁室韦的时候,已怀有身孕。在那异族他乡的蛮荒之地,为了将孩子平安诞下,她几乎拼上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不等孩子满月,就派心腹将他送离室韦,回到中原,隐姓埋名地生活。那些佛经便是她留给后人的唯一信物,也是我孟氏的祖传宝贝。”
“当时照顾我太祖父,也就是成泠公主的儿子的老仆,时常同我太祖父提起他生父生母的故事,为他二人最终为世俗所隔、无法长厢厮守的悲剧而深深遗憾。知道我鼻祖父圆寂后,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莲花,他还打算想将它偷回来,与我鼻祖母合葬。奈何宫中戒备森严,这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到现在,便成了梗在我孟氏一族心中最大的遗憾。”
“阿父在世之时,就时常感慨天道无心,情深难尝。每每听到那些所谓的知情之人,夸大其词地谣传我鼻祖父母的故事,笑话我的鼻祖母不知检点,忝为皇室之人,他都气得够呛,说那朵莲花的确在世,且因佛光庇佑,能千年不败,让我一定要想法子将它找出来,与这些经文一道,藏于北地,我鼻祖母坟中,让我族遗憾就此了结。”
周时予听完一阵激动,“所以那朵十二因缘莲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物?那它能解毒的传说,也是真的?”
“解毒?”
孟撄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沈盈缺,了然地挑了下眉梢,语气不无讥讽地道,“原来你的未婚夫婿是中了七情谶之毒,那还是真是活该。当初萧氏皇族强行喂我鼻祖父吃下这味剧毒,迫使他们有情人分离,可曾想到日后,你们萧室自己人,也会被这毒物折磨得体无完肤,要求助于我鼻祖父所化之莲花?还真是报应不爽。”
周时予听得一阵冒火,很想替自家少主公教训这嘴上没把门儿的死丫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沈盈缺静静看着她,却道:“所以你觉得,你鼻祖父母的确没有任何错处?”
孟撄宁一愣,怒道:“那你认为,我的鼻祖父母有何错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然是有的。”沈盈缺笑容温和,“世上无完人,就连圣人也不敢言,自己一生都无愧于天地。”
“了尘禅tຊ师若真心心疼成泠公主,明知二人身份相隔云泥,一旦越界,必然会招来万劫不复的祸患,尤其是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该克制己心,离她远些。可他还是做了,且到最后都没有为公主分辩一句。甚至到现在,知情之人说起这段往事,也多是为你鼻祖父修行毁于一旦而可惜,因他圆寂化莲而感动,对你鼻祖母,却只有鄙夷之词,觉得是她引诱了你鼻祖父,毁了一个佛门高僧的未来。甚至连她舍身为你烈祖父换药之事,都不甚在意。你觉得这样对你的鼻祖母,当真公平吗?”
“既然决定要做世人所不能容忍之事,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觉悟,否则与懦夫何异?而你的鼻祖父似乎恰好就是这样一个懦夫。”
“你说什么?!”孟撄宁勃然大怒,扭着身就要往沈盈缺身上扑,整张胡椅带动着跟她一块颤动,险些要翻倒。
“我的鼻祖父若是懦夫,你的未婚夫婿又算什么?自己中了毒,却让你来帮他找药。洛阳是什么地方,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你一个人过来,半点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怕在他心里,你连那朵莲花里的一粒莲子,一只花虫都不如!”
“我来替他寻药,自然是因为我知道,倘若中毒之人是我,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寻遍天下良药。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洛阳,便是羯人的皇宫、漠北的王庭,他也是说闯就闯,没有半点犹豫!”
沈盈缺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捏着拳头,凛然睨视于她。
“世间真挚之心,多是以同等的真心换来的。但凡当初,你鼻祖父有一点你鼻祖母为心爱之人舍身换药的勇气,他们之间的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你们孟氏也不必藏头缩角这么多年,连光明正大反驳那些诋毁你们祖上之人的资格都没有。我与我未婚夫婿的感情如何?更轮不到了你们孟氏一族来评价!”
“倘若孟娘子一直都是这种态度,那接下来的合作也没必要再谈。今日对话也到此为止,山高水长,祝孟娘子好运,我们就此别过,不必再相见!”
说完,她便转身朝大门而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门之后,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周时予和邱成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给孟撄宁松绑,也追着沈盈缺离去。
偌大的庭院,很快就只剩下孟撄宁一人,坐在残阳斜照的赤红光线中,怔愣出神。
连绳索已经解开,都不曾觉察。
*
“郡主觉得,这样的激将法当真有用?”
