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眨着眼睫,赧然地缩回脑袋,点了点头。
“那阿珩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何事,惹得你这般不快?不论何人,我都能替你讨回来。”
萧妄道,目光深冷,语气坚定。
沈盈缺郁结的心池不禁为之一暖,抿唇嚅嗫片刻,仰头望着他的眼道:“阿兄可想过要娶妻?”
萧妄脸上浮起一抹讶色。
沈盈缺忙道:“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只是……”她咬了咬唇,低头囔囔,“上回搅乱了阿兄的选妃宴,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倘若当真因为我的任性,耽误了阿兄的终身大事,我便是罪大恶极了。”
萧妄失笑,“所以阿珩是打算赔我一个王妃?”脑袋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玩味,“那敢问阿珩,预备拿什么赔?”
许是夏日的江风实在炎热,又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耀眼,沈盈缺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撩拨着,难以抑制地发痒。
她连忙抬手推开他的脸,努力平复慌乱的心跳,“非礼勿视,我不过是不希望陛下这般操劳国事,还要抽空担心阿兄的终身大事,阿兄且莫多想。倘若遇到合适的,阿兄也莫要与我客气,我帮你牵线搭桥,也算偿了上次的误会。”
一番话说完,她自己忖了忖,嗯,的确是妥当又周全,饶是秋贵妃在这,也寻不出她的不是。
然萧妄听完,却并不见半分喜色,看着她的眼神也明显多了几分寒意,跟刀尖抵在人脖子上一样。
沈盈缺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启唇就想道歉,可嘴巴还没张开,心口又拥堵起来。
什么嘛,她一不是这家伙的母亲,二也不是皇家的什么人,他娶不娶妻,与她何干?自己秉着报道的心态来多嘴关心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这家伙有什么好给她脸色看的。
明明她自己也……
沈盈缺咬咬牙,偏开头去,再不理他。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有多久,萧妄忽然哼声笑了下,摇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她愿意了,我自然就娶妻了。”
沈盈缺长睫一颤,倏地抬头,“阿兄有心上人了?”
萧妄眸光微微流转,仿佛夏夜这片波光粼粼的江水,低头直直望进她的眼,声音前所未有的坦荡:“有。”
说完,又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江潮,目光深邃又复杂,“何止是有啊,简直是刻入骨髓,三生难忘。”
以至于第一世,她亲手将匕首捅入他胸膛,他恨得她牙根发痒,第二世醒过来的时候,他宁可远走边疆、战死沙场,都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可当她被羯人掳走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那颗自以为早已刀枪不入的心,还是久违地疼了起来,不等大脑有所反应,身体就已先一步驾马追了过去。
即便他知道那是萧意卿的陷阱,一旦入局,十死无生;
也即便他很清楚,哪怕自己当真能把人平安救出来,她也依旧是萧意卿的妻,他的侄媳,再也不可能和他生出其他纠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大约永远不会知道,那日翻过重重雪山,在北夏王庭瞧见她还活着,他有多开心,风雪剐得他手上的冻疮流脓出血,他都不觉得疼。
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他曾活过两世,一世伫立在帝国之巅,恣意享受过世间最鼎盛的权势带来的极致酣畅;一世统一南北,让自己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可在他心里,这两世所有怒马鲜衣的风光,都比不上她曾经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年。
从林邑国到建康,他不记得自己跑死了多少匹千里马,也忘记了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征战,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是一件多么疲惫的事,只记得这一世重新从混沌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有机会再次拥她入怀,心头那无可抑制的喜悦是多强烈。
以至于体内久违的剧毒,和战后新添的箭伤,一并凌迟着他的四肢百骸,他都不觉怎样。
可偏偏,这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他都这般努力暗示,她还傻乎乎喊着他“阿兄”,张罗着要给他找王妃,叫他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只能这般不远不近地看着。
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忽然猝死,多半就是被她给气的。
萧妄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低头蹭了下沈盈缺的鼻尖,无奈道:“算了,你早晚会明白的。而今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事关这次白鹭宴,你可千万小心了。”
他凑到沈盈缺耳边。
几不可闻的声话语落入耳中,沈盈缺不自觉屏住呼吸,双瞳因过度震惊而骤然缩紧。
第25章 白鹭宴(三)
生辰宴当天,白鹭山庄热闹非凡。
除了像沈盈缺这样提前登岛的贵客外,又陆续来了许多宾客,俱是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侨姓望族。此刻,她们都聚在花厅内,陪秋贵妃说笑,奉承讨好的模样俨然就是华林园荀皇后生辰宴的翻版。
令人惊讶的是,天师教居然也派人过来送了贺礼。东西不算贵重,不过一瓶丹药,据说是教首了尘子亲自配的,有驻颜美容的功效。
想着那了尘子和荀皇后之间的关系,大家越发称赞秋贵妃了不得,连荀皇后身边的人都能特特来献媚,夸得秋贵妃笑不拢嘴。
沈盈缺对这些虚伪的人情往来无甚兴趣,同秋素商聊了几句,便借口更衣,出来透气。
夏日的白鹭洲不比都城,气候宜人,江风舒爽,即便走在炎炎烈日下,也不觉得如何闷热。加之庄内风景怡人,每一处都让人有种置身画中美妙之感。
沈盈缺打发了秋姜和白露,tຊ自己独个儿在庄里闲逛,不自觉便走到了山庄后园,怕继续走下去会迷路,正打算原路折返。
旁边的假山后头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求您,求您,就带我去了吧,我、我……我当真在宫里待不下去了!贵妃娘娘每日都要召我到她跟前站规矩,阴天下雨也不例外,迟到半刻就要多站两刻,根本就是故意在搓磨人!”
