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雯君再次噎住,很想说那是她家阿姊心性高洁,从不以出身论人长短,可看了看眼前人的身份,她又默默把这话憋回去。
沈盈缺看着她倔强不开窍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你阿姊这般做,全是为了你啊。那日华林园宫宴,荀皇后邀你赴宴,显然是没安好心,想拿你当枪使。想来那时候你家阿姊就劝过你莫要进宫蹚这浑水吧?偏你如何也不肯听劝,她只好跟着你一块来,明知会受尽荀派官眷明里暗里的各种白眼,还是忍了下来。”
秋雯君抿唇不语,显是默认。
沈盈缺又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与广陵王殿下的确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私情。王爷这般照拂,纯纯是出自对家父的一片敬爱之情。倘若令尊也是应天军麾下的一员,也曾为大乾和羯人浴血奋战,哪怕你性情桀骜,总爱惹是生非,王爷也会忍下你诸般不是,像如今待我一样,好好照拂于你。”
“这点我很清楚,你家阿姊也很清楚。所以自我登岛以后,她才会这般热络地与我结交,又是为你的事同我道歉,又是许诺将来有什么难处都可来找她。广陵王殿下行事虽乖张不徇正理,但也是个明辨是非的,知道你家阿姊这番好意,自然不会再计较你从前折腾出来的那些蠢事。”
“偏你还这般冥顽不灵,什么事都能往儿女情长上面扯,觉得王爷待我好,就是我有心勾搭;觉得我与你作对,就是因为你对王爷痴心不改,当真无药可救!但凡还有点脑子,以后还是少看点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多和你家阿姊学学人情世故吧!”
秋雯君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般奚落过,眼里登时蓄出泪花,哪怕知道沈盈缺说得在理,也知道忠言逆耳,还是不忿地拍打水面,“我知道我眼皮子浅,可那又怎样?我有错我自会去跟阿姊认,何须你个外人来多事?”
“乖乖认错,然后坚决不改,是吗?”沈盈缺语带讥讽,“若不是看在你阿姊心性清朗,又因你困顿后宅,牺牲了这么多,我才懒得和你在这里饶舌。”
“牺牲?”秋雯君这下是真的懵了,完全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沈盈缺咬牙拿起竹竿,恨铁不成钢地在水面上重重一敲,叉腰呵道:“听说你和你家阿姊乃是一胞双生,你阿姊落地后生龙活虎,而你却因为在娘胎里头憋了气,差点夭折。令堂因为这事,觉得甚是对不住你,对你格外宠溺,凡是你要的,她无有不应。”
“你这县主的名头,原是你阿姊当年在蜀地助乾军平叛挣来的,却因令堂见你当时重病在床,特特求到贵妃娘娘面前,想用这封号给你冲喜,才落到你头上。你阿姊一句怨言也没有,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如今外头对‘宣城县主’的风评如何,可要我一一为你复述一遍?你这般顶着你阿姊舍命挣来的封号胡作非为,可有想过她的感受?”
秋雯君拍打水面的手果然僵住。
封号的事她自然清楚,起初也的确有些过意不去,但阿母总是同她说,自家亲姊妹何必计较这么多,阿姊也总说那只是一个虚名,只要她开心就好,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她也就当真没放在心上。
所以阿姊其实也是心有不甘的?看见自己这般胡来,也是会失望的?
沈盈缺见她有所动容,又乘胜追击道:“这些年,你为了广陵王殿下,如何也不肯出嫁。你自己是美了,觉得能为自己心爱之人守身如玉,简直人间第一情痴,感天动地,百死不悔,可你想过你阿姊没有?”
“她与你同岁,也早该与人议亲,却因你的婚事悬而未决,令堂一心只牵挂你,而无心去关切她,致使她错过了好几家抛来的橄榄枝,如今也过了花嫁之期,都城里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笑话她。你可以不顾流言蜚语,为一人守一辈子,可你阿姊的名声呢,你就不管了吗?她也有过青梅竹马的良人,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少女情怀,你享受了她给你的诸多庇护,就真真从未替她考虑过吗?”
