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撄宁也殷切地望过来。
沈盈缺蹲在中间,眉头锁得死紧,都能夹死一只蚊子,却也只能丧气地摇摇头,道:“看来是我多想了,这图的确没什么玄妙。”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刻,挂在腰上的一只水壶忽然松脱,“哐当”砸在舆图泛黄的纸页上。木塞从壶口滑出,壶里的清水顺势淌了一地,湿了沈盈缺拖垂在地上的一小片裙裾,也将两张舆图浸了个透湿。
“哎呀!”
沈盈缺尖叫一声,忙将图纸捡起来,举在面前,用嘴去吹。
可越吹,图上的黑色墨迹就越没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朱红的线条,宛如春日枝头绽放的花朵一般,徐徐向纸张四周延伸开来。
“是水影纸!水影纸!”
槐序兴奋地大喊,“用水将纸张完全打湿,用特殊的墨笔在上头写字,等纸张干透,原先的墨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直到纸张再次被水打湿,里头的内容才会重新显露出来。我以前见过的,刚刚居然没有发现!”
众人回过味来,俱都高兴不已。
不等沈盈缺动手,夷则就蹲下来,就着地上那摊水,将另一张舆图也打湿,重新拼在一块看。
两边朱线互通连接,很快就形成了一幅新的舆图,比着这座密室的模样,出口赫然就在东面那道铁壁之后,机关的破解之道也标注得一清二楚。
有了刚才的教训,槐序不敢再随便尝试,让沈盈缺拿着火雷,带着其他人退到相反的西面那面铁壁前,自己过去检查,一旦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立马用火雷炸门遁逃。
夷则不肯,跟他起了一顿争执,最后实在拗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安排。
但好在老天爷终于开眼,没有再过多地为难他们,机关顺利打开,离开密室的甬道如愿出现在眼前,不再是玄铁所铸,就只是寻常的青石岩,无需火雷,就能凭借深厚的功力拍碎。
夷则和黑甲卫激动得抱在一块,互相用力拍打对方的背;周时予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孟撄宁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沈盈缺长长呼出一口气,发现腿有点软,靠着身后的铁壁休息片刻,便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赶快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新出现的甬道,长度和来时那条差不多,但机关却已少了很多。有新舆图的指引,他们走完全程,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时间。而甬道尽头只剩一堵石门,无需触碰什么机栝,槐序和夷则攒力一推,就能轻松推开。
眼前景物,也随之豁然开朗——
脚下是耀眼的金砖,头顶是大片亮堂堂的水晶壁顶,诸般宝物在眼前熠熠生辉。从珠宝玉石,到珍奇药材,应有尽有,甚至还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库房最深处甚至还专门辟出一片地方,施以金屑软土,种以奇花异草,引入底下活泉,蜿蜒出溪水的模样,水底还散落着斑斓的鹅卵石,打造出了一个底下小型兽园,专门摆放一排兽笼。有鎏金绞丝的孔雀笼、缀了玛瑙的白银虎笼、镶了翡翠的金砂豹笼,还有十几个玉竹丝编织的雀鸟笼……只可惜年深日久,里头的奇珍异兽俱已化作白骨,再看不见。
拓跋滋大约是舍不得这片精美的微缩景观,才一直没有将它们清理出去。
夷则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使劲揉搓眼皮,由衷喟叹:“这就是左黎王遗留下来的宝库啊?也忒奢侈了,台城的国库都没这么厉害。”
饶是沈盈缺活了三辈子,见多识广,也被惊得久久说不出来话。
“我们还是先找莲花吧。”她摇摇头,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四下扫了眼,瞧见那标有“伽蓝寺”三个字的区域,提裙迅速飞奔过去。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那对老夫妇告诉他们的传闻并不假,这些曾经被前朝皇族没收的伽蓝寺镇寺之宝,果然都被左黎王挪到了自己的私库之中。鎏金佛像、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遗失百余年的佛经断章、高僧圆寂后留下来的真身舍利……甚至还有一枚巴掌大的纯白玉冰蚕石,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蚕卧眠座上,沈盈缺一看便爱不释手。
只是蚕虫与佛门又不相干,为何会有以冰蚕入像的玉石?
“大约是什么豪奢的信徒赠送的吧?”孟撄宁猜测道,“伽蓝寺因我鼻祖父化莲之事而名噪一时,前来朝圣的信徒不计其数,随手留下一两样伴身的贵重之物,以作祝祷,也不稀奇。”
“或许吧。”沈盈缺耸了下肩,没放在心上,埋头继续找那朵十二因缘莲。
但也不知这朵莲花是不是通了灵,还是它本就不在这座宝库中,六人将整片属于伽蓝寺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找到任何莲花,甚至连长得像莲花的摆件也没有。
众人不死心,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整座宝库,一顿翻箱倒柜,噼里啪啦,连兽园那边的草皮都掀开来看过,可没有就是没有,把宝库拆了也照样没有。
“会不会藏在佛像里面?”孟撄宁不死心,“佛门子弟经常在佛像里头藏东西,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装藏’。白马寺的那尊释迦牟尼像里头,就藏着前任tຊ住持圆寂后化身的心肺舍利子。十二因缘莲那般重要,看守库房的人怕有什么闪失,没准就把它藏佛像里面了。”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扭身继续研究那几尊佛像。
正打算让槐序爬上去看看,却听紧闭的石门后头传来几道断续的交谈声,随着石门再次开启,正往宝库内走来。
沈盈缺二话不说,忙招呼大家藏起来。自己就近绕到一尊身形宽大的弥勒坐佛后头,探出些许视线,偷偷观察。
就见金光耀目的一众珍宝中缓缓走过来三道人影,每一道都很是熟悉,走在正中间的那个,她更是烧成灰都认识——
拓跋夔!