“您也知道,我这腹中的孩儿根本不是陛下的,是您的!哪怕现在能瞒过去,难不成还能瞒一辈子吗?若是叫陛下知道,不光是我,连您和贵妃娘娘也要受牵连……”
……
这声音好像是祥嫔!
那她说的那些岂不是……
一股恶寒从脚底心直冲天灵盖,沈盈缺扭头就要走,不想叫假山后头的人觉察,却不妨远处小道尽头传来一句:“晏清郡主,您怎么在这儿?叫奴婢好找。”
是秋贵妃给她安排的接引内侍张宝进,想来是见自己离开花厅太久,怕发生什么意外,特特出来寻她了。
虽说是一片好意,可现在这情形……
沈盈缺双脚发僵,后背冒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假山后头的人似也发现异样,说话声戛然而止,但也没有从假山后面出来,就这般跟她沉默僵持着。
沈盈缺唯恐张宝进等不到她的回答,会顺着小路过来寻她,将事情搅得更糟,深吸几口大气平复了下心绪,快步从这片山石小路上走过,主动将张宝进引走。
“这山庄实在太大,不过出来更个衣,竟就迷了方向,拖累张公公特特跑这一趟。”她若无其事道。
张宝进不疑有他,笑着作揖行礼道:“郡主说得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婢分内的事,何来拖累不拖累?这座庄子的确是大,别说郡主您是头一回来了,奴婢在山庄里住了大半年,有时候不小心也会走岔了路。好在郡主没出什么事,否则奴婢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给郡主赔命。”
沈盈缺笑着说客气了,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行到一处临湖的水榭,迎面忽然走来几个小内侍,个个低头耷脑,神色慌张。
为首的马脸内侍在张宝进耳朵嘀咕了不知道什么话,张宝进脸色骤然发白,甩着拂尘戳着他们脑门就是一顿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骂完又讪笑着朝沈盈缺哈腰,“庖厨那头出了点事,奴婢得马上过去一趟,恐怕郡主这里……呃……”
沈盈缺明白他的难处,这种等级的筵席,出一点毛病都可能累及他们身家性命,更别提他们的主子还是秋贵妃那样一个难缠挑剔的主儿?
她很爽快地道:“张公公快快去吧,我这里没事,刚好我也走得有些乏累,想在这休息一下,等休息完就自个儿回去了。”
张宝进皱着眉,有些不大放心,看了眼庖厨方向,还是执礼跟沈盈缺告了声歉,领着几个小内侍匆匆离去。
待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沈盈缺终于能松下口气,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水榭里去,脑海里混乱一团,全是刚刚在假山旁边听到的话。
虽说后宫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但这般直白地撞见如此一桩污糟官司,还是头一回。
怎么办?
假山后头跟祥嫔说话的人是谁?她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刚刚他们可有听见张宝进喊她的名字?若是听见了,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是先下手为强,直接找天禧帝告状;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从假山旁边路过?
这天煞的白鹭宴,怎么每天竟是这种麻烦事!
