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发到现在都不曾吭过一声的荀皇后,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弯起两道漂亮的罥烟眉,笑吟吟上前打圆场。
“小两口吵嘴耍花枪,也值当闹什么退婚。都听本宫的,别吵了。子端你是男子,先服个软,跟阿珩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扭头又招呼沈盈缺,“阿珩若是觉得不够解气,就锤他两拳,只要别打脸,打哪儿都成,母后给你做主,别怕。”
胡氏一向心思灵便,听出荀皇后这是打算在太子充当恶人之后,抓紧时间赶来唱红脸,好将这些污糟事都含混过去,于是立马开腔附和:“就是就是,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个嘴巴嗑到牙的?吵吵架就完事了,说什么退婚不退婚,伤感情。阿珩过来,有什么委屈都跟祖母说,祖母给你做主。”
边说边朝沈盈缺招手,朝她牵起一个无比慈爱的笑,全然忘了,就在刚刚,她还伸脖子瞪眼,恨不能将沈盈缺碎尸万段。
另一边,萧意卿也接到了荀皇后斜眼睨来的警告,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承认,适才那番话,他说得是有些重了。倒也不是他有多么想给沈令宜出头,他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她这样给他设下套;
也气不过她张口闭口就要和他退亲,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
现在冷静下来,他也有些后悔。何必跟她争呢?一个四六不懂的小女娘,争赢了又有什么用?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忒给自己丢脸。
且这里头还夹缠着他与沈令宜的事,他也实在好奇,自己明明那么小心,从没露出过马脚,连荀皇后都不一定晓得这里头的内情,这丫头是如何发现的?还给他下了这样一个套。
这对他可没任何好处。
且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仔细盘问清楚,否则他寝食难安。
深吸一口气,萧意卿缓和下情绪,柔声对沈盈缺道:“孤与令妹无事,你莫要多想,具体的,孤回去之后再解释给你听。你也莫要再胡闹,你是孤的妻,是大乾未来的皇后,无论谁都替代不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孤不会计较你今日的算计,也不会责怪你的无礼之举,还会帮你去父皇面前求情,免去你接下来的禁足,如何?”
边说,边大度地朝她伸出手。
沈盈缺不禁想起前世最后那个晚上,他追着自己到了语冰楼的楼顶,于烈烈火海中朝她递过来的手,人微微有些恍惚。
世人皆知,意卿太子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默,端严若神,未及弱冠便由天下大儒赐加表字“谨美”,时人无不向往。而她最喜欢的,却是他那双手——指骨修长有力,指节圆满浑厚,冷白的肤色宛如终日执笔的高阁文士,挥剑斩邪逆时却又行云流水,恍若谪仙下凡。
每每见面,她都恨不能和他十指交缠,永不分离。
被污蔑构陷之时,她也曾无数次期盼过这双手,能给予她庇护,给予她安抚,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个拥抱。
可最后,也只盼来他用这双漂亮干净的手,亲手将她和她挚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地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末了还要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仿佛他当真一点错处也无,如此行事,都是被逼无奈,她不该不知好歹。
-“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闭宫自省,你照样是大乾的皇后,勿要再像你兄弟那样辜负圣恩。”
沈盈缺冷声一笑,转身抽出白露怀里那柄尚方斩马剑,霍然朝萧意卿挥去。
萧意卿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未及躲闪,右手小臂当即被砍出一道狰狞的伤,银白色宽袖猩红一片。
在场的女客侍者无不失声尖叫,四散奔逃。
荀皇后才刚恢复些许的脸色,霎时间又褪得煞白,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险些和身后的崔绍元摔个满怀。
胡氏则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摔趴在地上。分量十足的鹤头杖从手里滑脱,“咚”的一声砸中她脑袋,送了她满天星斗,人当场昏死过去。
沈盈缺执剑立在风中,却是抬首挺胸,姿态昂扬。
“谁稀罕你可怜!六年前之事,你若当真觉得我有错,大可去寻陛下告状,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看陛下最后到底信谁,何必你来威胁?这门亲,我今日定然要退,哪怕西王母下凡,也休想改我心志!若有违逆,形同此簪!”