回程的车驾上,周时予忧心忡忡地问沈盈缺,“那姓孟的小娘子看着娇弱好欺,心志却格外坚定,许多沙场悍将都比之不过。奴婢担心她真就听了郡主的话,与咱们分道扬镳,那咱们可就亏大了。”
沈盈缺微微一笑,宽慰道:“世上不会有万全之策,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放手一搏。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天意了。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
周时予竖起耳朵听。
沈盈缺凑近道:“孟撄宁应该是打探到了宝库所在之处,但仅凭她一人之力,很难进入,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文。是以她也需要我们的帮忙,之所以跟我们扯这么多,也不过是想从我们这里多占些好处,譬如找到那朵莲花后该怎么处理?是由她直接带走,和她的鼻祖母合葬;还是交由我们先去救人,余下的残花再由她带回去埋葬。她身为了尘禅师的后人,自然是不希望莲花有损,但若是想借助我们的力量,这花就注定不可能再完整。”
周时予恍然大悟,“所以咱们现在就是在跟她博弈,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沈盈缺露出一个赞赏的笑,“眼下咱们已经确认,左黎王留下的那个宝库确实存在,且还与拓跋滋有关,找到它只是时间问题。有孟撄宁帮忙,咱们固然能方便许多,但没有也无所谓。可对孟撄宁来说,这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她人微力轻,宝库进不去就是进不去,只能守着那个地方干着急。”周时予幸灾乐祸道,终于为适才孟撄宁羞辱萧妄的事,狠狠出了口恶气。
沈盈缺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好坏利弊都已经很清楚,她不傻,知道怎么选于她最有好处。等着吧,这两天她应当就会上门,届时我们就能知道她对她的鼻祖父母究竟有多少诚意。”
不出沈盈缺所料,就在他们从景行坊回来的第二天,邱成便领着一身男子装束的孟撄宁,出现在沈盈缺在洛阳暂居的小院之中。
“亏你能找到这里来。”沈盈缺意外道,“我还琢磨要不要留一个人在你家,方便你寻人。”
孟撄宁斜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找地方坐下来,接过周时予递过来的茶,在他不满的目光中,仰头灌了一大口,“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好歹也是个医者,知道邱大夫的大名,想找过来并不难。”
沈盈缺撩了下眼皮,“看来的确不傻。”
孟撄宁呛了一下,惊愕又恼火从茶盏中抬起头瞪她。
沈盈缺微微一笑,昂着下巴,得逞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说罢,那座宝库在哪里?”
孟撄宁抬手制止她,“在说这个前,我要你先跟我保证一件事。拿到十二因缘莲后,你不许对它有任何毁坏之举。”
周时予拧了拧眉头,“你这是何意?我们需要那朵莲花来救人,如何能不、不……你这分明是在为难人!”
孟撄宁重重一顿手里的茶盏,“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视线转向沈盈缺,她讥讽地笑起来,“女公子这般聪慧,总能想到法子的,不是吗?虽说没有我,你们早晚也能找到那座宝库,但却要花费许多时间,且不一定有我长年累月来收集的消息完全。两厢比较起来,女公子应当分得清孰轻孰重。”
沈盈缺眯起眼,再次打量面前的人。
那日离开景行坊,她就知道,孟撄宁一定会来找自己,但也一定不会就这样简单地答应自己,自然还有其他条件。果然,还是要在那朵莲花上做文章。“毁坏”一词用得还真微妙,怎样叫“毁”?拿来制药算不算“毁”?很难说得清。
玩这种文字游戏,不算完全反对他们拿那朵莲花救人,但也没完全同意,具体如何,全看她拿到花之后要怎么解释。
这个孟撄宁,还真比她想象中还要难缠。
“孟娘子的顾虑我清楚。”沈盈缺道,“但这条件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恕我不能答应。”
周时予跟着在旁点头如捣蒜。
孟撄宁抬眼看了看她,又侧眸瞥了瞥旁边的周时予,轻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布帛,放在两人中间的高脚胡桌上,展开,“这就是那座宝库的内部舆图,占地不大,但却机关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先前不是没有人曾经找到过它,也有不少贼匪打过里头宝物的主意,身手还都不错,那位太行巨盗,女公子听说过吧?”
