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恍若未闻地直起身,倒是江景铭被江老爷子训斥:“行了,就你觉得敷衍!”
江老爷子转而朝江祈笑笑,拍拍他的肩,“爷爷觉得挺好的啊,从你小的时候爷爷就喜欢你这性子,你爸非得想给你压一压。”
江祈也笑着朝老爷子拱拱手,道了一声谢,随即拉着许昙在许玫身边落座。
许玫见许昙终于来了,附在她的耳边吐槽张琳华规矩真多,但许昙却渐渐走了神。
她好像有点口脑不一。
嘴巴在应着许玫的话,脑袋却在整理那些被她遗忘了很久的记忆。
豪华的宴桌上陆续被端上摆盘精致的佳肴,她面前花纹繁复的瓷碗里也渐渐被身旁的人堆满她喜欢吃的菜。
珍馐美馔,飞觥献斝。
这些都是她从前无法触及到的世界。
那时候的她,只会手里捧着一个土碗,碗里只有水多米少的稀饭,偶尔还会有几个地瓜块。
但是那些一点儿都不管饱,她跑几下很快就饿了,所以她只能摘山上的果子吃。
夏天的阳光晒到人的身上,头发是湿的,衣服也是。那天吃完午饭,她从山上摘完野草莓下来,整个人都快化作一滩水。
她热得不行,抱着一衣服的果子,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凉快凉快。
繁茂的枝叶遮挡住炎热的阳光,石头是凉凉的,浸在溪水里的脚也是。
吃下一颗野草莓,充沛的汁水让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有什么撞上了她的脚。
白色的米粒从她的眼前流过,然后一大块米饭撞上她的小腿,色泽鲜亮、肥瘦相间的肉紧随其后,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油腻的痕迹,最后是几片鲜绿的菜叶子。
她很茫然,转头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捧着空下的碗转身就走。
傍晚的时候,她躺在小溪边上看夕阳,又看见了他。
捧着满满当当的碗来,又捧着空空荡荡的碗走。
一连几次之后,她有些忍不住了。
她不知道他怎么可以糟蹋这么干净的溪水,也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浪费这么可口的饭菜。
有肉有菜,还有好多的白米饭。
那都是她哥哥在的时候,她才能吃到一点的东西,而且哥哥碗里的那些,远远比不上他手中的这碗。
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于是她用她的野草莓,换到了他手中这碗让她吃得很满足的饭菜。
这碗自她出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饭菜。
里边的肉很香,但她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后来去到温市之后,她才知道,这块肉有个名字,叫东坡肉。
所以后来她一直很喜欢吃东坡肉,大概就因为,这是一块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一块肉。
当时的他不说话,就坐她旁边吃她的野草莓,她最开始还以为他是哑巴。
交换了好几次之后,她才听见他的声音——
“这碗东西有那么好吃吗?”
许昙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一脸嫌弃地看着这碗明明让人很有食欲的饭菜,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告诉他,很好吃的。
后来,他没再吃她的野草莓,每次来到溪边,都拎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有两碗饭,一碗她的,一碗他的。
他也开始跟她说很多很多的话。
跟她说,他的爸爸好烦,总让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还总让他吃他不喜欢吃的东西。
跟她说,他的哥哥也好烦,总让他听爸爸的话,还总是无趣地在那读书学习不陪他玩。
还跟她说,还是他的妈妈最好。
他的妈妈会让他想做什么做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还会陪他一起玩。
她好羡慕,羡慕地说,真好,有这么好的妈妈。
她说完,他却不说话了。
沉默一会儿,他哭了。
哭得很凶。
边哭边说,他好想妈妈。
这个她可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直接伸手抱住他,张口就是那句,你的妈妈很快就会像李辉耀的爸爸妈妈一样过来接你了。
他却哭得更凶了。
哪怕她信誓旦旦地保证她的嘴巴真的很灵,他也还在一直哭。
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妈妈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很清楚,她的嘴巴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灵验了。
但是他离开的那天,却跟她说,他的妈妈来接他了。
吃着碗里被他添进的菜肴,许昙回忆元旦那天秦淮茹和她说过的话。
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当年那个,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很久的小男孩。
冷白修长的手握着筷子,又给她夹一块肉放在她碗里。
仿佛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双冷白的小手握着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到她的碗里。
