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在傩面下轻轻挑了下眉,深深看她,“属下心中有一疑问,不知郡主可否为属下解答?”
沈盈缺摆摆手,“没事,你问吧。”
槐序:“不知那贼子是何许人也,郡主一定要取他性命?郡主先前不是在落凤城,就是在都城,应当不会认识这么一个信安郡的无名小卒,怎会与他结下这样的生死仇怨?”
沈盈缺翻拣药箱的手一顿,抿着唇,陷入沉思。
这话她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就像早间她没法坦诚地回答萧妄的问题一样。但说起拓跋夔,无论是出于她是南朝人,且又是征北将军之女的立场,还是出于她前世的个人恩怨,她都断然不会留拓跋夔活在世间。
但要不要挑这个时候直接下手,她倒的确犹豫过。
毕竟眼下这瘟疫爆发的风口浪尖,拓跋夔又是北夏的皇室,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就会是整件案子的幕后策划之人。若是能活捉他,没准都不用萧妄去会稽郡,就能轻松把整件瘟疫案的来龙去脉,都弄得一清二楚。
但也诚如她刚刚所言,这人一向阴险狡诈,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将他活捉,还真说不准,若是不能趁着他还在大乾的时候,尽快将他除去,以后还不知会叫他如何逃脱,酿成怎样滔天的风浪。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选择了格杀令。
瘟疫案查得费劲些就费劲些吧,总好过放过这个真正会将大乾推入灭顶深渊的恶魔。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沈盈缺道,“非要说出一个的话,大约就是‘非我族类’吧。”
槐序定定地看着她,乌沉在眸光在烛火背光处晦暗难辨。大约也觉得自己这番盯得有些久,他垂眸淡声道:“属下失礼了。”起身就要走。
右手却在这一刻被抓住。
他不由轻轻一颤,回头,就见一张娇色动人的脸在烛火圈起的七色光晕下,朝他明媚一笑,“伤口还没处理呢,急什么呀。”
说完,沈盈缺也不等他同意,就兀自拿刀割开他沾满鲜血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
那伤口说严重也并非致命,但说轻,也的确快要见骨。
沈盈缺揭开袖子碎布看见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拨开瓶塞,将金创药撒在伤口上。
这药是百草堂特特给她配制的,药效足,气味香,涂在肌肤上又不会特别刺痛,可谓外伤药膏中的极品。
也不知里头是不是混了点茉莉的花粉,熏得人鼻尖发痒,槐序下意识绷紧身子,心跳“怦怦”加快。
沈盈缺觉察到他手上的僵硬,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是第一次给人上药,做得不好,要是弄痛了你,你多担待。若实在太疼,我去叫秋姜帮你包扎,她最擅长这些了。”
槐序咽了咽喉咙,手臂分明因她生涩的处理,而比受伤的一刻还痛不欲生,他却莫名咬紧牙,在她那双饱含歉意的柔软目光中,听见自己说:“郡主做得很好,属下一点也不疼。”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
第32章 东阳之行(一)
翌日是个好天,宜出门,宜踏青,宜远行,也宜吵架……
要不是亲眼见识了,沈盈缺都不敢相信,一个人的气性居然可以这么大,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马上就要踏上一段凶险未知的旅途,某人居然还能不忘昨日的不愉快,对着她一顿哼哼唧唧阴阳怪气,吃个早膳都能扯到她不肯吃他夹过来的煮白菘,属实忘恩负义伤人心。
听说已经亡故的豫章王夫妇都是爽朗豁达、大度端方之人,你们小儿子长成这样奇奇怪怪的性子,你们在天上知道吗?!
“你讲点道理,我一直都不喜欢吃白菘,别说是你夹的,哪怕我阿父阿母还在世,给我夹这个,我也是一脸嫌弃的。”沈盈缺板起面孔,说得义正辞严。
萧妄哼道:“也不尽然吧?听说上回华林园宫宴,太子特特命人给皇后献了一道油焖白菘,你就吃得津津有味,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说明也不全是白菘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只怪我没太子爷的本事,讨不了晏清郡主的欢心。下回若还有东宫设宴,郡主大可放心去,不必顾忌我,毕竟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个什么呢?”
说着还真垂下八字眉,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惆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媳妇遇上负心汉,被狠狠抛弃了。
沈盈缺气得肺疼,恨不能拎起他到窗子外头抖一抖,看看他脑子里究竟进了几斤秦淮河的水。
“阿兄伶牙俐齿,阿珩着实佩服。原本阿珩还担心阿兄此去会稽,会遭人暗算,还特地准备了护心镜,给阿兄防身。现在看来,当真是多此一举,有阿兄这张利嘴,说都能活活把人说死,我还担心什么?索性提前给荀家上几炷香,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说罢,她丢下碗筷,甩着袖子就要往屋外走。
萧妄叫这话说得心潮澎湃,连忙起身追上去,在门前将人拦住,“你方才说什么?你怕我出事,专门给我准备了护心镜?”
“没有没有,阿兄听岔了!”沈盈缺捂着耳朵,摇头如拨浪鼓,侧了个身,还要往屋外去。
谁知萧妄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头左腿右地横扛在肩上,龇牙威胁着:“你给不给我,不给我就把你扔下来了!”