居然是拓跋夔!
整个洛阳之行中,她最不想遇见的大/麻烦!
想起上辈子和这辈子被这人囚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沈盈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拓跋夔微微蹙眉,抬头朝她这边望来,她赶紧缩回脑袋,躲在佛像之后,敛声屏气,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敢乱动。
“殿下,怎么了?”牧遮顺着拓跋夔的视线凝望向那尊弥勒座像,左瞧右瞧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迟疑地问出声,“那尊佛像有何不对?”
拓跋夔低声喃喃:“孤怎么觉得好像看见了……”
禁忌的名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他赶忙闭上嘴,沉吟下去,改口道:“没什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孤的皇兄这几日回到洛阳可还安分?”
牧遮恭敬颔首,“回禀殿下,自打半月前,萧贼重新回到南阳战场,以十万的兵马让三殿下率领的二十万铁骑接连吃了三场败战,不得不夹着尾巴讨回洛阳,他便一直躲在自己府邸之中,再没出来过。他的左相舅父上门,都吃了闭门羹。”
烛伊抚着腰边的软鞭,不屑地嗤道:“就三殿下那又怂又自大的软蛋性子,接下来一个月也不会从他那乌龟壳里头出来!决战那天,萧贼把陛下赐给三殿下的帅印都扒下来,挂在自己的长槊上,当拨浪鼓摇,换成我,早找个地方死了干净,亏三殿下还有脸回来。外头都快骂疯了,连陛下都从病榻上爬起来,亲手写了诏书,责骂他的窝囊,还被他气吐了血。偏他没脸没皮,居然还能苟活得下去。用汉人的话这叫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
牧遮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她这种随意僭越的毛病,但见拓跋夔很喜欢听,嘴角始终带着笑,他也就没多说什么,继续回禀自己知道的事。
“近来府上又抓到几个鬼祟的仆佣,审问后发现,全是一时糊涂,受萧贼蛊惑,来探听殿下消息的细作。属下已经按规矩,将他们关入大牢,听候殿下发落。”
沉默片刻,又小声补了一句:“全是土生土长的王庭中人,没有汉人。”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拓跋夔能看在自家族人的身份上,从轻发落。
拓跋夔却嗤之以鼻,“这些人吃着我拓跋氏的、喝着我拓跋氏的、用的也是我拓跋氏的,却甘愿沦为汉人的走犬,连南边那帮最软弱的汉人都不如,孤又何必宽容相待?走犬就要有走犬的归处。把他们全都丢到犬舍去吧,孤的猎犬们,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烛伊咧嘴盛赞道:“殿下英明!叛徒就该好好惩罚,否则哪里能叫那些忠臣良将信服,继续拼死拼活为殿下效力?烛伊愿代殿下走这一趟,亲自处罚这群被长生天厌弃的人,为殿下向长生天表决心,以得天神庇佑。”
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衬得那身鲜红的胡人衣裙更加刺目如火,仿佛炼狱深处归来的修罗。
牧遮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拓跋夔对她的忠心甚是满意,含笑点头表示肯定,但开口还是道:“这事你先别忙,孤还有更要紧的事交与你和牧遮去处理。”
两人一道折臂置于胸口,单膝跪地听令。
拓跋夔睨了他们一眼,转目一一扫过面前光彩耀目的宝藏,眼底愈发贪婪,连左眼下方的蜈蚣疤都变得比平时更加狰狞,“萧贼拿下南阳,很快就会和青州、兖州两侧的人马联手,夹击洛阳。孤急需一场胜利,而且还是大胜,向天下人证明,谁才是夏人真正的王。”
“孤那一事无成的废物皇叔,躲在自个儿王府里头,当了一辈子窝囊废,总算是在死后,留下了一点有用的东西,给咱们大夏做贡献。这座库房里的宝贝,有一样算一样,全都给孤搬回去,孤要以它们为筹码,建立只听孤一人之命的军队,赢过孤的父皇,赢过孤的皇兄,更要赢过那不知死活的萧妄。”
“南朝那帮软脚虾,不都把他当成唯一的救星吗?孤便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眼中的神,是如何被孤一点一点打断脊梁,剥皮削骨,跪在孤的面前磕头求饶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激昂的笑声如雷鸣一般,在封闭的宝库内回荡。
沈盈缺几人都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周时予和那名黑甲卫更是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连孟撄宁这个并不知晓他们与萧妄关系的人,都难以掩饰地露出厌恶之色。
然而再不高兴,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从这座宝库离开。
——这主仆三人身手都不差,之前在龙虎山上,他们就已经领教过。槐序甚至都被拓跋夔制住,偷偷交换了身份,混到了沈盈缺的身边。若是来硬的,他们未必能占得上风,更何况这里还是羯人的地盘,拓跋夔想找帮手可比他们容易多了,他们不能冒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莲花以后再找也是一样。