说罢,她抽出鬓上玉簪,狠狠摔断在地,转身离开。
散落的乌发叫长风高高卷起,泼墨般抛扬在盛夏午后炽烈白亮的阳光中,一双肩膀仿佛春冰凝成,单薄脆弱,淹没在光线里几乎看不见,背脊却拉得笔直,宛如天鹅迎风扬起的纤长脖颈,翅膀一振,便要冲破藩篱,飞向天际。
秋素尚站在人群中,不禁有些看呆。
去岁蜀地叛乱,陛下派太子和秋家一道过去平叛,她也有幸跟随,见证了一切。
彼时叛乱的主将已死,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守着破碎的城池负隅顽抗。乾军随意派一队步兵,就能轻松将他们碾成齑粉。可那几名残兵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投降,一径奋力摇动旧主的旌旗,高呼旧主的名望,骄傲而热烈,直到最后气绝倒地,那面染血的旌旗,依旧高高插在他们身后的土坡上,不曾破损分毫。
纵然是立场不同,那一幕,她也是永生难忘。
沈盈缺就像那几个残兵,渺小,孤单,微不足道,却偏偏浑身上下都拧着一腔孤勇,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她也一往无前。
秋素商心底由衷生出几分欣羡。
那厢萧意卿捂着伤口,望着少女决然离去的背影,亦是张口结舌,怔愣不已。
她生得很美。
从相识第一天起,他就很清楚地知道这点。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从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生得美有何特别。
说到底,一个女人罢了,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花觚,用来装点男人波澜壮阔的仕途生涯,能添一段彩固然可喜,若是不能,也无甚可惜。倘若连最起码的贤惠乖巧都做不到,那还真不如一个蓄水用的泥胚碗来得实在。
他过往在掖庭经历的苦难,和无时无刻威胁在他周围的明枪暗箭,也不允许他不带功利性地去追求那些纯粹的美好。
直到这一刻。
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得像是寡淡工整了一辈子的水墨黑白画,忽然叫人泼上明艳的色彩;严谨务实的公文官稿,骤然被人填入司马赋般瑰丽华美的辞章,那一捧随风飘扬的乌发,正正好就落在他心上。
于是那些原本只停留在书文字画里的洛神之姿,西子之貌,都在这一刻变得活色生香,他一贯克己复礼,都有些欲罢不能。
可这份美,似乎马上就要与他无关了。
仅是一个念头,萧意卿心口便骤然抽疼,像是被人割出血淋淋的伤后再撒上一把盐,以致于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他都不觉tຊ得疼。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这样……
第11章 萧妄的礼物
从华林园出来,日头已然西斜。
残余的霞光宛如一根细弱的织线,堪堪牵扯住瓦檐间即将沉沦的白昼。宫巷叫暮色层层浸染,像是有人挑开金钩,将束起的帷幔一重接一重缓缓放下。
沈盈缺提剑走在巷道上,乌发半散,小脸紧绷。血珠顺着剑锋“嘀嗒”淌了一路,有几滴还溅在她裙缘的碧色荷叶边上。
沿途的宫人内侍皆吓得不轻,纷纷低头避让。巡逻的羽林卫忌惮尚方斩马剑的威名,也都摁剑不敢上前。
秋姜和白露面面相觑,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后头默默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沈盈缺忽然停下来,仰头望着右手边犹如远古巨人般高耸巍立在宫门两侧的双楼门阙,似叹非叹道:“这里的飞檐是不是又筑高了一尺?”
两个婢女顺着她视线望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走到宜春门,从这拐进去就是皇后所居的正阳宫。打眼一间檐角似飞凤展翅、斗拱绘卷云缠枝的配殿,便是沈盈缺进宫后,荀皇后指给她的居所,辰芳殿。
眼下暮色四合,玄瓦朱椽都浸上一层薄薄的水釉,变得越发肃穆深沉,两侧的高墙也跟着拔高几分。黑影沉沉倾轧,将足可并行六车的巷道挤得只剩堪堪一线,行人从中经过,宛如蝼蚁独行在崇山峻岭间,艰涩而压抑。
小时候,沈盈缺最害怕的,就是走这条宫巷。哪怕桂媪引灯在前,她也觉喘不过来气,于是便在辰芳殿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花树,好让自己回来的路上,能有一丝鲜亮的安慰。
可无论花树如何蓬勃生长,都只能将将从墙头挣扎出一片掌寸余宽的绒粉色树冠,被重重高墙淹没得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就连这点伶仃的鲜亮,也瞧不见了……
秋姜低下头,小声道:“这道宫门并未重新加筑过,百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沈盈缺睫尖一颤,缓缓搭垂下来。
白露心头被拧了下,抱着剑鞘上前激愤道:“郡主说高了就是高了!反正以后也不用再在这里住,管它是高是矮呢。”
招来秋姜一记瞪眼警告。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抬手戳她额角,“想不到你还有做赵高的潜质。”
心情倒是舒畅不少。
于是潇洒地收剑入鞘,对两人道:“走,咱们去小秦淮逛逛。我来都城也有几年了,光是听说那里如何如何繁华,如何如何热闹,倒是一次也没去过。”
白露亮着眼睛,点头如捣蒜。
秋姜却如临大敌般,“郡主莫要胡闹,那种地方哪是小女娘能去的!那里可都是、都是……”