秋雯君心头一阵急跳,脱口而出道:“你胡说,阿姊明明说她是因为自己无心情爱之事,才一直没有出嫁,她明明……”
她越说越无力,越说声音越轻,话到最后连在水面上打个涟漪都不能。
世间谎言有恶也有善,阿姊究竟是不是真心不愿出嫁,她岂会看不出来?那个曾一度被她唤为“姊夫”的人,最是温柔和善,对阿姊和她都甚是体贴,阿姊还曾为他偷偷绣过鸳鸯,可现在……
秋雯君低头死死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滚烫,却不再是因为被绊下水而委屈。
沈盈缺也不再多话,撑着竹竿任由她哭,待她情绪平复下来,才将竹竿伸到她面前,“抓住,我拉你上来。”
秋雯君抬手一抹脸,却是没接,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沉默地游过去,上岸后简单将衣服里的水拧干,便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沈盈缺看着那颗莫名倔强的后脑勺,忍不住笑出声。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也没兴趣做什么以德报怨的事,帮自己昔日的死对头,她只是有些心疼秋素商,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和这位县主殿下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别人待她的好都当作理所当然?最后醒悟了,也已经是追悔莫及。
帮秋素商一把,也算是她对前世造下的孽,做出的一点点救赎吧。
但愿这位县主殿下能当真听见去啊……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再不回去,只怕来寻她的就不是内侍,而是秋贵妃本人。
沈盈缺也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了下形容,便回到宴客的花厅。
时近黄昏,华灯初上,正是举杯庆贺的好时候,花厅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欢笑粲然。
秋素商在席上却坐立难安。
刚才婢女来报,自家阿妹将自己派到她身边的婢女全都撵了回来,沈盈缺又刚好不在花厅里头,她真担心这两人会遇上,再闹出什么事。
很想亲自去寻人,偏巧这节骨眼,祥嫔娘娘又不见了踪影,她作为秋家女公子,这个生辰宴的半个东道主,自是要先去忙活这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只盼是自己多心,她那妹妹是真的改过自新,不会再主动去找那位郡主殿下的麻烦。
算不清第几次抬头,秋素商终于瞧见沈盈缺哼着小曲,平安无事地回来,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笑吟吟上前攀谈:“郡主总算回来了,偌大的山庄,我还真担心郡主会迷路,出什么事。”
沈盈缺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笑着道:“这山庄里头到处都是人,能出什么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说着又狡黠地眨了眨眼,“只盼今晚过后,你能感谢我,而是来找我兴师问罪。”
秋素商一愣,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正待细问,tຊ厅门外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脸色煞白的小内侍,不等秋贵妃发问,他就扯着嗓子高声一嚎:“不、不好了!祥嫔娘娘殁了!”
全场皆是一怔,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一丝。
秋贵妃正和端着假笑和贤妃互相吹捧,闻言,霍然从上首胡床上站起,“你说什么?!”