沈盈缺和槐序交换了个眼神,准备等拓跋夔三人再走远一些,彻底离开伽蓝寺这片佛像的范围,他们就从后方绕去石门口,顺着青石甬道原路返回。
孟撄宁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其中利害,顺从地点了下头。
黑甲卫带头走在最前面,沈盈缺、周时予、孟撄宁紧跟其后,槐序和夷则走在最后,给队伍断后。起初一切都还顺利,除了要躲躲藏藏,尽量把脚步放轻,走不了太快之外,其他都和计划的一样。
可偏就等到他们已经接近石门、即将要离开宝库的时候,周时予一个不慎,踩到了一个镶了紫玉的银杯,摔了个大跟头,连带银杯也被他踢出去老远,“当啷”响彻整座宝库。
“谁在那里?!”后方传来一声暴喝。
槐序咬牙,扯起嗓门朝前方领队的黑甲卫大喊:“快跑!”随即便转身,和夷则一块抽出腰上的佩剑,打算与追上来的牧遮决一死战。
谁知牧遮身形如鬼魅,轻功一现,竟是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径直落在石门前,一拳捶中机关,“砰”的一声,赶在沈盈缺几人逃出去之前,将石门重重关上。
拓跋夔和烛伊随后赶到。
瞧清楚入侵之人是谁,烛伊脸色一僵,眼底溢出些许恐慌之色,和极深的厌恶,紧张兮兮地转头看向拓跋夔,果然瞧见他脸上的神色,如冬雪见春阳一般,顷刻间从知道有人擅闯的暴怒,转为惊喜。
“阿珩,怎么是你?”视线扫过她身边的人,他又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哂笑,“姓萧的狗贼自己不敢来孤这里打探情报,倒是舍得派你过来,可真不要脸!也不怕你被外头那些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了?”
沈盈缺哼笑一声,反唇相讥道:“你不就是最大的豺狼?最恶的虎豹?落到你手里,我宁愿去乱葬岗找根绳子自尽了,让那些野犬吃了!”
“你放肆!”
烛伊气得磨牙,抽出腰间的软鞭,“啪啪”一顿乱挥,将边上几个身量较轻的金银玉器打得满地乱滚,“当啷”喊疼。有几个还带着锋利的金属利刃,朝沈盈缺脸上飞去。好在槐序和夷则反应迅速,即使将它们打落,沈盈缺才不至于被毁去容貌。
“你若再这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孤便将你也一道丢入犬舍,和那群叛徒一块从头犬口中争命。”拓跋夔冷冷地斜了她一眼。
烛伊哆嗦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收起软鞭,跪下来求饶,紧咬的腮帮依旧留着不甘,斜刺向沈盈缺的眼尾余光充满憎恨。
牧遮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岔开话题:“殿下预备这么处置这帮人?”
拓跋夔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只眯着tຊ眼,放肆地盯着沈盈缺瞧。沈盈缺不快地狠瞪了他一眼,绕到槐序身后。他也没露出半点不满,还昂起下巴,放声大笑,一副被取悦的模样。
“阿珩这小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对孤的口味了。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孤就姑且不把他们几个扔进犬舍了,先打断手足关起来,等孤抓到萧妄,再送他们主仆几人一块去见长生天。”
“你想得倒美!”
沈盈缺咬牙切齿,“就凭你们几个乌合之众,还想抓到忌浮?忌浮随便派一队斥候,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连自个儿亲生阿母都认不出来!”
槐序几人听得酣畅淋漓,但眼下他们正处下风,这节骨眼还继续激怒拓跋夔,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且此刻,石门外又传来一阵伴随“咯咯”甲胄摩擦声的整齐脚步声,显然是拓跋夔留在甬道里的手下,听见宝库里动静不对,赶过来查看情况。这主仆三人本就已经很难对付,若是再加上其他人,他们就当真插翅难飞了!
槐序侧眸朝沈盈缺使眼色,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周时予也暗暗拉扯沈盈缺的袖子,让她切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沈盈缺却借着槐序身影的遮挡,偷偷朝他们眨了眨眼,扯起嗓子继续朝拓跋夔喊:“听说你的母亲只是王庭里头的一个奴隶,因你父亲醉酒,误打误撞承了他的宠,才生下的你?”
拓跋夔脸色一僵。
牧遮惊愕地瞪圆眼睛。
烛伊也暂时忘了愤怒和不甘,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盈缺。
——她说的这件事的确不假,也是因为这个,拓跋夔虽才华横溢,在一众皇子中鹤立鸡群,也仍旧不招人待见。那些皇室宗亲甚至还敢在宴会上用招呼奴隶的口吻,让拓跋夔给他们斟酒,公然挑衅。拓跋滋就是其中一位,甚至还在拓跋夔左眼下方留下了那道难看的蜈蚣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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