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你是雁南!”束白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黄雁南。这个难以置信倒有两层含义,第一是她并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门口和黄雁南偶遇。但更令束白不敢相信的是,黄雁南看起立比实际年龄老了太多,说她是四十多岁也不为过。在束白看来,当年的黄雁南虽然也相貌平平,但至少还有一些少女的活泼和灵动。现在的黄雁南,皮肤比当年又黑了许多,眼角布满细细的皱纹,两鬓也隐隐有一些白发。总之,她看起来实在太老了。
束白还没开口,黄雁南倒是先关切地问道:“束白,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你来这儿做什么?哪里不舒服吗?”
束白笑着挥了挥手里的化验单说道:“有个肿瘤。老家医院查出来是良性的,我不放心,就来这里再做个检查。今天下午来的,已经做好了。你呢雁南?”
黄雁南听到这里,忽然瞪大眼睛问:“你已经做好了?怎么这么快?我们挂号就挂了好几天。网上的号一出来就全没了,根本抢不到。前几天我们一大早来,没想到有人比我们更早。昨晚我们索性咬咬牙,头天晚上就带了被子过来排队,今天可算是拿到号了。束白,你是怎么挂号的,怎么这么快?”
作为享受了特权的一方,面对黄雁南这样普通排队的人,束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愧疚。她只好含糊地回答道:“我网上挂的,可能是科室不一样,所以号源多少也不同。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了呢?是哪儿不舒服?”
黄雁南勉强地笑了笑,回答道:“不是我,是我女儿。我带她来看病的。”
“你女儿?!你有女儿了?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束白瞪大了眼睛望着黄雁南。自从毕业以后,她倒是经常看见黄雁南在朋友圈发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对于结婚生子这件事,黄雁南却从未公开过。
黄雁南脸上的笑容更勉强了,低声回答道:“嗯,我结婚挺早,毕业后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就在我工作的那个县城结的,没请什么人,就双方亲戚吃了个饭。哎,你们的生活都太丰富多彩了,谁会对我这种普通又无聊的琐事感兴趣呢?还是不发比较好,惹人笑话。”
黄雁南身后不远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男人穿得不修边幅,衬衣已经变了颜色,皱皱巴巴的。他一手拿手机,一手抱着孩子。小女孩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男人却看也不看一眼,眼睛只顾盯着手机屏幕。在长椅旁边,还立着一只灰扑扑的巨大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的行李牌,上面绣着黄雁南名字的缩写。这还是当年毕业的时候班主任送给全班同学人手一份的毕业礼物,束白那份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没想到黄雁南居然还把它留在身边。
黄雁南走过去,一声不响地抱过女儿,把孩子抱到束白面前,轻声说道:“来,椰椰,快叫阿姨好。”
束白这才看清楚小女孩的长相,心里顿时感觉一阵心酸。女孩歪着头,身体软趴趴地靠在黄雁南身上,嘴角时不时就会不自觉地抽搐,眼神也涣散迷离。这个样子让束白想起了小时候家附近住的一个脑瘫小孩,可怜又无奈,一生都不得不被家长照顾着。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黄雁南依旧耐心地引导道:“椰椰,你叫阿姨,阿~姨~。”
女孩茫然地看了束白一眼,又重新趴回了母亲肩上。黄雁南强忍住悲伤,眼泪汪汪地向束白解释道:“她今天可能累了,平时椰椰还是很聪明的。她就是大动作发展得不好,所以带她来协和看病。束白,她平时真的特别特别乖,真的…”
黄雁南努力地做着无用的解释,男人却一脸冷漠。椰椰还没开口,坐在后面的男人倒不耐烦起来,站起来催促道:“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今天检查也做了,药也拿了,可以回去了吧?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些什么东西,我告诉过你,医院就是想挣钱,没什么可看的,你这蠢女人就不信。走了走了,我今天都没睡午觉,累死了。”男人说完便扔下黄雁南母女,径自离开了。
男人不仅样子邋遢,一开口那粗鲁的语气也把束白吓了一跳。她实在想不通,凭借燕外的学历,黄雁南为何会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束白义愤填膺地说道:“雁南,他怎么能这样对你说话?女儿生病,你跑前跑后,他还埋怨你?依我看,他看起来就像个没文化又会打老婆的坏男人,你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有椰椰,你说实话,她到底严不严重?我知道脑瘫要尽量早点治疗,我看你女儿都快五六岁了,都耽误了!你告诉我,你和那个男人是哪儿认识的?这么严重的事他一点都不上心,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忍下来的。”
黄雁南抿了抿嘴,小声回答道:“建筑工地认识的。”
