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白羽的健卫簇拥在马车周围,整齐而沉默,衬着身后的落日余晖,颇有一种血染黄沙的肃杀沉凝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都不禁颤了颤身,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沈盈缺从秋姜身后探出脑袋,一眼便瞧见了马车上的狴犴金徽,眼睛大亮,“阿兄!”
“让你在家乖乖等我,你便是这般等的?”
萧妄的声音隔着车厢门板幽幽传来,听不出喜怒,却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森寒。
沈盈缺哆嗦了下,想起这个时辰灯会已然开始,他们即便快马加鞭往赶回去,许多有意思的杂戏游行也都瞧不见,她莫名心里发虚。
萧妄轻声一嗤,没再管她,玩味地将词锋转向胡氏:“老夫人今日好大的威风,连忤逆不孝这样的大罪,都敢随意挂在嘴边,是当真以为沈家长房无人了吗?”
“咻——”
又是一颗石头子自车厢窗缝中激射而出。
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胡氏就“啊”的一声,抱着左臂倒在地上。
这回石头子没有反弹出去,而是如沈盈缺的袖箭一般,深深扎入胡氏的手臂中,仔细听,还能听到骨骼碎裂声,疼得她抱着胳膊满地打滚,冷汗涔涔淌了一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场的练家子无不惊叹。
弓箭靠的是臂力,暗器靠的是腕力,要想将一颗未经打磨尖锐的石头子,如这般精准且深刻地钉入一个地方,臂力、腕力,乃至准头都缺一不可。没个几十年的功力练不出来。
这人竟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就办到了……
胡氏身后的护卫咽了咽口水,当即实相地收回要扶人的手,退回原地,一动不动。胡氏的婢女也乖乖垂下脑袋,对她的苦痛视而不见。
胡氏恨得眼睛都快滴出血来。
可她敢跟乡民动手,敢跟沈盈缺动手,却是再借一百个胆,也不敢和马车上这位别苗头,当下便乖觉地闭上嘴,比鹌鹑还老实。牙齿因剧痛紧紧咬住下唇,咬到唇瓣都破皮流血,也不敢吭一声。
萧妄嗤笑,“老夫人倒是挺能忍,那怎的刚才就没忍住,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蹦?可巧本王也想问老夫人两件事,这‘勾搭男人’是什么意思?‘仗势欺人’又是什么意思?”
胡氏心头一哆嗦。
适才起混乱的时候,萧妄的马车还在过来的路上,将将靠近庄子口,照理说他应该是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可偏偏他就是知道,还这样反过来四两拨千斤地问她……
一股深切的恶寒自脚底蔓延向四肢百骸,仿佛毒蛇顺着裸露的肌肤一点一点缠绕周身。
胡氏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从头发丝抖到脚趾头,连瞳孔都在震。
若是平常,以萧妄那种自己不痛快就见不得别人痛快,自己痛快了也要让别人不痛快好衬得自己有多痛快的狗脾气,定是要抓住机会好好挖苦胡氏一番,不把她怼得以头抢地,生不如死,绝不罢休。
然今天,他心情显然欠佳,没兴趣这样细细搓磨人,隔着车壁懒洋洋道:“嘲风,鸣雨。”
马车两侧一高一矮两个黑甲卫,如鬼魅般应声上前:“属下在。”
“地上凉,快别让老夫人躺着了,拉到韩渊墓前跪着吧,带上沈家这位堂叔一块。什么时候韩夫人和她两个孩子都消气了,什么时候再让他们起来。记得跪完直接送去廷尉府受审,刑律怎么写就怎么判,本王可没兴趣料理这样的腌臜。”
说完,他轻声一笑,语气染上几分伤春悲秋般的感叹:“仗势欺人啊……呵,这可是个好词儿,不让老夫人切身感受一下,什么叫‘没权没势只能憋着’,就当真委屈了造出这个词的人。”
第20章 拥抱
争执了大半天的闹剧,就这样被萧妄一句话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给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罚就是罚了,无需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谁让他是萧妄?
至于要罚到什么时候,全由韩家人自己做主;能不能让大家都满意,也全由他们自己决定。
无比残忍,又格外公平。
胡氏如猪狗一般被拖走的时候,甚至连一句讨饶的话tຊ都不敢喊出口,只能“呜呜咽咽”哭嚎不已,听到萧妄不耐烦的咋舌声,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沈盈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那种被近日的嬉笑打闹冲淡的陌生感重又浮上心头。
“还不快上来?难不成你也想去陪他们一块跪着?”