沈盈缺点头,“就是那个江湖上号称‘上天下海,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大盗吧?略有耳闻。说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不想要的宝贝,没有他拿不到的。但凡他看上眼,哪怕是宫廷重地,护卫重重,他也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轻松将东西拿到手。”
“前两年,台城里头就丢失了一件天竺国进贡的玉叶锦襕袈裟。现场没留下任何脚印之类的线索,连四面的门窗都是从内部上的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袈裟还是不翼而飞,只有一张太行巨盗的手书,说他沐浴佛音已久,对这件袈裟深感好奇,想借来穿戴几天,感受一下佛祖的无上妙法,这一‘借’,就再没有音讯。陛下勃然大怒,命羽林军亲去追回,还将建康城封锁了半个多月,可仍旧一无所获。最后这件事也成了宫廷禁忌,不可再提。”
孟撄宁讥笑,“这倒是萧庭惯爱使用的遮羞手段。若是他们肯来北边走一走,看一看,应该就会发现,那位令他们头疼不已的太行巨盗,就折在这座宝库的机关之下。”
“拓跋滋命人偷偷将他抬出宝库,丢去乱葬岗的时候,他身上就穿着那件宝贝袈裟,只不过被机关破坏得太狠,还浸足了血水,没了价值,否则拓跋滋早把它扒下来,收作他的私藏。我这份舆图就是tຊ从他尸体的胃里挖出来的。”
“连那位无所不能的太行巨盗,都不能从那座宝库全身而退,女公子觉得自己有几条命,能和那座机关重重且还从未现过世的宝库博弈。”
沈盈缺沉默下来,目光落在舆图上,神色凝重。
孟撄宁淡笑,将舆图收回来,折叠好,塞回到衣襟下的暗袋里头,“这份舆图还只是其中一半,另一半我藏在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就算女公子身边高手如云,能将我制服,夺走我手里这半份,也断然别想找到另外半份。”
沈盈缺嗤笑,“你倒是警惕得很。”
孟撄宁淡然摆手,“行走江湖,缺什么都不能缺防人之心。是放下所有侥幸的心思,答应我的条件,坦诚地与我合作;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当我们从来没见过,全在女公子的一念之间。”
沈盈缺攥紧手,脸色越发难看。
周时予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在心里把孟撄宁祖上十八代全都骂了个遍,很想要这份宝库舆图,但又不想答应这个满是陷阱的条件,求助地看向沈盈缺。
沈盈缺自己也是万般纠结,低头僵坐在胡凳上,良久都一言不发。
思绪如风,一忽儿整个脑海里都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洛阳之战,一忽儿又想起萧妄前两世毒发身亡的惨状,她终是沉出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好,我答应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11章 洛阳行(四)
决定要合作,沈盈缺也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唤人进来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周时予皱着眉,欲言又止。
沈盈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那朵莲花,其余的,我以后再想办法。”
周时予心道不妥,但也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叹了口气,只能照她的吩咐办。
前前后后准备了七八天,一行人终于在七月末的这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出发前往那座传说中的秘密宝库。
地方其实并不难找,就在城郊拓跋滋的专属别院——杏花别院的正下方。当初,他大约就是知道左黎王将宝库修建在那里,才特特将那块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皮讨来,修建别院的。
为了行动方便,沈盈缺这回没带多少人,护卫只带了槐序和夷则。孟撄宁不放心将舆图交给他们,也跟了过来。周时予则因着萧妄的叮嘱,死活不肯让沈盈缺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于是也跟了来,还从黑甲卫中调来一个身手了得且又擅长机关术的高手,跟他们一起行动。
从别院到地下宝库,需跳入后院的一口枯井,进入地下甬道,摸黑走个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有舆图的指引,他们很容易便躲开路上的乱箭、流沙、毒瘴等精密机关,来到最后一道玄铁打造的丈高巨门前。
“宝库就在这大门后面吗?”夷则贴耳趴在门上,边问边探听巨门后面的动静。
他耳力极好,能听八方之音,但这造门的工匠明显比他技高一筹,无论他如何竖起耳朵聆听,都捕捉不到门后的半点声响,只能悻悻退回去,想看看那张舆图。
孟撄宁警惕地后退两步,将舆图紧紧揉在自己两只手之间,不让夷则窥见丝毫线条。
夷则挑起一侧眉梢,“我又不是想偷这东西,至于吗?”
周时予皮笑肉不笑地道:“夷则小兄弟不知道,这可是孟娘子的命根子,被旁人多看一眼都会折她的寿,未免叫人讹上,咱们还是躲远些的好。”
孟撄宁剜去一眼,没搭理他的嘲讽,低头将舆图翻来覆去地看,额角缓缓淌下一滴汗。
“图上没有说明,这道巨门后方是什么吗?”沈盈缺问。
孟撄宁咬着唇瓣,似是不想承认,但还是绝望地闭了闭眼,点头道:“大约这道巨门之后,就是害那位太行巨盗丢失小命的根本原因吧。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只是要怎么靠?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点头绪。
还是槐序在巨门两侧的兽形石柱上摸摸找找,发现了其中端倪。
“这是先秦时期留下来的一道压力机关。”他道,“需两人一道握住石柱上的铜环,同时发力向外拉,直到里头的机栝有所感应,巨门才会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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