她由不得恨声踹了下水榭的栏杆。
也正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晏清郡主。偌大一座山庄,郡主哪儿也不去,非要跑这湖边站着,知道的,说你是在赏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寻短见的。”
这声音,这语气,沈盈缺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和她从小吵到的秋雯君。
果然,这白鹭山庄和她八字犯冲,什么事也不干,都会有麻烦主动找上门。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笑吟吟回身,“县主说笑了,我便是再想不开,也不会挑这种死法,又是水草又是小鱼的,多恶心人呀。这点县主应当比我更清楚。”
——这是在暗讽秋雯君曾经为了博取萧妄的关注,特特在他面前假装落水。谁知萧妄那个铁石心肠的,不仅没伸出援助之手,还命人将湖团团围起来,不让别人下去救,生生让这位金尊玉贵的秋家女公子在湖里头喝了半个多时辰的水。上岸后,她头发里头还夹着不少水草,当真是“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在建康城中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话。
陈年丑事乍然被提起,秋雯君脸色登时不好,提着裙裾大步上前,“凭你也配替王爷?!若不是你在背后故意使坏,王爷怎么会不搭理我?我今天定要好好教训……哎哟——”
一句话还未说完,秋雯君就叫沈盈缺伸过来的脚一绊,直挺挺栽入湖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个贱人……唔……居然敢害我!我可是……荥阳秋氏的……嫡、嫡出女公子……陛下亲封的县主!你居然……咳咳咳……”
秋雯君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灌进去好大几口又腥又臭的湖水,呛得面红泪流,咳嗽连连。
偏偏她方才为了能跟沈盈缺单独说话,她把身边随侍的婢女统统都赶走了,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没人能给她搭一把手,她只能自个儿可怜巴巴地往岸边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沈盈缺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每当秋雯君要游上岸时,她就伸长竹竿一捅,又将她拨回湖中。无论秋雯君怎么躲闪,怎么换上岸的位置,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捅回去。
秋雯君不由大怒,手用力拍打着水面,“你这毒妇,居然三番五次这般坑害我,就不怕我贵妃姑母找过来,治你的罪吗!”
沈盈缺垂眸睨着她,声音淡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适才宣城县主在栈桥上捣鼓了半天,想来是也发现那里有块木板年久老化,特特在上头做了手脚,想引我过去踩空落水,是也不是?哪怕秋贵妃来了,我也有理由同她对峙。看看到时候,你那姑母是会为了血脉亲情,给你这个只会惹是生非的侄女做主,还是为了陛下的宠爱,狠狠责罚于你?”
——那块木板很是隐蔽,适才她顺着栈道上水榭之时,就险些踩空,好在提前留了神。刚刚秋雯君带着婢女们从岸边路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她,但秉承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准则,她自不会主动去挑事,也就假装没看见。谁承想她有意放过这人,这人反倒还一个人去而复返,打起她的歪主意来,那就别怪她手下无情。
计谋被拆穿,秋雯君脸上微微发红,但也仅是一瞬,她便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倨傲模样,“是又怎么样?我这是在为民除害。你水性杨花,见利忘义,才刚和太子殿下退亲,就又开始跟广陵王殿下纠缠不清。王爷是伟岸大英雄,咱们大乾讨伐羯人的主力,若是叫你这个寡廉鲜耻的贱人诓骗了去,将来还如何得了?!”
“所以你将我推到湖里,就能让广陵王殿下答应娶你为妻了?”沈盈缺问。
秋雯君一噎,很想点头说是,可也的确心知肚明,这根本不可能。
萧妄那人心坚似铁,倘若他有心于你,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会罢手;可若是对你无心,即便你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不会拿正眼多看你片刻。
沈盈缺又问:“再退一万步说,若是广陵王殿下答应肯娶你为妻,就你这一天不惹事家里就要上泰初寺烧高香的性子,能保证日后你一定能做好广陵王殿下的贤内助,辅佐他完成北伐大业?”说完又讥讽一笑,“你怕是连如今的羯人皇帝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吧?”
“我没有……”
秋雯君下意识就要反驳,可转念一想,她还真报不出现如今北夏皇帝的姓名,甚至连北伐究竟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若是萧妄,怕是旁人提一嘴,他就能如数家珍般对答如流……
她脸颊不禁越发滚烫。
沈盈缺哼笑,“县主既无匡扶天下之心tຊ,又无治家贤才,整日只知道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别家女公子扯头花,我若是县主的阿姊,定不会处处为县主周旋,为县主多说一句好话。”
秋雯君一愣,愤然一拍水面,水花溅了满脸也顾不上擦,“你说我便说我,作何扯上我阿姊?我是不及你聪慧,也不及广陵王殿下远见卓识,可我家阿姊却是个顶顶厉害的。哪怕荀家和秋家所有儿郎加一块,也不及她一个。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若不是阿姊身为女儿身,不得入仕,而今朝堂上早没有他们姓荀的什么事!”
沈盈缺挑眉,“想不到你还挺护着你阿姊,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秋雯君啐骂:“我的阿姊自然由我来护,还用你在这多废话?”
“那你家阿姊这些年为你操劳的心力,你就半点看不见?”沈盈缺板起脸,声音骤然转沉。
秋雯君一怔,不知她在说什么事。
沈盈缺冷声嗤笑,“昨日登岛,你可知你阿姊为何这般殷勤地过来给我指路?”
秋雯君不悦,“那是我阿姊心地善良,怕你第一次来会迷路,才好心帮忙,怎么就成殷勤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沈盈缺:“当时渡口边下船登岛的人除了我,还有范阳卢家初来都城的女公子,河东裴家新进门的少女君,她们也都是第一次来白鹭洲,第一次来赴贵妃娘娘的生辰宴,身份也不比我轻,怎么不见你家阿姊去招呼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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