马车里响起催促,声音裹着明显的不耐。
秋姜和白露朝沈盈缺递去同情的目光。
沈盈缺咽了咽喉咙,假装没看见,硬着头皮登上马车。
这辆马车大约是萧妄自己用的,外部瞧着高大,入内更见宽敞,沈盈缺这样身形偏娇小的,能毫不费力地在车厢内站直身子。车厢内的陈设也随了萧妄的风格,简单冷肃,漆木厢壁两侧各立有一盏鹤足灯,地上铺着一张黢黑油亮的黑狐毛皮,正中钉有一张带柜的紫檀木四方案几,没有暖巢,没有水浆,亦没有香薰,倒是摆了一个火盆,正“滋滋”烧着兽金炭。
炭气翻涌如浪,混着似有若无的弓弦油脂味,和隐隐的血腥气,将案旁正捧茶自饮的男人勾勒得朦胧莫测。
沈盈缺心底无端生出一种置身野兽巢穴的不安,想打个哈哈,赶紧把这尴尬的气氛缓和过去。
萧妄却先一步开口:“你是知道今日我要出门阅兵,才专程邀请我一道去看灯会,好给你当幌子的?”
沈盈缺笑容一僵,立刻正色否认:“怎会!王爷待我如亲妹,我亦视王爷如亲兄,感恩报答还来不及,怎会想着拿您做幌子?”
“哦,那你就是故意挑这种时候邀请我,好拿我做幌子,自己独个儿去逛小秦淮。”萧妄不紧不慢道。
沈盈缺:“……”
萧妄又问:“今日小岩庄之事,你是情急之下,没顾得上过来寻我帮忙,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要来找我?”
沈盈缺觑着他的脸色,斟酌措辞:“阿兄宅心仁厚,不但多次对我出手相助,解我烦忧,还不计较我曾经搅乱你的选妃宴,大恩大德,阿珩没齿难忘,自然……”
“嗯,看来就是没想过要来找我帮忙,甚至事后也没打算告诉我。”萧妄直接打断。
沈盈缺:“…………”
那你还问!
萧妄面上还带着微笑,言语已然发冷:“郡主张口感谢,闭口报恩,一副知恩必报的模样,可行事又如何?你明知我不会害你,还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肯全然交托信任,遇上事连知会一声都不愿,这就是你报答恩人的方式?”
沈盈缺额头隐隐发热,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觉得小岩庄这件事并不麻烦,我一个人就能处理好。阿兄雄才大略,日理万机,自是要把精力都用在更加需要阿兄的地方上,没必要为我这芝麻绿豆的小事浪费时间。”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萧妄“啪”地重重一顿茶盏,飞溅的茶汤在火盆里激起几缕白烟,“你说你能处理好。好,我且问你,适才那场面,你预备如何处理?要是我晚到一步,你怕是已经被他们踩成肉泥了!”
沈盈缺皱眉不服:“也不至于就成肉泥吧?我身边的护卫怎么说也是百草堂里的高手,虽不及王爷的黑甲卫勇猛,但揍几个胡氏的护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妄挑眉,“那对上荀家专门培养出来的三更堂杀手,也是绰绰有余?”
沈盈缺一怔,眼睛倏地瞪大。
萧妄冷笑,“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这三更堂就是江湖第一暗杀组织,专司人命官司,还只听命于荀家。对上他们,别说是百草堂,就连我的黑甲卫,也不一定有几分胜算。你倒是有胆量,居然敢正面和他们冲撞。”
沈盈缺低头咬唇,回想适才那群劲衣护卫,的确个个身手不凡,几个推搡就能让槐序和夷则都近不了她的身。难怪胡氏敢这般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原是在这里等着。
倘若真让她撞上自己,还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阿兄教训得没错,这回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竟会下这么重的狠手……”沈盈缺低着头,闷闷道。
萧妄脸色稍霁,瞧见她额头冒出的一颗颗汗珠,叹了口气,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倒入火盆,扑灭炭火,又伸手将车窗开得更大一些,好让厢内的炭气尽快消散。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遇上什么事,不计大小,都记得先来告诉我。我说过会护你,就一定会护住你,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在话下,你不必事事都想着自己扛。”
沈盈缺不满地嘟囔:“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呜呼哀哉等人来救。”
萧妄长眉一轩,语调寒凉:“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今日我若不来,你预备如何收场?跟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硬碰硬,然后被搓揉得只剩一捧灰,再喊我过来给你收尸?都说晏清郡主刚烈果敢,灵活机变,而今看来,倒是连那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莽夫还不如。莽夫尚且会识时务,晏清郡主除了会说大话外,还真瞧不出半点机变之才。”
沈盈缺被这话激到,火气“噌噌”往外冒,“我是不如王爷思虑周全,可那又怎样?是你说让我想做什么事就大胆地去做,不必在乎后果,现在又来指摘我意气用事,如此反复无常,难道这就是王爷口中所谓的‘灵活机变’吗?”
“我拦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了吗?”
萧妄大呵,“我只不过想让你行事以前,先知会我一声,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你是有急智,也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可这并不代表你所行之事一定就能万无一失。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是天下无敌的。就说这回,那么多三更堂的杀手,摆明了就没想放你走。你若真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跟你父亲交代?哪怕事后我为你报了仇,又有什么用?你还能再活过来吗?”
