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道:“也就是因为过上了这种日子我才明白,为何你家老祖都隐居十年了,他们还要锲而不舍地寻来。因为这日子太好过了!站得越高越害怕掉下去,但凡有一点威胁,都要早早扼杀才安心啊。”
慕时沉默。
“可惜不是每只妖都稀罕做人,做人真累,终日里虚与委蛇,令人厌烦。越过下去我越觉得,自己快变成凶手了。”
九尾赤狐仰着头,面露轻蔑。
慕时的余光看到了另外的人,越良辞出现在窗边,许是听到了他们在说话,所以一直没打扰。等到屋里安静了,他才开口。
“小时。”
“我在。”
“我有话要跟你说。”
慕时倏忽警惕,“哥哥莫不是要故技重施。”
“我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越良辞扭头,感受到了雨打栏杆,水珠溅到了他的脸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总是如此。”
慕时没有否认。
“我没有要阻止你去,你对我有了提防之心,我也没有那本事阻止得了你。”
起了风,越良辞霎觉凉意阵阵,“我的确有事想要告知你,关于天眼。”
慕时和九尾赤狐齐齐朝他看去,“什么事?”
越良辞仰面,感受着凉风,语气平静道:“觉醒天眼之人,不仅会在越家祠堂里看到上一个天眼觉醒之人的名字,还会得到他最痛苦的记忆。”
“其实你所看到的,我被你的太爷剜去双眼的记忆,不是从我的记忆看到的,而是你天眼觉醒的附赠品。”
“而我所得到的,便是老祖死前的记忆。他并没有死在百家围剿之中,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也让那些为追杀他而来的人死在了他的前面。而他自己,是在已无生机的发妻身侧,自刎而亡。”
“为何如此,这便是天眼的另一个秘密。”
第81章 大结局(上)
极天之域,石块漂浮。
鲜血已经蔓延过大半阵法,犹如金色大地上绽放血色曼陀罗。
闻人鹤苍白面容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似是干涸。他几度欲睁眼,像是溺水者的垂死挣扎,可无济于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在体内的流逝。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模样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人缓缓朝自己走来,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魑三十七。”
是在叫他,在遇到师父之前,他没有名字。魑三十七,是他被培养成顶尖杀手时的代号。
等他完成第一个任务,他才会拥有属于他的名字。只可惜没等到,他就跑了。他以为逃出生天,结果不过是跨入另一个深渊。
“乖孩子。”
这三个字于他而言是折磨的到来,是痛苦的延续。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可如此听来,闻人鹤依旧不自觉想起那人狰狞的面庞,不由得头皮发麻。
“阿鹤,师父这就走了。”
那时师父没说,他便不知道,师父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靠自残寻找痛感,靠痛感保持清醒,日夜颠倒。
“很痛苦吧,偏偏求死不能。”
面前的“自己”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语中带了几分庆幸,“现在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自己”缓缓解下他腕上锁链,将剑柄放在他手里,把染血的剑锋对准他的心口。
“来吧,刺下去,我们就解脱了。”
是啊,他很早之前,就开始一心求死了,闻人鹤心想。
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
他握紧手中剑,缓缓又坚定地将剑锋没过自己心脉。
身体里最后一点血,滴落阵中。
*
极天之域外是一条流沙河,需得渡船而过。
慕时坐在船头,月芽儿趴在她肩上,一同遥望极天之域的方向。九尾赤狐瘫坐在船尾,翘着腿,手里摇晃着酒壶。
“到时候,我拖住其他人,你带他先走。”九尾赤狐仰面,盯着昏黄的天。
慕时头也没回,“还是我断后吧,你带他先走。”
“你有那本事?”
