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东郭别业的小船上,夷则忧心忡忡地往南边张望,脖子跟鹤一样伸得老长。
沈盈缺就着火折子发出的光,研究手里的图纸,头也不抬地道:“若是开闸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走,孟撄宁会想法子让他们走的。”
“孟大夫?”夷则打了个哆嗦,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嘟囔,“那还不如让水淹死呢……”
槐序摇着桨,回身斜了他一眼,摇头失笑,转回去继续望着前方夜幕中一点一点靠近的高墙深宅,神色凝重道:“郡主,咱们到了,现在就准备起来吗?”
沈盈缺点头,拿着火折子凑到图纸一角。火星舔上白宣,顷刻间化作强烈的火舌,将这艘暗夜中前行的小船,和船上几个穿夜行服的蒙面暗卫,都镀上一层金红的焰光。
“上岸后就按计划分头行事,一旦遇到不对劲的地方,立马朝天上发信号弹。一旦看见我发的黄色信号弹,无论你在忙什么,都立即中止,回据点待命。记住,我和王爷虽然都很想要那枚冰蚕玉,但并不希望用在座任何人的性命去换,一定要平安回来,一个都不能少,知道了吗?”
“谨遵郡主之命。”
“好,现在就开始行动。”
“嗖嗖——”
几道黑色闪电,从火光中一闪而过。
船体摇了摇,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粗细不一的涟漪,很快便随着沈盈缺丢到水中、烧到只剩一小片页角的图纸消失不见。
*
整座别业和上回沈盈缺过来赴宴的时候无甚两样。
照例是灯火通明,院门大敞,呼奴唤婢。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盏风灯,将正门屋脊上的两头吞口螯鱼正吻,和垂脊上雕刻的二郎真君与哮天犬照得亮亮堂堂、栩栩如生。
“临芳藏池”也和上次一样花香四溢,蜂蝶环绕。白鹤迈着长足,在圃间穿梭引颈,诚如一幅优雅的山水花鸟画。
就连正坐在竹轩里吃茶的拓跋夔,都和上次一样优哉游哉。
“阿珩迟到了啊,我在这里都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拓跋夔转着手里的青瓷茶盏,老神在在地道,“新下的岘山云影,专程用进鲜船从青州那边运过来的。你知道的,因为你的好忌浮,这茶叶现在可成了我们北朝的珍品,抢手着呢,一钱高碎就顶一颗银瓜子。我今年的份例全在这里了,阿珩可得坐下,好好品尝才是。”
话里夹枪带棒,分明是对萧妄夺走青州之事还怀恨在心。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道:“五殿下若真这么不甘心,就该直接去找他,而不是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
拓跋夔笑笑,“若是能抓到你,还怕拿捏不了他吗?之前一直等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心里还有些失望,但好在阿珩从来只会给我惊喜,不会当真败了我的兴。”
沈盈缺冷笑,“五殿下这么大张旗鼓地将宝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用船运到别业里头来,连城郊树林里的乞儿都瞧见了,不就是希望我能过来。客邀而不至,非君子所为,我怎好连话都不说就拒绝?”
转头四下看了一遍,对上拓跋夔身后牧遮和烛伊戒备的目光,尤其是烛伊,眼睛红得都能直接杀人,饶是沈盈缺平日一贯大胆,此刻也情不自禁咽了下喉咙,往后退了下半步。
“看来殿下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啊,居然就只带了这么点人,不怕我再次动点什么手脚,直接置你于死地吗?”
拓跋夔杯子里的茶刚喝完,俯身拿起炉子上的水壶,正准备再沏一盏,闻言扬起脑袋,惊讶道:“有了前几次的教训,我怎还会小瞧阿珩的本事,这不都已经把最厉害的护卫,都带在身边了吗?”
沈盈缺眉梢抽了抽,很想张口怼他几句狂妄,但也知牧遮和烛伊的身手,带他们两个在身边,的确是抵得上千军万马了。
拓跋夔没在意她脸上细微的变化,犹自继续说道:“倒是阿珩你,居然敢单枪匹马就过来见我,倒真让我刮目相看。让我猜猜,你把你的两个贴身护卫,还有其他暗卫,都到派去什么地方去了?”
“我猜一定有一个,在别业后门堵截水路吧?那是除了正门前的大河,唯一能进出别业的通道。你们来找宝库里的某件东西,自然是不希望我在把你们拐骗进来后,就立马把东西转移出去,不在那里安插一双眼睛,你如何能够放得下心?我说得可对?”
拓跋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风锐利得像是能看透人的灵魂。
沈盈缺冷着脸,没有回答。
可落在拓跋夔眼中,答案已经很明显,“看来我猜对了。那阿珩不妨也猜一猜,我在那里安排了什么,来对付你的人?”