最后一句话,他字咬得格外重,声音都发了颤。
琥珀色的眼睛叫窗外投射进来的残阳,染上一抹猩红血翳,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透过她,在和另外一个人对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看着他的眼,脑海中不禁闪过一幅画面——
金雕玉砌的寝殿,柔软旖旎的红帐,萧妄握住她手腕,俊脸冷凝,凤目森然,薄唇同步张开,说出的话也一模一样:“沈盈缺,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个什么?”
沈盈缺心头猛然一痛,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中,呼吸都带着刺痛。
萧妄缓缓顺下口气,低头摘下腰间的玉佩去敲击车桩。
马车停下,他起身推开厢门,侧眸寒声:“忠言逆耳,郡主若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找东宫和荀家报仇,就仔细想想本王的话。”
说完便跳下马车。
沈盈缺呆呆望着“啪嗒啪嗒”犹在拍打的厢门,神色恍然说不出话。
以为萧妄就这么走了,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她赶紧扒到车窗边想叫住他,却见他夺过护卫手里的缰绳,翻身骑上一匹高头黑马,独自走在马车前头。
虽还是一言不发,也不曾回头,但也一步不曾走远。
就这样又走了半个时辰,月亮初初攀上柳梢头,马车再次停下。
周时予摆好踏凳,哈腰请她下来。
沈盈缺才发现他们并未回都城,而是到了一片水泽蜿蜒的幽静处。以拱桥为界,河流左岸邸宅连甍,祠寺相望;右边则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原是到了青溪。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岩庄距离都城颇有些距离,处理完韩家的命案再赶回去,秦淮河上的热闹也不剩多少,然青溪却不同。
这里是建康豪奢鼎族的聚居处,没有秦淮河的纸醉金迷,却有江左士人的独特风流。每年七夕,秦淮河边上设大灯会,供阖城人闹腾,而青溪畔则会摆小灯会,让此处的士族们享风雅,且规模不逊秦淮河。
他们赶不上逛秦淮河的大灯会,却是能来这里感受一番江左风流。
沈盈缺脸上绽出惊喜的笑,抬头正要问萧妄。
萧妄却已经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理都没理她。
周时予躬身奉上一杆莲花灯,讪笑着打圆场:“少主公也是太过挂念郡主,才会关心则乱,并非有意下郡主脸面,还望郡主莫要往心里去。”
沈盈缺笑着道:“怎会?”
从周时予手里接过灯杆跟上。
*
青溪的灯会胜在精致。
没有伎人杂戏,但有灯tຊ谜百戏;没有花魁游街,却有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沈盈缺追着萧妄走在人潮中,恍惚似入了灯与人的海洋。
眉间、眼尾、手边……全是一团团绒毛似的光晕,赤橙黄绿,明亮绚烂,看得人双眼发晕,一不小心就走进了花灯组成的九曲黄河阵之中,左转不出,右走不通,却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在里头绕来绕去,别有一番滋味。
月色映得青溪河面波光粼粼,越发显得天清气朗。爆竹的硝气、女娘们身上脂粉香,还有各色吃食的丝丝甜香夹杂在一块,随风吹上鼻尖,便成了七夕夜特有的气息。
沈盈缺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前世,她感受过落凤边城最质朴的热闹,也见识过台城里纸醉金迷的繁华,可这样纯粹的烟火盛气,却是第一次见。
许是她脸上表现得太过好奇,一个叫花胜的小贩担着扁担凑过来,兴冲冲地跟萧妄兜售:“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生得这般标致,若是戴上咱们这花胜,简直锦上添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二十文钱一对,既便宜又好看!公子就挑一对回去吧!”
沈盈缺一阵尴尬,启唇刚想纠正他的称呼。
萧妄手一挥,还真认真挑了两支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而后更是赏了那小贩一枚金叶子。
小贩笑得像一只熟透裂口的大蜜桃,捧着金叶子不住鞠躬,一连说了十来句吉祥话,连“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都出来了。
沈盈缺尴尬得恨不能就地把自己埋了。
萧妄却仿佛没听见,拿着花胜在她发间比了比,簪完一支,又簪上另一支,左端详,右打量,唯恐簪歪一点。
温热的呼吸喷在沈盈缺脸上,暖暖的,轻轻的,还有些痒。
沈盈缺耳根不由烧着,两辈子加在一块,她都没被一个男子这么仔细看过,人颇为不自在,侧开脸,想催他快点走。
却这时,一条丈余长的舞龙灯喷着金红的焰火,朝他们过来。龙头毫无征兆地转过来,“哗”地喷出一大团焰火,大家都惊呼着后退。
沈盈缺更是离那团火焰极近,吓得都闭上眼,差点被拥挤的人潮撞倒。
好在萧妄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
沈盈缺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被他半搂在怀里,绣着狴犴暗纹的玄色宽袖正掩在她脸上,散着淡淡药草香,闻起来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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