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凑上前,好奇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萧妄淡淡瞥她一眼,“湖里的水上头,喝一口提神醒脑,喝两口孽障全消,以后有事没事就给你多灌两口,帮你醒醒神。哪怕救不了你的命,也能让你在关键时候知道该往谁身上靠,省得以后抱错人,真把自己泡成水鬼,连要跟那条水蛇跳舞都分不清。”
沈盈缺:“…………”
去你丫的!
*
宫倾后首次的见面,就这样以沈盈缺抽出背后隐囊怒而砸人,不欢而散。
接下来几天,萧妄没有再来探望她,沈盈缺也懒得去搭理这个人,只当从来不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只为养足精神,以备下次再见到某人,能把自己的场子找回来。
而那日过后,住在临春、望仙二楼的秀女们,也再没找过她的麻烦。
大约是叫萧妄罚狠了,对蛇虫这样细长绵软的动物,都生出了阴影,大老远瞧见井绳,都能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没两天就全都称病退出选秀,回家疗养心灵。
偌大的华林园,登时冷清得只剩沈盈缺一人。
又或者说,是整个三宫六院,就只有她一个人。
尴尬,尴尬,还是尴尬。
明明最开始,她就没打算参加什么选秀,偏偏最后闹得跟只有她一个人选上了一样。再加上这“前朝准太子妃”的身份,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奔着“攀龙附凤,媚上苟活”的念头去的。
而萧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阴谋,还是单纯地将她忘记了。
没有打发人把她“请”出华林园,也不曾因上次两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而故意针对于她。每日的膳食照送,衣裳首饰也按照惯例正常增添,知道她上次落水,体内寒气一直没驱干净,还特特叮嘱御医署给她调配滋补汤药,帮她调理身体。
甚至连原本应该算作前朝旧人、一并白绫赐死的秋姜和白露,也被一纸诏书,从掖庭重新调回沈盈缺身边,继续伺候她起居。
叫沈盈缺小日子过得,俨然比之前天禧帝在位的时候,还要舒坦,小脸都圆润了一圈。
宫里宫外议论纷纷,都拿不准这位新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些长舌之人聚集的地方,甚至还闹出了萧妄为她一人废弃六宫的荒唐传言,闹得沈盈缺百口莫辩。
自己渐渐也有些犯糊涂,有时候呆呆抱着药碗,一琢磨就是一整天。
优柔寡断、得过且过终归不是她的性子。
趁着这日天色晴朗,春月将圆,萧妄休沐的日子,她索性挎上食盒,去到太极殿西堂,找萧妄问个清楚。
门外当值的内侍护卫都极好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沈盈缺抓耳挠腮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面圣理由,他们就已经主动把路让出来,哈腰点头,殷勤地请她进去,似是怕打扰他们,还颇为识相地退到五丈开外,给他们留出一个足够的独处空间。
闹得沈盈缺从脸颊红到耳朵尖,捂上红薯都能直接烤熟。
一咬牙,一跺脚,她硬着头皮抬手敲了敲门,想快点问完,快点放下心结回去睡觉。
敲一声门,没人应;敲两下门,没人应;敲三下门,依旧没人应。
沈盈缺疑惑地皱了皱眉,心里生出几分急躁,招来值夜的内侍,确定萧妄散朝后就一直待在里头,没有出来,便壮起胆子将门推开一小道缝,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手才刚刚搭上门板上的暗赤漆木雕花,就听一声“吱呀”,门从里面开了。
沈盈缺吓了一跳,抬眸正要看是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顺着门缝伸出去,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拖到屋内,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压在门扉上。
异常滚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脸颊,伴着隐隐薄怒,呵得她心尖发颤——
“谁让你过来的?!”
第91章 第一世(四)
沈盈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张着嘴巴,怔怔望着面前的人,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直到手腕被他掌心火一般的温度刺痛到,她才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道:“没人让我过来,我就是、就是……呃……”
她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这个理由本来就有些难以启齿,能强迫自己来到这里,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勇气,现在要她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还是这么近的距离,真还不如直接挖个坑把她埋了。
萧妄瞧出她的窘迫,扬了下眉,有些意外,“自己要过来的?”