他身形颀长高挑,沈盈缺蜷曲在他肩上,俯视下方硬木铺就的地面,颇觉惊心动魄,嘴上却还是强硬道:“你扔你扔!你扔不死我,我就把护心镜送回都城,给东宫那位杀千刀的太子爷戴!”
萧妄瞪眼,“你敢!”
沈盈缺也瞪,“你看我敢不敢!”
萧妄哈哈一笑,清朗俊美的眉宇仿佛旭日暖阳般舒展,他双臂回转,将人绕到自己胸前,再四平八稳地放到地上站好,鼻尖凑到她耳边轻轻磨蹭,气息濡热道:“嗯,我就算敢也舍不得。”
沈盈缺被他蹭得脸颊通红,心跳加快,一面推开他,一面嗔瞪,“好了,别闹啦,让人看见。”
想着即将带来的分别,和他路上可能会遇上的凶险,她又满心担忧,低头勾着他的小指,声音柔软道:“那面护心镜是江湖上一位前辈高人送给我外祖父的,据说是用天山玄铁打造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出发前就把它戴上,最好睡觉也别摘。狗急还会跳墙,更何况他们这群早就横惯了的?宁可多戴一层劳累,也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
萧妄笑,低头tຊ抵着她额头,轻轻磨蹭,“阿珩送的东西,再沉也是一份心意,怎么会是劳累?放心,我定日日佩戴,片刻不离身,哪怕睡觉也不摘下来,就像阿珩陪着我一块歇息一样。”
沈盈缺原本听他前面的话,还欣慰地点头,听到最后,却是一愣,抬手捶他,“你胡说什么呢!”
萧妄笑着受了她一拳,捉了她的手,在嘴边轻揉吹气,“你放心,有你等我,我一定平安无事地回来。倒是你,东阳郡虽没有荀家的势力,但到底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情况不会比会稽郡好到哪儿去。我不在,你自己千万要小心,能在暗处行事就千万不要显真身,知道吗?”
说完又是一瞪,“你若敢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对你身边那群护卫不客气。到时候你该考虑的,就不是吃油焖白菘,还是水煮白菘了。”
沈盈缺瞪道:“怎么,你还敢把我身边的人都煮了不成?”
萧妄理所当然地挑眉,“那就要看郡主殿下的表现了。”
然后便招来郡主殿下一通暴打,只能“哎呦哎呦”落荒而逃。
院子外,出行的马车、黑甲卫,以及随行的应天军,早就整装待发,就等他一声令下。周时予哈腰递上马鞭,偷偷往他身后瞟了好几眼,又憋着笑缩回去。
萧妄不动声色地侧眸扫了眼,瞧见立柱下探出的半颗脑袋,和她眼里的不舍,微微一笑,接过马鞭对周时予道:“让嘲风带一队人马在后面小心跟着,遇到紧急情况不要手软,第一要义便是护住她,哪怕杀了什么朝中要紧人物也没关系,有我呢。”
周时予微笑应“诺”。
他又上马拔高声音,对着一众将士鼓舞道:“今日出发,至多半月必能归京。到时候覆舟山上的柑橘也该熟了,咱们再一道摘果品鉴。”
将士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此行去会稽和柑橘有什么关系?
立柱后头的沈盈缺却是口齿生津,吞咽不断。她喜好酸甜口的水果,杨梅、柑橘之类都是她的心头好,一想到此番回去就能吃上新鲜的柑橘,她便恨不能马上插上翅膀飞回建康。
秋姜和白露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似笑非笑地打量。
看得沈盈缺双颊飞霞,板起面孔哼声道:“区区几个柑橘,谁稀罕啊。”长发一甩,便一跳三蹦地回了屋子,身姿轻盈,宛如林间小鹿。
秋姜两人都不禁掩唇低笑。
槐序深深看了眼消失在门槛上的荷叶边裙摆,又扭头看向院门外驾马绝尘而去的骑队,狭长的凤眼在傩面下眯成一条线,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阴影之中。
*
疫病之事耽误不得,萧妄离开后不久,沈盈缺也收拾妥当,启程马不停蹄地南下赶往东阳郡。
和信安郡一样,东阳郡所在之地,也是丘陵环绕,水网密布,素有“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的说法,行起路来不比在漠北荒烟中容易。
沈盈缺怕耽误疫情,几乎日夜兼程,不过两三日,便走完了一半的路,原本想一鼓作气,直接入城,却听闻前方山道因昨日的暴雨,叫泥石流冲垮,现在还瘀堵着,过不了人,他们只能暂且在途中一间驿舍住下。
驿丞得知沈盈缺的身份后,态度放得十分恭敬,特意领着她穿过一道深廊,将驿舍最后面的一间雅致小院安排给她住,说这里是特意为贵人而留的清静之所。
沈盈缺问他,这山道大约要多久才能疏通。
驿丞颇为为难地答:“此事下官也说不准。若是接下来不再有暴雨,大家动作快些,顺利的话大约两三日就能完全疏通。可若是再来几场雨,又或者疏浚途中不小心挖到不该挖的地方,再弄出一场泥石流,事情就不好说了。”
沈盈缺抿了抿唇,又问:“除了那条山道,就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去往东阳郡了?”
