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看着他出去的背影,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希望有这个孩子,还是不希望有了。
夜色渐深,屋外的弦月升上了树梢间,虫鸣聒噪起来,轻易便能吵得人心烦意乱。
霍修再踏进屋里,阮阮已先躺在床榻上了。
薄被盖在腰间,面朝里侧蜷缩成一团,从外侧看,只能看到个单薄瘦弱的脊背。
她今儿这一遭,一个月后的结果尚且不知如何,但不管是不是真的身孕,眼下都教人笑不出来。
他敛神,提步至床边,侧身躺下去从身后揽住了她。
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离得这么近,能感觉到她低落地情绪,明明初夏的天气,却像是覆盖了一层霜雪。
霍修半撑起手肘,视线从高处看,她把脑袋藏进了两臂里,脸颊都挡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不是又在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呢。
“怎么了,有什么心里话不能给我说?”
他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但等了半会儿阮阮也没有反应,遂沉声道:“转过来看着我。”
话说得强硬,但对她很有效。
过了片刻,便见阮阮抬起头转过来一张闷得红红的脸看向他,嘟哝问:“看什么嘛?”
“自然是看你。”
霍修微微轻叹了声,指尖拂去她脸上沾着的碎发理了理,问:“在想什么?说来于我听听。”
阮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思忖片刻,只好如实道:“我这会儿心慌得很。”
这心慌的源头有很多,究其根本大抵还是那个尚不明确的孩子。
霍修忽地问:“这两日我要前往兴城,想去吗?”
“总督府?”
想当初那是阮阮费了多大的功夫都没能进去的地方,还一次又一次被人叉着双臂扔出去,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嗯了声,耐性儿道:“调理的汤药你不便在阮家熬制,况且,往后时时都要林医师再给你诊脉,在我身边方便些。”
“你相信我是有身孕了?”
她眼珠滴溜了下,似是有些犹疑。
只是觉得,如果他第一直觉是相信有身孕,就证明潜意识里是接受的,那他这人就一点儿都不冷血无情,她没看错人。
霍修听得懂,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眸光在她眼中扫了下,弯了弯唇角,“不管是不是,一个月后便知道了,急什么,安心养着你自己就是了。”
他这么说,阮阮心里就安心多了。
她抿嘴扭捏了下,小声说:“那总督府没有别的小美人儿吧?”
霍修搂着她,手掌覆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揉,嗓音幽幽的,却笃定的,“没有。”
阮阮这就高兴了,脑袋在他胳膊上枕不住了,抬起来瞅他一眼,却见他目光虚虚望着头顶青帐,似是在思索些什么,便还是安静躺下闭上了眼,又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霍修感觉到了,回过神,低头看了看她。
心念一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到跟前,低头覆上了那一片嫣红,轻轻柔柔,纯净又温和,并未有过多的暗流涌动,
难得相安无事的夜晚,阮阮睡得很香甜,翌日卯时出头,还是霍修将她唤醒的。
临她穿戴好出门前,他又嘱咐了句:“明日启程去兴城,有什么意外提前派人来告知于我,嗯?”
阮阮这会子精神头十足,郑重点头嗯了声,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转身出门,踏进了清晨的薄雾中。
初夏时节,天明得越来越早,马车行在街道上已不似寒夜那般空旷了。
回到阮家没睡回笼觉,一家人用早膳后,阮阮紧着心,寻了个由头拉着阮老爷一溜烟儿进了书房。
“这是怎么了,咱们说话还要背着你娘?”
阮老爷手里还拿着茶盏,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悠哉品一口,狐疑瞧她。
阮阮上前,提着裙子蹲在阮老爷跟前,乖巧给他捶捶腿,兴兴笑了笑,“您不是也总说我从小都跟您比较亲嘛!”
阮老爷抬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下,“什么事,说吧。”
“是这样的,”阮阮酝酿了下,轻咳一声,认真道:“您最近因为漓珠之事忙得脱不开身,咱们家您也只教过我查账目,我就想着为您分忧,帮您去查查兴城商行上半年的账册,好教您别那么累。”
阮老爷一听她这话就觉得有古怪,“你从前不是最讨厌看账册的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瞒着我呢?”
阮阮忙说没有,噘着嘴不高兴了,“您怎么怀疑我别有用心呢?
“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对您的心意,算了算了,您不信我就算了!”
她说着就使性子要走,阮老爷一咂嘴,还是开口叫住了。
“行行行,你有这份心也好,就去看看吧!但若是算错了账,闹了不好看,回头我可是要罚你的。”
阮阮听着雀跃起来,拍着心口打包票,“您就放心吧!”
这头得了准话兴冲冲就要出门,阮老爷在后头瞧着直叹气,“慢点儿,跑那么快,又没人撵你今儿就走……”
阮阮已到院子里了,声音顺着风飘进来,答得认认真真,“今儿不走,明儿走!”