沈盈缺脸颊微热,艰难地点了下头,“庖厨新制的枣泥山药糕,味道还挺好,我吃不完,就送一些过来,给陛下尝尝。”
她举起食盒,挡在两人中间,巴掌大的tຊ小脸完全藏在食盒后头,藏起所有窘迫和尴尬。
萧妄不禁想起不适应新环境而躲在角落“喵喵”低叫的小奶猫,心里没来由地放软,下意识地将原本已逼至袖口的防身暗器重新往袖子里藏了藏,接过食盒,勾在她面前晃了晃,含笑道:“谢了。”便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内寝方向去。
态度懒散闲适,和平常无甚两样。
然微微趔趄的步伐,还是将他身体里的虚意暴露出来。
想起适才那股如山一般笼罩在她身上的异常热意,沈盈缺摸了摸额上犹存的汗珠,担忧地跟上去,“陛下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去请医侍?眼下春寒料峭,发起热来可不是玩的。”
萧妄淡淡道:“不用。”
继续往那张案牍已经堆山填海的书案边去。
——宫倾刚闭,朝野上下都要极不稳定,事事都要他操心,更别说大江北畔闻风而来、对南朝虎视眈眈的羯人。
沈盈缺皱眉,往前追了两步,继续劝:“莫看只是一点高热,伤不了身,若不及时把热退下去,任由它肆意下去,难免会危及性命。”
萧妄仍旧不放在心上,“不会的,你多虑了。”
沈盈缺眉头拧成麻花,在他快要达到书案的时候,一步上前,挡住他去路,朝他叉腰怒吼:“怎么就‘多虑’了?是这么热的体温,我感觉错了;还是这么摇晃的步子,我看错了?陛下要这么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一回事,何必还费尽心机去抢夺这天下,直接单枪匹马冲到羯人老巢,跟他们比角抵戏,不是更加有魄力?”
萧妄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眯起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当真一点也不怕我,就不怕把我惹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似是要验证这句话,他跟着往前迈了一大步,高挑的阴影宛如一面巨大的幕布,瞬间将她团团笼罩。琥珀色瞳孔在逆光中漾起一缕缕游丝般的红光,像荒原深处静静蛰伏的狼,随时都会扑上来,咬她一口。
沈盈缺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来这寻他的目的,又咬紧牙关,停住后踅的脚尖,“哼,我有甚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本来我也不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若是能气一气你,为自个儿报仇,那也算死得其所。”
萧妄眼皮一掀,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扯唇失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什么?”沈盈缺歪着脑袋,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似乎也没打算跟她多做解释,低头挑开梨花木食盒的顶盖,从里头拿出一块尚还泛着热气的山药糕,塞到她口中,嗓音清冽懒散,“不是高热,死不了人,你就甭操心了。真要这么闲不住,就把自个儿照顾好。华林园住不惯,就回去住辰芳殿。辰芳殿也不喜欢,就上内廷司自个儿挑,宫里宫外,别院行宫,那么多地方,总能让你满意的。只一条,离水远一点,大冷的天,我可没兴趣三番五次到水里头捞人。”
*
于是沈盈缺就这样被拎了出去。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就这样非常直白明了地被丢了出去。
关门前还十分贴心地提醒她,眼下已经入夜,宫门马上就要下钥,她要再不回去,继续留在他寝殿里面,就不是要考虑去哪里住的问题,而是该琢磨封个什么位分,她若不想一辈子都跟他这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绑死在一块,就撒开腿赶紧跑,免得他一时间头脑发热,真动念头娶了她。
离开前顺便帮他把院里那几株刚移栽过来的凤凰树树苗浇了,那几个新调上来的内侍粗手粗脚,总没办法做到让他完全满意。要是到了夏天花没开出来,或者开得不够好,都是她的责任,他还是一样得娶她,让他们绑死在一块,叫她好好反省。
这王八羔子!
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选秀名单上,并非他的意思,而是别人动的手脚?
会是谁?
又出于什么目的?
自己不过一个前朝旧人,没了天禧帝他们给她撑腰,就是风中一缕飘絮,水里一点浮萍,还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算计?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懒得去管,横竖现在选秀之事已名存实亡,她没必要再放在心上,只要萧妄脑子不进水,就不会看上她。她只消静下心来,好好琢磨自己今后的出路就成。
十岁之前,她有阿父阿母为她提供庇护,十岁之后,又有天禧帝和萧意卿替她安排将来,她只要乖乖听着就好,无需多动脑筋。
细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愿谋划自己的未来。
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就放弃挣扎,躺在屋里听天由命。但现在秋姜和白露都已经回到她身边,她可不能再如此堕落下去,哪怕为了她们俩,她也得好好为自己谋划一番。
萧妄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以便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从她嘴里套出天禧帝他们的下落,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沈盈缺揉着抽疼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
接着又是一段难得的太平岁月。
沈盈缺窝在结绮楼,每天不是和秋姜一块打络子,就是跟白露一起在湖边喂鱼,听不到外头的闲言碎语,也看不到无关人士的指指点点,日子过得越发舒闲。
以前怎么苦修都学不会的贵**雅,现在都自然而然融入她言行中,哪怕对着铜漏壶发呆,也能托个香腮拧个纤腰,郁郁凝视间犹如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仕女图。
宫人内侍们从旁边路过,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有一回人聚得太多,你推我搡,都有人掉湖里去,“呱呱”惊起大片鹭鸟。
先前嫌她生于边地、性情粗野的世家贵女,也都纷纷开始效仿,学她钿额懒髻,仿她斜阳泛舟。胭脂般的晚霞晕染在她白皙如玉的天鹅颈上,灵动瑰丽,恍若织女新织的羽衣,她们还颇有诗意地给它取了个名儿,叫“披霞妆”,不过一日,就传遍整个建康城,连三吴之地都跟着盛行开。
原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大约就是在这样平淡细腻的琐碎中,一点一点过完。
却不料一日夜半,沈盈缺梳洗完,正准备安置,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原是御前那位总管内监,萧妄的心腹,周时予。
他喘着粗气囫囵行了个礼,焦急地同她解释道:“陛下旧疾突发,想见郡主,可否请郡主移步太极殿一叙?”