“什么?”束白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黄雁南摇摇头不再说话。束白叹了口气,默默拿出了手机。过了一会儿,她拍了拍黄雁南的肩膀,舒缓了语气安慰道:“我给你转了一点钱,你收下。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黄雁南抱着女儿低着头,似乎还很难接受昔日室友的接济。在束白遥远却清晰的记忆里,大家还是住在一个宿舍里的同学,每天上一样的课做一样的作业,晚上夜聊的时候害羞又兴奋地讨论学院里哪个男生最帅。然而七年之后,大家的生活居然就有了天壤之别。黄雁南沉默着,束白也苦苦思索,这位昔日的室友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才到今天这步田地。束白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黄雁南却忽然打断道:“对了,束白,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完,黄雁南把女儿熟练地背起来,自己却摇摇晃晃地去拿那个行李箱。任凭束白在一边如何恨铁不成钢般地为她抱不平,把她的丈夫里里外外痛骂了数遍,黄雁南并不应答,只是蹲在地上,在行李箱里耐心地翻找着。找了好一会儿,黄雁南才从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大袋子,大袋子里又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小袋子。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满脸笑容地递给束白:
“束白,送你的,快拿着。这是我给大家带的椰子糖。”
第54章 最后晚餐
高霖怎么也想不到,前几天晚上还同自己愉快晚餐的黄雁南会突然离世。他反复回忆当晚的种种细节,依然找不到任何突破点。
收到黄雁南发过来的消息,高霖起初是震惊的。对黄雁南,高霖心中始终有愧疚。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女生单纯而炙热的爱,但又的确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爱上她。面对这样一个女孩,他无奈又惭愧。她虽贫瘠,给予的礼物却重大而珍贵,成为了他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在过去的七年里,高霖虽和黄雁南断了联络,但总会想方设法从其他同学那里打听她的下落。黄雁南上学时就非常低调,毕业后更是杳无音讯。根据之前零零碎碎积攒来的消息,高霖只知道她去了一个海岛小县城,在当地某个初中当英文老师。
相比之下,高霖这边就精彩多了。研究生毕业后,高霖凭借出众的学术成绩和个人能力,再加上准老丈人贾安妮父亲的帮助,成功进入了一家央企。几年下来,他在企业里一直顺风顺水,前途平坦光明。当初人人羡慕的燕北户口他早已收入囊中,升职也指日可待。高霖以后的路线就是央企潜力股和本地白富美的结合,在外人看来简直无比完美。这和黄雁南的生活相去甚远。高霖曾经一度认为,这个曾经深切爱过他的女孩就此与他天各一方,似乎再也没有重新产生交集的可能。
黄雁南的信息非常简单,只是说自己到了燕北,想找高霖叙叙旧。在愧疚与同情的双重驱动下,高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即订了一个相当高端的餐厅。毕业前他曾答应黄雁南要请她吃饭,但自从和贾安妮交往的事公开之后,黄雁南就再没和自己说过话,那顿饭也就不了了之了。时隔多年黄雁南居然主动提出要见面,高霖认为自己必须要好好款待,也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
当天晚餐,高霖提前到达,黄雁南却姗姗来迟。当服务生把黄雁南领到高霖对面的时候,他差点惊掉了下巴。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其他女生在奢侈品和保养品以及现代医美的辅助下依旧散发着青春的余温,而黄雁南却苍老得极为迅速。她的眼窝深陷,皱纹分明,两鬓的白发尤为明显。也许是对这次重逢特别重视,黄雁南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一个马尾,还特意穿了一条牛仔裤配白毛衣。看得出来黄雁南是精心打扮过,只是这过于青春的装束和她现在的容貌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反差感,使高霖愈加心酸起来。
黄雁南热情地向高霖打招呼,还笑着地伸出手去。高霖有点惊慌地与黄雁南握了握手,却意外地触到了她粗糙皲裂的手掌。高霖还未开口,黄雁南倒是先大大方方地问道:“怎么样,班长,最近好吗?”
高霖笑道:“还可以。对了,你直接叫我高霖就行了,不要这么生疏。”
黄雁南点点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龙虾浓汤出神。高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雁南,这几年你都在忙什么?怎么一毕业就没你消息了呢?你过得还好吗?”
黄雁南抬起头,露出一个高霖熟悉的笑容,淡淡地回答道:“我的生活,当然不能和其他同学比。我上学的时候就感觉比不上别人。其他人都有梦想有目标,只有我,胸无大志。我想,像我这样侥幸考上燕外的人来说,能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就好了。毕业后大家都过得那么精彩,找的工作一个比一个厉害,我真的不太好意思和你们联络。也许,我就是拖班级后腿的那个人。”
高霖赶紧安慰道:“雁南,你这话说得就太见外了。大家都是同学,虽然找的工作有高有低,过的日子有好有坏,但我们在一起过了四年,彼此间的感情是不会消失的。”
黄雁南依旧笑着,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汤,问道:“真的?可惜我的生活不是一般的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的是低到尘埃里。”
高霖感到黄雁南话里有话,便追问道:“雁南,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妨和我说说,我这几年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如果我能帮忙的,一定会帮。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来了燕北?”