……
别业后门。
一个蒙面暗卫如鹞子般,在夜色的掩护下,轻松来到洛水入院的沟渠边。
可轻功刚落地,他就触碰到机关,“咻”的一声,被铺藏在草丛里的渔网兜住,高高吊起。每扭身挣扎一下,就会触动机关,让草丛中不断射出飞箭,精准地绕开他身上的致命之处,将他当作案板上的鱼肉,不停宰割、玩弄,但就是留着性命不杀。
几个羯人家丁围在周围,边嬉闹,边往他身上丢石头,孜孜不倦地欣赏他吃痛的模样。
……
沈盈缺没有回答,脸色却明显凝重了几分。
拓跋夔又道:“还有地牢旁边那个仓库,外头加了九重锁的。上回你带着一伙汉家耗子从地牢逃走的时候,定然瞧见了。以你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搜查那里,毕竟它瞧着的确很像是藏东西的地方,不是吗?”
……
地牢西面长廊尽头的仓库。
九重门锁在昏暗的光线下凛凛烁着寒光,仿佛野兽张嘴露出的獠牙。自长廊方向望去,除了门锁严苛了一些,并无任何异样,可门后却是毒蛇遍地,刀箭夹墙,一旦跨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几道黑影好不容易突破长廊上的重重包围,瞧见那扇门,惊喜不已,越发加快脚步往那深渊巨口狂奔而去。
……
沈盈缺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唇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烛tຊ伊畅快地哼笑出声,下巴挑衅地昂起。沉稳如牧遮也露出几分明显的得意。
拓跋夔看着红泥小炉上的火,继续道:“若我是你,就不会给他们留后手,死士嘛,不为主子豁出性命,留着还有何用?找不到东西,他们也不必回来了。可惜阿珩心太软,比起那件你心心念念的宝贝,你更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所以你一定会留出一部分人,在各处放哨,一旦发现哪里情况不对,立马就放出示警烟花,让他们立即撤离。我说的可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别业的一处废弃的小阁楼上。
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如壁虎一般,无声地攀附在夜色弥漫的高墙之上,瞧见后门沟渠情况不对,摸出腰包里的信号弹,正打算发射。
一点三角寒芒“咻”地从侧面飞来,他急忙侧身避让。可还没等他把气喘匀,第二、第三支长箭便如流星般接踵而至,角度刁钻,逼得他不得不从高墙上撤离。可等在他前头的,却是更大一张渔网。
……
沈盈缺拳头捏得越发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烛伊已经笑得忘形,牧遮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也没有阻止。
“不愧是五殿下,折磨人的手段总是比招待人的方法多,莫不是打小就亲自经历过,所以现在用起来才会这么游刃有余?”沈盈缺冷声讥笑道。
牧遮脸色一瞬僵住。
烛伊也像被提着颈子瞬间割喉的鸡,“呃”地没了声,磨着槽牙狠狠瞪着沈盈缺,目光炽得能把面前覆着的面纱烧尽。
拓跋夔却点了下头,欣然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领头之人还就是我的三皇兄,看着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扎成刺猬,他笑得比入主东宫还要高兴,看到我疼得昏死过去,还亲自拿水瓢往我身上泼冷水。数九寒冬的天气,差点没把我冻死。但万幸,还是叫我挺了过来,而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语气怅然,边说边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红泥小炉上“滋滋”喷溅火星的膛火,将他的手映得修长如玉,衬得那枚扳指更加冷白,不是玉质,更像是骨头,且还不是动物的骨头。
沈盈缺想到了什么,骨子里深深打了个寒噤,冷静下来,才重新开口:“所以殿下今日是打算跟我来一场对弈,看看我们之间的排兵布阵,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拓跋夔挑眉,“你要想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也实在没什么意义,毕竟我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的。”
“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甚至男子,都要聪明。但有时候这种聪明,反而会害了你。你跟萧妄在一起这么久,他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无论你胜过敌方多少人马,准备得又有多么充分,都不要在别人预先安置好的地方,向对方发起攻击,否则都只能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
一阵风过,竹轩周围的花草“簌簌”摇摆,露出道道狰狞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盈缺眯眼瞧了一圈,才发现竹轩周围的花圃底下,藏着数不清的强/弩刀剑,虽然看不见一个操纵这些武器的人,但沈盈缺相信,凭借拓跋夔在机关暗器方面上的造诣,只要自己稍微有一点忤逆他想法的行为,这些利刃就会自动发射,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她捅成筛子。
沈盈缺额角淌下一滴冷汗,自我嘲解般地摇摇头,“瞧这架势,五殿下没有撒谎,是真的把我放在眼里了,也不枉我前两次那么费心巴力的折腾。”
拓跋夔含笑,“我一直都很把阿珩放在眼中的,不是吗?为了今晚能坐下来,好好跟阿珩聊一场,我可是把所有碍眼的东西全都从这座别业里头打扫干净了。当然,也包括左黎王留下来的那些宝贝。”
沈盈缺“唰”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拓跋夔耸了下肩膀,淡淡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能大张旗鼓地把它们运进来,就能悄无声息地将它们送出去。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有多少机关暗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别说只是一堆死物,便是几个身手了得的大活人,我也照样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他们自己都无知无觉。就比如这位。”
“啪啪——”
他抬手拍了两下。
竹轩外的花圃羊肠小道尽头,立时便出现两个护卫的身影,一左一右推着中间的人,大步往这边走。那人双手被绳索捆成麻花,嘴巴也被布团堵得完全张合不得,只能发出愤怒的“嗯嗯”声。
正是——
“夷则?!”沈盈缺瞪大眼睛,提裙就要朝他跑去。
却听“咻”的一声,一道寒光从眼尾余光中飞快擦过,直挺挺扎在她足尖之前的一寸地方处。力道之大,整个箭镞都扎穿了地板,箭尾“簌簌”摆动,快到晃出了残影。
“阿珩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拓跋夔惋惜地摇着脑袋,“而今我为刀俎,你做鱼肉,鱼肉怎么不能不好好听刀俎讲完话,就擅自行动呢?”
