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妄扯了扯嘴角,喝了口茶,“证人已死,证据还找不到,看来只能亲去会稽郡走一趟了。偏偏,还就是会稽郡啊……”
谁都知道,比起信安郡,会稽更是荀氏的老巢,能从那里走出那么多疫病患者,荀家不可能不知道。而这又意味着什么?连她都不敢往下细想。这节骨眼还要上赶着去会稽调查,傻子都能料到会遇上怎样的风险。若是可以,沈盈缺当真不希望萧妄去冒这个险。
可偏偏……
萧妄摸着她脑袋安慰道:“荀家势力庞大,寻常官吏哪怕拿到证据,也难奈他们如何,只能我亲自跑一趟。你放心,我和他们斗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
沈盈缺抿了抿唇,很想开口阻止,却深谙这种情况,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毕竟交换一下立场,若她是萧妄,定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可一想到他可能会遇到的凶险,她便控制不住害怕。
拳头在膝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她终是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脖子道:“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倘若有何处伤着,我就、就……”
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无论是从自己的身份,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她都没办法将萧妄怎样,她不由失落地咬着唇,无力地掉下泪来。
萧妄起初还因这突然的一抱而欣喜不已,这还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感觉到颈间犯热的湿意,心头骤然缩紧,忙将人搂进怀中,几次张口想安慰,可素来灵便的唇舌,却偏在这时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平时不该这么嘴贱的啊,害得关键时刻除了冷嘲热讽,竟是一句人话也不会说。
他一阵苦笑,如抱婴儿般,将人调转身子,抱坐在自己怀中,一颗一颗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动作轻柔缓慢,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一用力就会把她弄碎。
“莫哭了,再这般哭下去,我便是没事,也得提前让人预备棺材了。”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抬手捶他胸膛,“说什么胡话,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萧妄捏住她的手,轻轻帮她揉,俊容满是得意,“咒就咒,只要阿珩高兴,把我咒死了都成。”
“胡说八道什么呢。”
沈盈缺瞋目瞪他,苦闷的心情却当真因他这一闹,而晴朗许多,忖了忖当下的局势,她道:“让夷则跟你一块去。信安这边不是疫病的源头,都已经闹成这样,会稽只会更加严重。夷则可以代我指挥百草堂的人,帮你料理许多事,你用得上的。至于东阳那边……”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我亲自走一趟。”
萧妄皱眉欲言,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就叫沈盈缺捂嘴打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也跟你说过,我不是只能靠你庇护,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你拦不住我的。”
萧妄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知道她最是心性坚定,一旦做出决定,谁劝都没用,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边说边朝着她低下头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心间一跳,下巴下意识抬起,竟是想要迎上去。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脑海中恍惚浮起早间离开客栈前,他低头凑过来的画面——
俊秀的面容,柔和的晨光,还有他身上浅淡的药香,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她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心跳都不自觉乱了方寸。可最后,他也只是侧开脸,将脑袋埋在她颈窝,简单地抱了她一下,便立马松开,没再同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出门上马车的时候,他都不像往常一样,亲自伸手扶她。
那一刻,说不出什么感觉,就是心里酸酸的,像泡在卤水中。
也是,毕竟只是妹妹,她又在奢望什么呢?
沈盈缺垂睫苦笑了下,侧头看向窗外,免得再遇上早上那种尴尬。
萧妄亲眼看着她微微抬起下巴,又冷笑着偏头躲开,再也不看自己,胸膛间好不容易燃起的一腔火苗骤然如冬雪见骄阳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是,她心里根本没有他,他又在期待什么?
适才自己也是得意忘形了,居然忘了眼下他们两人除了这荒唐的“兄妹”关系外,什么牵绊也没有。
闭眼缓了缓心头灼灼沸腾的不甘,萧妄又变回那桀骜不逊的模样,想挖苦她两句,却见她猛然从自己怀里钻出来,扑到窗边,“唰啦”一把扯开竹帘,狠狠瞪着车外。
瞳孔在眶里猛烈震颤,指尖也捏得发白,跟见了鬼一样。
萧妄不由皱紧眉,同她一块看向窗外,“怎么了?”