贤妃也惊得摔了手里的杯盏,招呼宫人内侍道:“快,快去看看!祥嫔腹内还怀着皇嗣,可千万不能出差错。”说着就扶着秋贵妃,匆匆往花厅外头去。
其余宾客也叫这句话点醒,深谙此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也纷纷起身跟上。
沈盈缺自然也同秋素商一道过去,想着午后在假山后头听到的话,她手心不由渗出一层冷汗。
老天爷仿佛就是为了回应她这份不安,真的将大家都引到午后那片假山之后,顺便在祥嫔死不瞑目的尸首旁边,放了那支萧妄送给沈盈缺的凤凰花金笄。
笄头还凝着血。
第26章 白鹭宴(四)
兹事体大,关系更大。
山庄里的羽林卫很快调派过来,将现场围得密不透风。所有赴宴的宾客,包括秋贵妃和贤妃,也都暂且留在此地,不得随意走动。
几番查验下来,羽林卫长官向秋贵妃禀报道:“依照祥嫔娘娘的死状,属下初步判断,祥嫔娘娘应是午后未时左右,被人以利器刺破颈侧大血管,流血不止而亡。至于凶器,属下暂时还没找到,不出意外,应当就是那支金笄。”
此言一出,周围议论声顿起,伴着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
“那支金笄不是晏清郡主的吗?那天太极殿退亲,广陵王殿下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帮她簪到发髻上呢。”
“我也听说了,好像就是王爷特特给她打的,花了小半箱马蹄金呢,啧啧,这手笔奢侈得,正阳宫那位也不过如此。”
“这金笄样式挺新,原本这趟过来,我还以为郡主会戴在头上,巴巴等着瞧呢,没想到竟是在这先看见了。”
“难不成这凶手就是……不会吧?从没听说晏清郡主和祥嫔娘娘有何瓜葛呀,她为何要下这样的手?”
……
“就是她杀的!”
一道尖利的嗓音自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中脱颖而出,矛头直指沈盈缺。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祥嫔身边的贴身宫人,名唤“彩旗”的。
她应是和祥嫔关系极好,此刻看到自家主子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她双眼都哭肿成核桃,趴在尸首旁边,目光怨毒地看着沈盈缺,“晏清郡主与外男在这座假山后头私会,奴婢陪娘娘来这里散心,瞧得真真的。娘娘怕这事传出去会有损郡主清誉,便不让奴婢说,还把奴婢打发走,说要留下和郡主单独谈谈,能劝则劝。谁知一片好心,竟换来如此下场,果然世间多的是负心之人,娘娘,您死得冤啊!”
周围一片哗然,怀疑者有之,相信者亦有之,私语不断。
秋素商蹙眉质疑:“这话太荒谬。且不说这两日,白鹭洲上下因着贵妃娘娘的生辰宴早已戒严,山庄上下更是固若铁桶,能进入腹地的更是只有内侍,晏清郡主能和哪个外男私会?况且就算真有此事,以晏清郡主的身份,和陛下对她的宠爱,何至于要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你这套说辞委实站不住脚。”
彩旗哭哭啼啼道:“女公子和晏清郡主交好,自然为她说话。可这也不是奴婢有意攀污,女公子大可先问一问郡主,她今日午后从花厅离开,都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因她迟迟未归,贵妃娘娘派张公公出去寻她,可有寻到?”
这话一出,大家不自觉就将目光睇向秋贵妃身后的圆脸内侍。
张宝进没料到自己会被牵扯进来,吓了一跳,忙抱着拂尘上秋贵妃面前见礼,“奴婢今日下午奉娘娘之命,去山庄后园给晏清郡主引路,的确是有寻到人,至于这地方……”他为难地瞄了眼沈盈缺,摇头叹息,“奴婢在园子里转了大半圈,的确是在这片假山林,找到的晏清郡主。当时郡主就站在这座假山前头,奴婢以为她迷路了,便喊了她过来。估算时间,大约是未时三刻。”
贤妃看了眼沈盈缺,问张宝进:“当时郡主身边可有别人?”
张宝进摇头,“只有郡主一个人了。”
贤妃挑眉,又问在场其他人:“今日午后未时,你们可有谁同晏清郡主在一起,又或者有谁在别的地方见到过郡主?”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了摇脑袋。
彩旗哼声冷笑,“没有人能给晏清郡主作证,张公公又恰好在这座假山前面找到郡主,祥嫔娘娘又是叫郡主的金笄给杀害的,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至于郡主私会的外男是谁,还有奴婢指名道姓吗?”