第三十二章
霍府盘踞城郊,门庭高阔,两侧分立两列佩刀侍卫,一个个人高马大,面容沉肃,光是教人看着便心生畏惧,哪里还敢上前造次。
一旁街巷拐角里停着辆马车,方青禾畏首畏尾坐在一边,最后再恳求地看了柳氏一眼,“娘,我真的不想去,咱们求爹想想别的法子吧!”
柳氏看她这样子,颇为恨铁不成钢,一弯柳叶吊梢眉顿时挑得老高,“你怎么这么没用!”
她抬手冲方青禾脑门儿上猛磕了好一下,“你不去难不成让我卖个老脸去,你哥哥为了给你出头现在都去牢里蹲着了,你现在还在这儿哭哭啼啼不肯为他求求情,你的良心都教狗吃了不成?”
当日卫霁当街拦路,直将柳氏与方青禾吓得驾马车冲进了河里,淹得半死不活。
柳氏膝下大儿子方继业,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跋扈公子哥儿,瞧着他娘和妹妹被人欺负,第二天便气冲冲派人去抓卫霁了。
谁料卫霁带着阮阮闹市纵马,直戳戳冲到了霍修跟前,冒犯了总督大人,那头二话不说便直将一群喽啰连同方继业一并丢进了大牢里。
总督大人开口教关的人,方成规连关系都没得走,回头还是将一腔火气全发在了柳氏身上,狠动了一回手。
她脸上的巴掌印儿,到如今还没消退呢。
方青禾被柳氏指着鼻子骂一通,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梗着脖子下了马车。
脚下搓着步子到霍府门前,看着两旁的侍卫都冒冷汗,战战兢兢说明了来意,侍卫见怪不怪,进去回禀方不过一刻,便出来了。
“方公子罪责不可免。”
侍卫面容严肃,冷声传话,“倒是方小姐,百花宴上当场伤人,当初大人念在小姐在病中未曾发落,如今既然已经痊愈便理应并罚,但人贵在有悔改之心,若方小姐现在去向阮小姐赔罪,大人便可不再追究。”
几句话说得强硬非常,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侍卫说罢转身立在一旁,目不斜视。
方青禾一时听得怔忡,这意思是求情没求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回过神儿,她其实心底里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用去跟霍修打交道,但论起来去给阮乐安赔罪,又十足教人忿恨不已。
她绝不想去!
再上马车,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给柳氏听,自然难免又是一顿数落。
临到进了城,柳氏还在气头上,看见她就是一肚子火,遂给她重雇了辆马车,将人撵了下去。
“瞧你那没用的样子,连个阮乐安都能骑在你头上,要你赔罪就自己悄悄快去,别杵在这儿丢人现眼。”
方青禾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但也没有别的法子,气冲冲坐上车望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好一会,还是吩咐车夫催马,往阮家去了。
阮阮这厢说通了阮老爷,出门便兴冲冲叫来画春,教她去给霍修带个口信。
但正说着悄悄话呢,却见绿芽儿从外头进来,说:“方小姐来了,在外头说要见小姐。”
她还以为是方葶蕴,悠闲坐在软榻上,“那叫她进来啊。”
绿芽儿这才说:“不是这个方小姐,是那个……”
阮阮一听就明白过来了,顿时眼一瞪,拿出了自己最凶狠的模样,站起身出门前,还不忘在桌上抄了个盛点心的盘子。
她一副气势汹汹地样子出门来,方青禾还隔着老远便看见了,当下大惊失色。
但又不好意思躲,僵着双腿站在原地,待阮阮走近些了,忙高声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你可别不识抬举!”
这可是个道歉的样子?
阮阮脚下步子一停,秀眉紧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谁稀罕你的抬举呢!”
城里一堆千金小姐们,关系不论好不好,说白了都是一起长大的,谁的性子是什么样,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哪回不都是方青禾先挑衅,完了还把责任全推给别人,回头再广而告之先假惺惺认个错。
届时人家原谅她,是吃了哑巴亏,不原谅她,那就是小肚鸡肠。
阮阮看透了方青禾的劣性,她从小就已经被柳氏教歪了,纠正她该是方成规和柳氏的责任,旁人可没有这个义务委屈自己。
方青禾十分窝火,刻意将下颌高高抬起对着阮阮,厌烦道:“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归我已经来过了,你爱怎样是你的事!”
“你也好意思自称君子?”阮阮嘁一声,抬起手,径直拿盘子指着方青禾,“我不管是谁教你来的,反正你现在就给我离开,不然……”
她说着挥了挥手中的盘子,警告意味满满,“这东西一会儿就会碎在你身上。”
方青禾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就这也配当第一美人,这根本就是个泼妇吧!
真是越想越恨得牙痒痒,“我只不过不小心在你身上撒了一盏茶,你这么咄咄逼人,还要点儿脸面吗?”
嗬!