第31章 暗杀
车窗外的狭小巷子中,官府设立的临时治所,正在向城中百姓发放防疫的草药。
无论哪个朝代,瘟疫无疑都是最可怖的杀手,无需真刀真枪,就能轻松做到伏尸tຊ百万。
信安郡前两年就曾因匪乱伤亡惨重,尸首处理不及时而爆发过一场小瘟疫,死了十余万人,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眼下这层阴影还未完全消退,就又冒出新的,百姓们自是害怕,你推我搡地往治所的帐子里涌,即便有官吏压刀在维持秩序,亦无法完全阻止那此消彼长的骚乱。
此刻就有两个壮汉因插队之事起了龃龉,互相推了两下,便都撸起袖子,往彼此脸上招呼。周围劝架的、帮忙的、躲避的……什么都有,乱成一锅粥。
唯有一人站在人群最外围,跟着前头的队伍缓缓向前走,仿佛完全不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
眼下正是三伏天中的最后一伏,天热得像在下火,穿着短打出门都会闷出一身汗。许多人恨不能赤膊,这人却还裹着厚重的黑色夹袄,围着宽大的长巾,将半张脸都严严实实遮挡在长巾里头,只露出一双凛冽的鹰眼,衬着左眼下方一条蜈蚣状的刀疤,盛夏天都能叫人起一身毛栗。
是拓跋夔。
那个将南朝好不容易打回来的北方失地又尽数夺走,还设计掳走她、亲手给她灌下七情谶剧毒的北夏未来皇帝,拓跋夔!
他居然会在这儿?他怎么会在这儿?!
无数疑问伴着前世极其不美妙的回忆一并涌来,仿佛深海上乍然掀起的惊涛骇浪,沈盈缺咬着唇,攥紧竹帘,努力将自己从糟糕的记忆中抽离,却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令人窒息的黑色浪潮,人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萧妄伸手扶住她,眉心越拧越紧,循着她目光看去。
沈盈缺却一把扯下竹帘,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完全,“没、没什么,只是几个人打架,闹得怪凶的,吓到了。”
萧妄沉沉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沈盈缺不自然地低头霎着长睫。
她也知道,自己这一番举动根本不可能是没事,可她要如何跟萧妄解释,自己这么一个“今生只去过落凤城和建康”的人,居然会认识一个北夏皇族的人?实话实说自己是重生之人?呵,只怕不仅没有人会相信,还会以为她也染了瘟疫,将她隔离开,从早到晚一顿灌药吧。
犹豫半天,她憋出一句:“我真的没事,你别问了……”
萧妄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冷地睨着她,似要将她藏在心底的秘密狠狠刨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哼出一口气,淡声道:“随你。”
说完,他便坐回自己的位子,直到回到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分头赶路去往东阳郡和会稽郡,都没再同她说过一句话。
原本周时予还想多问一嘴,要不要给沈盈缺拨一队人马,毕竟她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又要处理这么棘手的事,凶险难料,若是没个有阅历的人在边上帮持,怕是要出事。
都被萧妄挡回来:“人家厉害得很,哪里用得着你我在这多事?”
那抑扬顿挫的调调,当真幼稚得不能再幼稚。
沈盈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很想问问他今年几岁,但想着这回的确是自己的问题,她也便咬牙忍住了,好心好意端着茶点上门求和,又被他一句“想不到晏清郡主如此能屈能伸”,气到岔气,索性破罐破摔,任他玩去。
偌大的客栈很快就只剩两边各自搬东西的声音,叮叮咣咣,活像在拆家,直到黄昏日暮也不消停,心疼得客栈掌柜趴在大堂桌子上“哇哇”直哭,一阵感叹:“我的水曲老榆木桌面儿。”
而那厢归仁坊,拓跋夔也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排完长队,在临时治所领到驱疫的草药。
帐内负责分发草药包的医师狐疑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他也不恼,微笑冲那位医师点头,沙哑着嗓音道:“在下前两日风寒初愈,暂且还受不得风。这两日瘟疫又闹得正凶,在下实是害怕再染上什么病,把家里拖垮,只能慎重再慎重。”
这话听着倒也合理。
医师不疑有他,热情地提笔给他添了一副方子,搭配这包祛疫的草药,能事半功倍,让他去城东百草堂分舵抓药,不用钱。
拓跋夔含笑再三同他道谢,等从帐子里出来,却是笑容全散,将那副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备注的方子一揉,就随手丢在了路边,惹来野猫“喵喵”一顿弓背龇牙乱叫,他也未曾抬眼瞧过。
天色向晚,深深浅浅的墨色如渗水般,缓缓将这座山城包裹进黑暗中。还有许多人并未领到草药,治所外还排着长队,一眼望不到头,争吵声和抱怨声也是一刻不曾停歇。
也有那明事理的人家,不怨不怼,排到这个时辰,仍旧能耐着性子教导自家孩儿:“咱们再累,也只是多站了会儿,可好过太守大人和县丞,他们可是一整天都在外头奔波,连口饭都吃不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昨儿太守夫人病倒,太守都没顾得上去看一眼。百草堂还把他们的镇派之宝‘雪玉龙王参’拿出来,给咱们煎药,咱们可不能不识好歹。”
那七八岁的孩童也颇为懂事,听完母亲的话,还真就乖乖站在那,一句怨言也无,还反过来安慰母亲:“阿母放心,我还能再站一天,一点也不累。阿母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我保证把祛疫的草药一分不差全领回去,阿弟阿妹那份也不会落。”
说着,他撅起嘴,像个小大人一般长长叹息,“要是没有这瘟疫就好了。是不是咱们最近拜天师教拜得太少,西王母娘娘不高兴,来责罚我们了?”