众人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毕竟能从在守备这般森严的白鹭山庄进出自由的,全都城也就那位广陵王殿下了。
再结合近来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传闻,和那支意味深长的金笄,真相已经很明了了。
“贵妃娘娘!”
彩旗扑到秋贵妃脚边,捧着她的裙裾哀声哭求:“我家娘娘虽说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您宫里头出来的,如此还怀了皇嗣。晏清郡主这般残害他人性命,简直是视皇家天威于无物,还请贵妃娘娘替我家娘娘做主!奴婢给娘娘磕头了!”
话落,人便“咚咚”往砂石地上撞了两下,细嫩的额头当即淌出鲜血。
端的是赤胆忠心,主仆情深。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秋贵妃比谁都想快些结案。
人人都知,她一直和祥嫔不对付。眼下人莫名其妙死在她的地盘,还搭上了个皇嗣,她本就嫌疑重大,若是不尽快查明真相,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自己少不得也要受牵连,彩旗给她递了台阶,她自然借坡下驴,跟着质问起沈盈缺:“事已至此,晏清郡主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盈缺看了看地上早已哭成泪人的宫婢,又扫了眼周围神色难辨的众人,冷笑连连。
可真是个连环妙计,三言两语,就把她撞破祥嫔与外男的奸情,扭曲成祥嫔窥破她和萧妄的天机,被他们灭口。
偏偏,她还不好反驳。
毕竟祥嫔人已死,她便是将午后听到的那番话说出来,也是死无对证。而那个跟祥嫔私会的男人,她又不知道是谁,没法指认对峙。一个处理不当,还要落个故意攀污,推卸责任之嫌。倒真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憋屈,布局之人倒是挺会拿捏人的七寸。
果然,这座白鹭山庄就是和她八字犯冲。
沈盈缺在心底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朝羽林卫手里的金笄抬了抬下巴,“敢问这位彩旗姑娘,倘若人真是我杀的,为何要用这么明显的金笄,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动的手吗?”
彩旗道:“自然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你慌不择路,随手就从发髻上拔了支簪子就朝祥嫔娘娘刺去,也没想到拔的就是这一支。”
“哦——”沈盈缺故意拖长着声音,“照你这么说,当时我应当也不想用这支金笄杀人,既如此,我事后为何不把它一并带走,还要留在现场,等所有人都看见,再一块过来质疑我?”
彩旗一噎,连忙找补道:“人慌了,自然是什么也顾不上。郡主错用了这么明显的金笄杀人,事后又吓得只顾离开,忘记带走证据,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我被吓得忘了拿走金笄,与我私会的那位‘外男’也吓得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沈盈缺冷声开口。
彩旗再次噎住。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沈盈缺一个闺阁小女娘,第一次失手误杀了人,倒的确有可能因为慌乱留下种种破绽,可萧妄却不是。那家伙手上沾着的鲜血,怕是能把秦淮河染个透。倘若当时在假山后头跟沈盈缺私会的外男真是萧妄,凭他的手段,哪怕沈盈缺当真杀了人,萧妄也能帮她掩饰得滴水不漏,哪还有这般破绽百出的局面?
可若这时候又否认和沈盈缺私会的外男是萧妄,那又有谁能如此旁若无人地,在戒备森严的白鹭山庄进出自如?
这就又跟之前暗示的说法冲突了。
众人不禁将怀疑的目光调向彩旗。
沈盈缺又道:“听彩旗姑娘话里的意思,应当是确认事发之时,这支金笄就戴在我头上。那敢问在场的诸位,我今日从花厅离开前,可有谁见过我头上戴着这支金笄?tຊ”
这话一出,适才那位一直念叨说想看这支金笄的贵妇人立马反应过来,“郡主的确不曾佩戴。我当时就在花厅,往郡主头上瞄了好几眼,还跟身边人惋惜,没能亲眼瞧见这朵传说中的凤凰花。”边说边拿手肘撞了撞身旁的长脸妇人,“是吧?你当时都听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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