她羞红脸,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沈盈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虽说多了些风月之地,但风景还是不错的。倘若一辈子都不去泛舟游玩一回,岂不妄作建康人?圣人都说不可因噎废食,咱们又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你就权当是听他老人家的话,莫要再推三阻四了。”
秋姜叫这一番歪理绕得有点晕,很想问这是哪位圣人说的话。
那位“赵高继承人”已抢先挽住她胳膊,帮忙一块进谗言:“你怕什么呀。实在不行,把槐序和他弟弟夷则也叫上。他们俩可都是百草堂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们保驾护航,别说一般的小毛贼,便是那《刺客列传》里的六大高手都来齐了,也奈何不了咱们。”
“……《刺客列传》里面只记载了五名高手,没有第六个。”
“哦,这样啊……那岂不更好?少一个刺客,咱们还能更安全些。你就听郡主的,走吧,别磨蹭了。”
就这么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硬是把秋姜拉上了贼船。
南朝没有宵禁之说,入夜后去秦淮河游玩的人颇多,为便宜行事,主仆三人皆换了男装,扮成携书童出游的世家公子。时下男子本就盛行和女子一样傅粉施朱,姿态也偏绵软,她们这样眉清目秀的混在里头,倒也不如何打眼。
待槐序和夷则兄弟二人驾车,将她们拉到小秦淮,河道两边已陆续开始燃灯。
一盏盏绢纱红灯笼错落地悬挂在一层堆叠着一层的翘角飞檐上,将整个河面都笼罩在旖旎之中。两岸高楼间还凌空架着飞桥,朱栏竹帘,绮窗丝障,影影绰绰还有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帘后,铮铮拨着琵琶。
衣着艳丽的女子从桥上经过,轻纱细罗被风吹起,带起浓浓的脂粉香,像顾恺之笔下的洛神画,引得河上的画舫篷船竞相往桥底下钻。
其中篷顶吊铜铃、“叮当”在水上游荡的小船,乃是秦淮河上张罗生意的贩船。售卖之物从小吃点心到脂粉绢帕,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河上游人可直接叫停船只,当面交易;桥上人家则凭栏顺下个装钱的竹篮,船户收了钱,把东西放进去,一桩生意就算了结,便利又快捷。
不曾夜游过秦淮的人,见到如此景象,难免心生迷醉。“沈大公子”豪气地一掷千金,赁下最大一艘画舫,载着一行五人顺流游玩。
白露和夷则兴奋得像两个头回出门的孩童,瞧见什么都要问上一问,闹累了,便招手唤来一艘叫卖瓜果的篷船,买了好些连沈盈缺都叫不上名字的鲜果,和船户自家酿的荔枝酒。
卖果子的小娘子见夷则生得俊,朝他丢了个桃子,红着脸把船摇走。
剩夷则一人拿着桃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槐序打趣道:“哎呀,我们小阿则快定亲啦!”
夷则的脸顿时比手里的桃子还红,没好气地瞪了眼自家胞兄,“长幼有序,阿兄二十三了还没个归属,做弟弟的何敢逾越?”
沈盈缺“哦?”了声,伸手朝他勾了勾,“那你把桃子给我?”
夷则立马曲肘收腕,将桃子藏到怀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为了咱们一船人的安危着想,属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为好。”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两兄弟都是月夫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遗孤,弟弟飞扬跳脱,年岁比沈盈缺稍长,心性却比她稚嫩许多;哥哥却打小老成稳重,脸上常年戴着一张傩神面具,睡觉也不摘下。
沈盈缺不由好奇,“你们兄弟二人练的究竟是何派武功?为何一个常年遮面,连我都不曾见过真容,另一个却大大方方将脸露出,毫不避讳?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槐序轻笑,面具边缘的银饰随他动作“叮当”摇晃,说话的声音也和银饰轻撞一样好听。
“回郡主的话,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不过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门下修习易容之术的弟子,皆需在人前隐去真面,好叫自己能忘却自我,更为专注地模仿和伪装他人的音容,求得以假乱真。阿则并未修习此道,故而无需佩戴。”
沈盈缺听到那句“忘却自我”,有些感伤,谁知下一刻,夷则就笑嘻嘻地插进来一嘴:“也就这破规矩耽误了我阿兄的大好年华,否则不说别的,就刚刚那位卖果子的小娘子,要见了我阿兄的真容,那一筐桃子怕是都要归咱们啦!”
招来槐序一顿老拳,和沈盈缺三人捧腹大笑。
夏夜悠长,灯火熏染,画舫随着河面皱起的波光微微摇晃,发出“咕噜咕噜”的轻轻拨水声。
槐序取下腰间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将傩面往上移了移,露出薄唇,对着埙口吹奏起来。
古朴悠远的乐音,仿佛盛夏落日余晖里的金色芦苇荡。江风一吹,镀着金边的绒绒白花便如扯絮般,向着水天相接处悠悠飘荡。偶有船家摇桨经过,“呱呱”惊起一摊鹭鸟,翅尖划过芦苇荡,掸落几片和芦花同色的羽毛。
秋姜和白露合着埙音,拊掌击打节拍。
夷则也被感染,略一开嗓试过音,便毫不扭捏地站到船头,引吭高歌。
声音随风飘出去十里远,惊醒了白鹭洲上安眠的鹭鸟,一时间星河鹭起,波光潋滟,所谓年少快意不知愁,说的便是如此。
沈盈缺适才多饮了几杯荔枝酒,此刻身子有些发软,便退离甲板,扶着船舷坐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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