沈盈缺颇为惊讶,不懂是什么旧疾,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萧妄为何要见她?但还是换好衣裳,匆匆赶了过去。
萧妄仍旧歇在太极殿西堂。
只不过这回,寝殿里明显多了一股浓重的药味,酸苦得光是闻着味儿,就能勾出胃里一阵呕意。
萧妄闭着眼,平躺在他的龙榻上,双眉紧蹙,一动不动,脸色比上回更加苍白,伸手一探,整个人烫得像个快要烧裂的火炉,额上也全是盗汗。
可偏偏,屋里没有一个医侍,连近身伺候的内侍也都被远远打发出去,只剩下周时予一个人。反倒是门外多了许多擐甲执锐的侍卫,将殿宇围得跟铁桶一样。
沈盈缺不由恼火起来,“他都病成这样,为何还不去请医侍?是要等到他咽气了,再找一群巫祝过来给他跳大神吗?!”
边说边拔腿往外奔,预备亲自去御医署抓人。
周时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讪讪朝她哈腰,“郡主息怒,不请医侍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怕她生气,又赶紧压低声音补充道:“陛下这病实有难言之隐,不足为外人道。但请郡主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凶险,吃过药,熬一熬便过去了。惊动郡主实属不该,只是这回发作得实在太突然,奴婢怕有什么意外,这才请郡主过来坐镇。”
“也无需郡主多做什么,只消在旁边陪着便可。奴婢已命人在屏风外头安排好卧榻,方便郡主累了随时都可躺下休息。有什么吃用上的吩咐,郡主也尽管吩咐奴婢,不必有任何顾虑。”
“只要陛下能平安苏醒,郡主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乾子民的救世英雄。将来郡主无论有什么要求,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为郡主实现。”
他挺直腰板,抱着拂尘深深一揖。
外头的tຊ玄甲卫也立正站好,屈膝整齐朝她跪下。
铿锵的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沈盈缺握紧手,抵在胸前,急跳的心口久久不能平静。
“只要在旁边陪着就好,什么都不用我来做?”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哪有这样治病的?不找医侍,不喝药,就让人在旁边干坐着。让她母亲知道,还不得揭开棺材板大骂:“庸医!”
可周时予却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没错,只要在旁边陪着就好,其他什么也不要郡主操心。出了什么事,有奴婢担着,万万怪罪不到郡主头上。”
沈盈缺心里还是怀疑,但见他如此坚持,可就不与他争论,点头答应下来。
周时予松了口气,连连哈腰致谢,亲自下去置办她留宿太极殿所需的东西,每一件都依着她的偏好来,还给她预备了她一份热气腾腾的宵食,全是她爱吃的。
宫里的春夜极是安静。
除了稀疏虫鸣在如水的月光里游荡,就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沈盈缺侧坐在堆着柔软地簟的地面上,支颐靠着床榻,无事可做,便低头打量萧妄玩儿。
不得不说,老天爷待他真是偏心,明目张胆的偏心,给了他一副高大的身躯,又许了他一身极好的皮囊,纵是这般病恹恹地倒在榻上,也是犀颅玉颊,颜丹鬓绿,宛如一轮放着光辉的明月,直直照耀在人心上,不讲任何道理,就是让人一看便满心欢喜。
倘若没有萧意卿,没有宫倾那一晚发生的事,她大约也会跟那些迫不及待进宫选秀的贵女一样,对他心生憧憬。
俊秀英雄,谁人不爱?
可现在……
沈盈缺长长叹了口气,拿帕子去揩他额上新渗出来的汗珠,嘴里喃喃自语:“快点醒过来吧,再不醒来,我都觉得自个儿是在这里骗吃骗喝。你救过我一命,我现在还你一命,等你醒来,我们就两清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整天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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