“我才是他们的目的,有我挡着,才不会有人管你们。”慕时用掌心托着脑袋,言语中听不出情绪,“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九尾赤狐视线下移,注视她的背影,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他蓦然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我懂。”慕时唇边勾起些许弧度,“我离家的时候就在想,活着最重要。住的简陋没关系,东西难吃也无妨,遇到事情就该让师兄顶在前面,谁让他是师兄,活该的。”
她的笑意转瞬即逝,“只是,如果我活着,只会给身边之人带来不幸的话,倒不如死了好。”
九尾赤狐将手伸入了流沙中,似玩耍般捞起又甩掉,“带来不幸的倒不是你,而是容不下你的人。”
“他说的对。”
附和声顺着风的方向传入慕时的耳朵,她回头看去,滕玉棋从另一艘小船上跃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和赤狐前辈中间。
“你怎么在这?”
滕玉棋毫不见外地盘腿坐下,“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所以在这等你。”
“你又来阻止我?”
“你犟得跟头牛似的,我拦得住你?”滕玉棋夸张道。
慕时白她一眼,“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算是想明白了,既然做不到拉你回头是岸,那就同流合污好了。”
慕时怔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废话。”滕玉棋白她一眼,“从现在开始,我所做的事情只关乎我个人,无关滕玉氏。”
“你说无关就无关?你娘她……”
“她知道。”滕玉棋扬声打断,又低头,“她是不同意,可我又不是事事都要按照她的指示来做。”
慕时直起腰,意图从气势上盖过她,“你别闹了,这不是你可以拿来跟她怄气的事情!”
滕玉棋蓦然笑了,“可你怎知这不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呢?”
慕时愣住。
“我跑去跟她说,我要来极天之域的时候,她也以为我是要来拦你的。她还怕我一个人拦不住你,要我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然后我说,我没打算拦你,我是去帮你的,你猜她说什么?”
“你疯了?”
滕玉棋目露赞许,“不愧是我家家主大人眼里,不是亲女儿,胜似亲女儿的人。”
她话中满满的嘲讽,慕时已经习以为常,“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跟她作对。”
这当然不是全部原因,滕玉棋心想。
那年她被家主大人罚跪在烈阳下,没有人敢为她说话。一来家主大人说一不二,不可忤逆,二来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滕玉氏的大小姐,家主大人严厉的教导是为了将她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是为了她好。
在烈日下,她后背湿透,可没到时辰就不能站起来,她咬着牙,苦苦忍耐。因为她知道,即便她晕倒了,也得在地上趴够了时辰,才有人敢来扶起她。
意料之外,犹如梦境,有人撑着伞站到了她身边。
是慕时,她穿着鲜亮的裙子,被宣姨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她语含不满地问:“小棋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家主大人站在她们面前,耐心地解释道:“因为她犯了错。”
“可是我去夫子那之前就看到她跪在这里,我回来她还在这里。她只是逃了一堂课,她又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何至于此。”
“可如果不惩罚她,她就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像你一样,因为你爹娘不惩罚你,所以你就总是逃课。”
家主大人带着笑意的话,成功让慕时哑口无言。
许久,慕时才自损八百道:“小棋和我不一样,她聪明,夫子教的东西她都会了,她就算不上课也没关系。”
“她是跟你不一样,不一样在于,她不仅要学会,而且要学好,样样都要争取做到最好。”
慕时再次语塞。
她急得攥紧拳头,“可她都跪不稳了,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你不心疼她吗?”
滕玉棋记得,那时自己已经被晒得眼前模糊,但仍抬起头,去看家主大人的神情。
从额前流下的汗水滴落她眼中,她没看得清,但家主大人的声音刺入她的耳里。
“她首先是滕玉氏的大小姐,其次才是我的女儿。”
这一日她明白,身为滕玉氏的大小姐,注定得不到母亲的疼惜和怜爱。
她以为慕时和家主大人因她而起的辩论就此结束,可她却又听见慕时因摇头而有的钗环叮当声。
“滕玉婶婶你错了,她首先是个需要被爱浇灌才能长大的小孩子,其次才是滕玉氏的大小姐。”
竟然有人敢说家主大人错了,而且还没有被责怪。
滕玉棋便是在这一日知道,家主大人并非不可忤逆。
于是今后的每一天,直到现在,她都在努力地“违背”她。
那日她还是晕倒了,醒来时,慕时在她床边喝糖水,没头没脑的,看起来傻极了。
“你终于醒了,喝不喝绿豆汤?”