驿丞犹豫道:“倒还有另一条路,而且比这条山道更好走,只不过那里临近虎山,常年有猛虎出没,攻击来往的行人,已经咬死好些人。大家这才不得不舍近求远,重新砸了现在这条路。郡主若是想取道那里,一来不安全,二来从这过去还得绕上两天的路,不值当,真还不如在这里歇着,等前面的山道疏通。”
沈盈缺原本听说走那条路去东阳郡要更近,心里还有些意动,转而听到那里有猛虎出没,又犹豫起来。
她自己倒是不怕,就担心秋姜她们会受不了。
谁知这俩倒是一个比一个坚定,“郡主莫要为我们担心。不过一只大虫罢了,算得了什么?咱们有真多人呢,个个都是打虎好汉,真要碰上了,也该是那条大虫先害怕。”
沈盈缺见她们并非在逞强,放下心来,询问了去那座虎山的路,重新制定好行路的计划,便让大家好好回去休息一番,明日一早就出发。
驿丞难得能遇上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格外热情,不仅食宿都挑最好的给,夜里还特地给他们安排了一场小型的接风宴,把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美酒拿出来给大家品尝。
沈盈缺心里惦记着东阳郡的疫情,无心参加什么宴会,但也不好拂驿丞的好意,简单举杯说了两句话,便称乏退回住处,梳洗休息。
夜里躺在床上,她揉着白天因长时间不停歇地乘坐马车而变得酸胀的小腿,心里默默计算时间和脚程,想着萧妄此时应该快到会稽郡,也不知情况怎么样,荀家一向狡诈,可别打草惊蛇,叫他们来个“先下手为强”。
还有东阳郡。
那日从严羽口中得知消息后,萧妄就已经传令当地的太守,让他们快点行动。沈盈缺自己也飞鸽传书通知了东阳的百草堂分舵,让他们配合官府,一道救治疫病,还将信安这边疫病的症状和应对方法也附在后头,给他们做参考,也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阳郡太守听说也是士族出身,姓氏尊贵,若是知道此事没准和荀家有关,也不知会不会帮他们。
还有度田的结果,以及那日在信安街头看见的拓跋夔。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其他同伙,若是有,那些人知道拓跋夔已死,又会作何反应?
无数愁绪在脑海中交织盘旋,沈盈缺身子虽疲倦,却久久不能入眠,蒙着被子辗转反侧许久,才终于在下半夜迷迷糊糊陷入梦乡。
此间驿舍坐落于山坳间,夜里幽静清凉,只闻夏虫阵阵嗡鸣,最是催人安歇。
沈盈缺却心跳如鼓,睡得莫名不安,梦里一阵盗汗,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呼吸也渐渐不畅,朦朦胧胧睁开眼,便看见原本漆黑如墨的轩窗口竟通红一片,门窗缝隙间还有烟气滚滚不断地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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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时一个激灵,从梦里醒过来,撑腰想从榻上爬起来,却发现四肢格外绵软无力,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一般,闭眼缓了片刻,才终于挣扎着起来披衣,拿茶壶里的余汤浸湿手帕,捂住口鼻,跑到门边。
伸手拉门,却发现门闩被什么东西卡住,根本抽不动。
转身去推窗户,竟也只能推开一掌厚的小缝。
显然是被人刻意堵死了!
沈盈缺心里凉了半截,脑袋凑到窗缝前大喊:“救命——”
饶是隔着湿润的手帕,她还是吸到了烟气,“咳咳”呛得厉害。
屋外没有任何回应,连睡在隔壁的秋姜等几个婢女也都没有半点动静。沈盈缺很容易便联想到自己起身时那股有气无力的状态,心里越发焦急。
火事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火焰本身,而是火舌喷吐出的毒烟。一旦吸入过多,不等烈火将人烧成灰烬,人就先窒息中毒而亡。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里头待下去!
心一横,沈盈缺强忍着被毒烟熏出来的两眼热泪,抄起地上的枰座,咬牙往窗户用力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砸到第八下,轩窗终于破开一道大口,刚好够她一人爬出去。
她将湿手帕往脸上一系,便手脚并用地爬出去,摔在后院的灌木丛中,仰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住的这座小院已完全叫火舌吞没。
冲天的猩红烈焰将黑夜烫出一个巨大的洞,“嘶嘶”还在向周围扩张,热浪逼人。
沈盈缺不敢耽误,扶着滚烫的墙,一步一tຊ步挪到隔壁屋子的窗户边。果然,这里的门窗也被动了手脚,打不开,她只能拼命拍打叫喊。
屋里的人渐渐有了反应,又是尖叫,又是咳嗽,又是“噼里啪啦”的磕碰声,一听就知道里头已经乱成一团,却偏偏谁都出不来。
好在这时候,嘲风带着一队黑甲卫,从院门外冲进来。
沈盈缺忙挥手招呼他们,“快!快!这边!这屋里都是人,快救救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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