“怎么会!”母亲愤慨道,“西王母娘娘最是通情达理,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给咱们降下这么大的祸患?一定是北边那群羯人,看咱们南人这两年过得太舒坦,故意摆了这么个局,就为了让咱们自个儿先乱起来,给他们机会。咱们也千万要挺住,不能给他们机会。”
“阿母说得对!羯人没一个好东西,孩儿长大后一定要将他们全都杀光,一个也不留。”
……
拓跋夔轻声一嗤,裹紧长巾继续往前走。
打从半个月前来到信安郡,他们就一直住在善祠。倒也不是他们没钱,只能在善祠吃救济维持生计,不过是瞧中那里流民混杂,官府没有精力一个一个查验身份,方便他们行动。原本还有一拨疫人要从会稽过来,帮他们将这里的局造得更大些,眼下被这位广陵王和晏清郡主一搅和,莫说瘟疫之事要付诸东流,连他们自己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得赶紧想个法子离开信安郡才是……
拓跋夔如是想着,脚下步子也越发快。
夜色如鬼魅般,在他身后不断追索,他没加快一步,黑影便快上一分,即将追上的时候,拓跋夔反身就将手里的草药包朝对方脸上砸去,右手抽出腰间匕首,在草药包上一划,各式各样的药草便如天女散花般劈头盖脸蒙住对方视线。
对方脚步明显停顿。
拓跋夔便趁机施展轻功,鹞子一般“蹭蹭”窜入夜色中。
然那人显然也不是无能之辈,挥手以气劲劈开漫天草药后,也跃身跟上,没多久,就在一道穷巷内将拓跋夔堵了个完全。
拓跋夔不由眯起双眼,“百草堂的暗卫?”
槐序一愣,没料到居然能被他看出自己的身法,自打加入百草堂,自己已经鲜少再在外人面前展露过身手,哪怕是曾经的同门师兄弟,也未必能这么快就认出他来,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为了他,郡主居然都下了必杀令,哪怕不择手段都要取他性命。
但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郡主有令,他就必须执行,况且郡主也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保不齐这人就是此次瘟疫之事的主谋,他不杀还不行。
道了声“得罪了”,槐序便拔出腰间佩剑,朝着穷巷里那道孤零零的身影,挺剑而上。
森寒的剑锋划破盛夏如墨的黑夜,也映亮了信安郡上方银盘似的霜月。
今日又是一个十五月圆天。
客栈内,去往东阳郡的箱笼行囊俱都收拾妥当,安置在马车上,明日一早就能出发。
秋姜和白露伺候沈盈缺梳洗完,劝她早些歇息,明日之后怕是都要在路上风餐露宿。沈盈缺笑着应好,人却无甚睡意,起身坐在窗边翻看母亲留下的手札。
夜风徐徐,吹得窗外甜腻的果子香,伴着廊下极轻的脚步声。
沈盈缺从手札上抬起眼,迟疑地唤了声:“是槐序吗?”
廊下脚步声一顿,却是无人应答。
沈盈缺透过敞开的窗子,tຊ看了眼屋外昏黄灯光下站着的那道戴着傩面的熟悉身影,轻声一笑,“怎的这时候才回来?事情可还顺利,进来说吧。”
槐序迟疑片刻,道:“属下唐突了。”
轻声推门进来。
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夜风涌进来。
沈盈缺皱了皱鼻子,这才发现他手臂上落了伤,还在“嘀嗒”淌血,她不由倒吸一口气,“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快快坐下,我替你包扎。”说着便放下手札,起身去找药箱。
而今城中瘟疫情况严峻,为防突发状况,药箱一直在手边放着,没有随行囊放到马车上。
沈盈缺很快便从衣柜里找出来,边翻药瓶,边对槐序道:“别站着了,不累吗?”
槐序扫了一眼屋内,拘谨道:“眼下已经入夜,孤男寡女,属下怕连累郡主名声,还是出去自个儿包扎得好。”
沈盈缺手上一顿,奇怪地回头看他,忍不住想笑,“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堂里人都知道,何须在意那些虚礼?”
想了想,又皱起眉头,“是不是王爷又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些有的没的了?你别管他,他那人就这样,嘴上吓唬人厉害,真要让他做,他也不会胡来。若是他说得当真很过分,我先代他同你道个歉。我今儿下午刚刚得罪了他,他大约是把气都撒在你头上了,你别往心里去。”
槐序沉吟不语,听她又催一声:“坐啊。”
才寻了个靠门的枰座,僵硬地坐下。
目光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槐序道:“郡主布置给属下的任务,属下已顺利完成。那贼人身手十分敏捷,属下疏忽大意,受了伤,还差点没得手,属下甘愿领罚。”
沈盈缺宽慰道:“你不必放在心上,那人一贯阴险狡诈,没那么容易对付,你能好好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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