她身体无力,慕时凑到她跟前才听到她问的话,“你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慕时歪着脑袋,“我娘说,朋友之间对彼此好都应该是相互的。你说你会罩着我,我当然也要保护你啊!”
在那一刻,滕玉棋最先感到的是心虚。
因为她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但那是为了哄骗慕时替她遮掩,方便她逃课。
滕玉棋思绪飘回,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慕时的肩膀,“我不是说过,我会罩着你吗?我堂堂滕玉氏的大小姐,岂会言而无信?”
慕时甩开她,“你真是疯了。”
“疯……”滕玉棋看向极天之域的门口,忽而笑道,“是疯呢,疯的不少呢。”
慕时诧异地回头看去,即将到岸的极天之域门口,站开一排人,似在等待她的到来。
“还没进去就这么热闹了。”九尾赤狐率先跳下船。
慕时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久久未动。
大师兄五师兄,三师姐四师姐都在,另外还有手上缠着绷带的钟离砚、打着哈欠的西陵桥,以及一个扎小辫的陌生姑娘。
“你们怎么在这?”
元降往前走了半步,“出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们说,若不是送你妹妹回来的月芽儿找错了地方,误打误撞找到我们,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可是觉得我们太没用了,所以什么都不说?”
“不是!”慕时急忙下船,还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这……”
“好了!”鹿见汐打断要解释的她,“大师兄逗你的。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明白。师兄是我们的师兄,你也是我们的师妹,我们既然知道了,哪怕危险重重,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慕时沉默,不知说什么才好,转而看向钟离砚和西陵桥。
滕玉棋替她问了出来,“你们俩怎么也在这,一块来的?”
“怎么可能?”两人齐道,互相嫌弃般往两边散开。
“我……”钟离砚走到慕时身侧,“之前失约,抱歉。”
慕时并未看他,毫不避讳的在众人眼前露出幽绿眼眸,打量极天之域,“你有你的原因和顾虑,我能理解,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钟离砚静静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从骊山回家后,向家主澄明,不再执着死去的未婚妻,但还想去越家一趟,拜访伯父伯母。
可家主有意切断他和越家的所有联系,以他私自离家为由,再次将他禁足。
他有想过再溜一次,实践之后才知道,他之前能跑去骊山,其实是家主大人默许。靠他自己的本事,压根跑不出钟离氏的大门。
一直被关到越老太爷寿宴的第二日,他才终于重获自由。
可一切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他知道,即便他当日在场,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可他真的能什么都不做吗?
世家大典那日,他听到从滕玉氏回来的家主和父亲谈话。家主要父亲将他看好,因为和他有过婚约的越家丫头不仅没死,还是真正的天眼觉醒之人,各大世家正在想办法把她找出来,以绝后患。
可他的未婚妻,做错了什么呢?
无辜之人,为何要平白无故遭受这些。
当他将此话当着家主的面说出时,家主和父亲都说他天真,还有愚蠢。
家主说:“陌儿意外过世,你便是新的少主人选。此次世家联合,我们钟离氏便由你出面代表。待将那丫头铲除,你便是新的钟离氏少主。”
好荒谬的事情。
他不愿意,家主劝了几句发现无用后,便又下令将他关起来。
父亲问:“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爹娘,背叛家族吗?”
“可是父亲,那是您亲自为我挑选的未婚妻啊!”
“你从前不是不愿意娶她吗?后来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他第一次违抗家中指令,便是拒绝联姻,作天作地要毁婚,甚至独自一人闯入越家,找他的未婚妻当面对峙。
自此赔上一生情意。
这是第二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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