烛伊跟着叫:“老实些,乖乖听我们殿下的话,否则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你的脑袋!”
沈盈缺暗暗磨了磨槽牙,努力平复心绪道:“那五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停顿片刻,迅速补道,“莫要再说那些不切实际的昏话,你知道的,我便是死,也不会同意跟你扯上任何关系。”
拓跋夔“扑哧”一笑,越发缓慢地摇了摇脑袋,长长叹了口气,“阿珩呀阿珩,你对我未免也太不了解。你固然很好,不能得手委实让人可惜,但要我三番五次地对一个屡屡羞辱我的女人低声下气,我还没那么下贱。”
他话虽这么说,紧咬的齿关却分明透着浓浓的不甘。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烦躁地侧头“哼”了一声,冷下嗓音继续道:“今日找你过来,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萧妄到底想从宝库里面找到什么?别再说什么连城璧,我可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
沈盈缺盯着他,一言不发。
拓跋夔笑了笑,“我知道阿珩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我当着你的面,把你手底下的人统统杀个干净,你也绝对不会出卖萧妄半分。可若是我用整个洛阳城的百姓做赌注呢?”
沈盈缺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拓跋夔莞尔一笑,朝城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们已经看破我水淹洛阳的计划了,也猜到以你们那颗毫无意义的怜悯之心,一定不会丢下满城百姓,自己从洛阳城撤离的,不是吗?若我没有猜错,眼下萧妄已经到达水库,正准备和我留在那里的人手较劲,看谁能赢得水闸的最后节制权。若是从前,他或许很有机会,可惜,你们这唯一的一条路,已经被我给堵死了。”
沈盈缺似想到什么,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你在水库边绑了火雷,是不是?”
拓跋夔欣赏地点头,“不光是火雷,还在外头设了防水的机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专人把守,只要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不计是什么,就立马点燃引线,送洛阳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暴雨。”
……
洛水和伊水交汇处的蓄水库。
水汽弥漫,云遮雾绕。城里接连数日的大雨好不容易迎来片刻停歇,这里却依然落着牛毛般的细雨,将地面冲刷得鲜红如打翻的胭脂盒。
厮杀已然进入最后的焦灼时刻,无论是萧妄带领的黑甲卫,还是拓跋夔留守在这里的驻军,都已露出明显的疲惫之态,可山脚下仍旧未曾传来村民们全部搬离危险之处的信号。
萧妄浑身浴血,面目狰狞,咬着牙挥动长槊,将劈刀向自己的羯兵挑翻在地,回头冲一众黑甲卫喊:“再坚持一炷香!”
可话音还未落地,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远处亮起一道刺眼的强光,地动山摇,整个水库宛如一个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着天威的刑罚,脚下的石子都跟着互相碰撞,摩擦,发出细碎的悲鸣声。
……
“你真是丧心病狂!”
别业竹轩内,沈盈缺厉声大喝,纤细的身子克制不住颤抖,像水库边瑟瑟不已的灌木,眼尾在夜色映照下烁起莹莹水光。
拓跋夔头一回见她露出这副模样,惊讶地扬了下眉梢,托着腮,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你不是一直都这般说我的吗?既如此,我又何必再装什么好人,一坏到底,才不枉你对我的殷殷期盼,不是吗?”
沈盈缺不想再跟这疯子掰扯下去tຊ,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今日就不该跑这一趟。”
拓跋夔挑眉,“阿珩现在才觉察,不觉得太晚了吗。”
沈盈缺冷声一哼,抬眸睨他,“那是你觉得晚,我可从来没有说过。”
拓跋夔心尖蹦了蹦,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侧头看向羊肠小道上正押着夷则往这边过来的两个护卫,越看越不对劲。等人迈上台阶、亮出袖子底下连着铁链的利刃之时,他才猛地醒悟过来,单手压在茶案上,自案上翻了个跟头,躲了过去。
夷则立马挣开手上的假绳结,和另外一个“护卫”一块飞身而上,跟拓跋夔缠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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