阮阮一听,上前一步作势扬起盘子要打人,吓得方青禾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恶狠狠瞪过去一眼,冷哼了声,“现在是我在给你脸面,赶紧走,往后你要是再敢给人使绊子,瞧着吧!我也会“一不小心”往你身上泼一盆热汤的。”
说罢,啪地一声将盘子扔在了方青禾脚尖前,头也不回的进了门里。
徒留方青禾站在原地气得直跺脚——
可恶的阮乐安,她总有一天要把阮乐安的脸撕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才能解气!
***
翌日用过早膳,画春已提前收拾好了前往兴城的行李。
这次一去没有大半月是回不来的,阮家一大家子站在门前送阮阮,阮夫人舍不得女儿一去那么久,喋喋不休地埋怨了阮老爷好久。
阮老爷解释起来苦口婆心,“闺女总是要长大的,将来咱们家的家业迟早要交给她打理,她也懂事,这不是挺好的嘛!”
阮阮也附和,“是我想要帮爹爹分忧,他这么累,我看着心疼。”
阮夫人这才消停下来,又冲画春和绿芽儿嘱咐了许多,这才送阮阮上了马车,目送着一行家丁十几人全都拐进了干阳大街,才收回目光。
阮家马车走西城门出城,外头官道宽阔,这厢过城界碑行了不到半柱香,却听后头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踏在人心上,十足气势威严。
那样的阵势大抵要军队战马才能走出来的,平头百姓遇见只有靠边儿的份儿。
阮阮推开车窗向后看去,便见后边二十几匹高头大马之上,黑甲侍卫昂然端坐,为首之人一身墨黑锦衣,腰间革带上佩匕首挎长刀,周身凌冽,精雅的眉目在煌煌日光下,仿若画中的战神。
她还是头回看见这样的霍修。
从前见惯了他品茶饮酒的闲暇模样都觉畏惧,如今瞧见他真正轻甲冷厉的样子,却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这一眼良久都忘了收回,霍修看见了,策马从车窗旁过,垂眸勾了勾唇。
他在前头行的并不快,阮阮心有灵犀,忙吩咐家丁跟上,“咱们随总督大人一道走,这一路就安全了。”
家丁欣然应声,赶着马车行在后头。
她趴在窗边,遥遥看着前面霍修的背影,看得久了,都忍不住想到孩子出生后要取什么名字了。
画春瞧着好笑又忧心,从一旁取过帷帽带在了她头上。
“待到了兴城多得是时候让小姐看个够,这会子先歇着吧,担心教风沙迷了眼。”
阮阮教她踩到了尾巴上,忙回头觑她一眼,“谁看他了,我在看风景呢。”
说完瞧画春咂嘴摇了摇头看笑话,她才发现不打自招漏了馅儿,悻悻捧起桌上的甜乳茶小口抿起来。
从邺城至兴城,平日快马只需一日便可到,但霍修有意护送她,遂行得缓慢。
这日暮色四合,先在官道旁的一间驿站落了脚。
霍修一行先进去,驿丞眼力见儿十足地在前头毕恭毕敬地招呼,亲自领着总督大人上了第三层。
又吩咐其他几个小厮带着孟安居等人安置在了二层,阮家家丁便只有最底下一层可供落脚了。
这种官道上的驿站不是光靠银子开路的,阮阮原本也只能住第二层。
但进去了不过小半刻,便听驿丞在外头敲门,呵着腰说自己有眼无珠,一路堆着笑带她上了第三层。
夜里的官道寂静,窗外枝丫间挂着一轮弦月,月色皎洁,撒进窗口中,照亮了满室。
阮阮枕在霍修臂弯中,伸出两手左左右右比划在月亮两侧,过了会儿,要他看,“霍郎你瞧,这样像不像一只眼睛?”
霍修微阖着双目,闻言掀起眼皮撇了撇,又闭上了。
他弯了弯嘴角,声音懒懒地,“谁的眼睛是那样?”
“你啊!”
阮阮眸中盈盈含笑,像是盛满了秋日的湖水,袅袅半支起身子趴在他胸膛上,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你的眼睛和月亮一样,亮亮地,有时清清冷冷,教人不敢靠近,有时又像隐在云雾中,教人看不清,但却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美。”
她说着凑上去,在他左眼上亲了下。
霍修胸怀中一池春水猝不及防教她拨了下,顷刻间荡漾地不成样子,轻笑着睁开眼看她,问:“这又是你从哪个话本子上学来哄人开心的话?”
“不是学来的,是肺腑之言。”
阮阮冲他郑重摇了摇头,又拉起他的手掌放在心口上,“你摸摸,能感受到我一颗赤诚的真心吗?”
她惯会说些甜言蜜语的情话,没有旁人便也不觉得害臊,张口就来,简直像是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霍修忍俊不禁,瞧着她那模样,手掌缓缓下移几寸顺着她嗯了声,“现在能感受到了,真心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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