黄雁南收起来笑容,微微皱了皱眉,回答道:“带我女儿来看病。”
“什么病?”高霖问道。
“脑瘫。”黄雁南淡淡地说着,手中的勺子还是不停地搅着那碗龙虾浓汤。
“一岁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大动作发育得很不好。带去医院看了,确诊了是脑瘫。但是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坚持要给椰椰治病。其他人,我的公公婆婆,甚至我老公,都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再生一个,反正这个是女孩。有没有问题我自己看不出来吗?我这个做妈妈的,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任她不管?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了,家底掏空了还欠了一堆债。我老公早就跟我闹翻了,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大概率治不好的女儿,把家穷成这样。这次我打听到燕北协和医院有一个治疗儿童脑瘫的专家,特意带了女儿过来试一试。反正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去试的,我想让椰椰椰有幸福的可能。”
黄雁南说完,高霖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他万万没有想到黄雁南的困境远比自己设想的还要艰难。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雁南,我都不知道你已经结婚生子了。我能不能问一问,你的丈夫…是哪里认识的?”
黄雁南惨然一笑,回答道:“大三的时候学院晚会,抽中我们宿舍表演合唱《阿里郎》。当时说好了要彩排,结果我的室友们迟到了。我在那儿等得无聊了,有一个搭建舞台的工人和我聊起来了。他说他说负责搭建咱们学校图书馆那块的建筑工人,当天被临时叫去帮助搭晚会舞台的。他很热情,要了我的微信。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被人要微信,我就同意了。之后我去了南方县城教书,他又在我学校附近的省城工地上干活,还特意来那儿找我,我很感动,很快就结婚了。”
“就…就这样,你就和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结婚了?”话刚出口,高霖又觉得自己有些不礼貌,只好带着歉意重新解释道:“雁南,我不是那个意思。工作不分贵贱,但你丈夫和你的学历背景相差太大了,一般人都很难理解。就因为他对你热情,就因为他主动去找你,你就和他结婚了?你这未免也太草率了。”
黄雁南却并不气恼,反而平静地说道:“对你们来说很难理解,但对我来说,这的确很让我感动。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个男生的纸条。大学四年,其他女生变得越来越漂亮,谈了许多光鲜的恋爱。我呢?我还是那么丑,那么穷,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被人喜欢、被人追求的感觉。我丈夫第一次向我表白,我居然哭了。不是因为什么感动,我自己也清楚和他之间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我只是感慨我自己,居然是在这么一个年龄才第一次被人喜欢,并且还是这么个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象。”
黄雁南的话让高霖更加自责,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得她眼睛里有无尽的苦楚。她需要爱,寻求爱,爱而不得,最终嫁给了一个价值观相去甚远的对象。高霖想,要是自己当时多给黄雁南一点温柔,要是自己不急着和贾安妮公开恋爱,要是自己开诚布公地和黄雁南说清楚,是不是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雁南,对不起…我觉得我有很大的责任…”
高霖话音未落,黄雁南佯装轻松地回答道:“对,都怪你!要是当时你不安排我们宿舍唱阿里郎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在彩排那天遇见我老公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高霖不知道如何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黄雁南反而安慰道:“高霖,你不用自责,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和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也许…如果我漂亮一点,你就会喜欢我了。”
高霖望着黄雁南,眼前这个女人眉眼间带着明显的憔悴神情,但却还是要在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面前努力展露出一种欢乐。她自知两个人人生之路已经再无交汇的可能,但仍想留给他一个美好的印象。
“雁南,下周有咱们韩语班七周年的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好吗?到时候咱们集中问一问,有没有什么医疗资源,可以让椰椰快点好起来。”高霖诚恳地邀请,黄雁南居然爽快地点点头,答应道:“好啊,我一定会去。”
一顿饭吃得高霖百感交集。分别前黄雁南又特地交给高霖一个大袋子,里面又细心地单独包成许多份。黄雁南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给同学们准备地伴手礼,只是一些椰子糖。一共有二十份,晚橙和束白的那两份我已经给她们了。每个袋子外面写了名字的,同学们一个人一份。”
高霖惊讶于黄雁南的细心,即使身处逆境也体贴地为大家准备了礼物。趁黄雁南上卫生间的功夫,他又悄悄地把自己身上带的现金都塞进了黄雁南的手提包里。
临别前,高霖为黄雁南打了一辆网约车,并嘱咐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自己。黄雁南笑着答应了,朝高霖挥了挥手,走向停在路口的出租车。往前走了几步,黄雁南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朝高霖快步走去。高霖还来不及反应,黄雁南却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抱住了高霖。
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抛下刻意伪装的乐观,放声痛哭起来。
第55章 守密者
高霖独自回到家中,黄雁南的哭声却似乎还在耳边。和黄雁南比起来,高霖觉得过去的七年对自己来说宛若天堂。虽然也有一些无法言说的无奈,但大方向是令他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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