这么多年,他变高了,身板也变结实了,但除此之外,其实也没太多变化。
比如,一样会把她爱吃的给她吃。
还比如,一样会对她说一些傻气的谎话。
许昙转头看着江祈,他正越过身旁的江景铭同江老爷子说着话。
宴桌上不知是谁起了头,提到了华韵,纷纷说他不声不响地就在二十六岁的年纪创立了市值上亿的科技公司,比当年的老爷子还要有魄力。
明明是说他被比下去了,老爷子却很乐呵,连连说他青出于蓝胜于蓝。
江景铭没说话,骄傲的笑却从嘴角咧开。
想到去年婚礼的前一天,江景铭和他的对话,许昙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沉重,反而有些想笑。
从以前到现在,他都是这样的我行我素,估计这么多年,没少气到江景铭。
但是许昙很为他高兴。
高兴曾经的小小少年长大了,依旧和当年一样,有棱有角。
高兴到家宴结束,她的眉眼依旧漾着清浅的笑。
但直至踏上归程,她都没见到江恒。
江祈说,江景铭想看看江恒的女朋友能陪他吃苦吃到什么时候。
其实许昙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她不知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吃得哪门子的苦。
只是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而已,只是没有以前那样优渥的生活而已,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许昙没有笑。
眉眼漾起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因为在她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于曾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他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
所以他才会觉得,什么都拥有的他,才能拥有喜欢她的底气。
所以他才会跟她说,他只想和她同甘。
许昙支着头看向窗外。
路边大红灯笼的虚影在她眼中更加模糊,滚烫的眼泪滑下,落到揪紧包带的手背上。
她眨着眼睛,用嘴巴呼吸,试图咽下所有情绪。
可是她的一声不吭反而令她的情绪更加明显。
车行驶到十字路口停下,江祈抽出一张面巾纸,没说话,只是帮她擦干手背上的眼泪,又抽了几张面巾纸塞在她手里。
许昙没转头,拿着塞到她手里的面巾自己把眼泪擦干。
直到车在车库里停下,她都没有看江祈一眼,低头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
江祈跟上她,牵起她的手,晃了晃,“生气了?”
许昙闷闷地回他:“没有。”
江祈没再问,回到家,低下头想看她,却被她别过了脸:“好丑,你别看。”
“不丑,很好看,怎样都很好看。”
江祈又凑到她眼前,亲在她哭红的眼睛上。
可是看着他,许昙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突然就明白,中秋的那天晚上,那条登山的路,为什么会有十五道弯。
也忽然就明白,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她以为是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暑假,为什么他的手上,会有不属于那天宴会的小橘子。
推开想帮她亲掉眼泪的江祈,许昙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抹,询问的语气却是肯定:“你回来找过我对吧?”
她略微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强调:“常县,定溪村。”
深褐色的眼眸在她面上落了许久,犹豫着、思量着,最后嗯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
转瞬即逝。
可曾经那句对她说,他会再回来找她的话,却真真切切地兑现在了那段她所不曾知晓的时光里。
这句话她不止听他说过,还听很多人说过。
张佳颖离开的那天,抱着她哭了很久,说一定会回来看她,还说要跟她讲讲城里究竟什么样。
可那件印在白色T恤上的小鸭子胶印都快面目全非了,她都没等到张佳颖告诉她城里究竟什么样,也没等到这条溪流边上重新变得热闹。
所以她从没想过只是和她在一起玩了十几天的人会回来看她。
更从没想过她无意识说的一句话,会被他记在心上。
毕竟对于那天印象,她在车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吃了一个山上的小橘子,说好酸,是他吃过最酸的小橘子了。
她很奇怪地问他,难道小橘子不都是酸酸的么?
他说不是。
她便喃喃着说,那她以后也要尝尝不酸的小橘子。
“甜吗?”许昙突然问。
“我上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被你砸到红酒杯里的小橘子。”
“甜。”
江祈不假思索地回她。
许昙对他的回答也没有很意外。
毕竟他给她的小橘子,除了去年的那一个,一直都很甜。
“那那个酸橘子是什么意思?”
“你都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说我什么意思?”
许昙低下头,羞愧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可想着他的话,她又有些心有余悸,双手环上他的腰,抱得很紧。
好险。
差一点,他们差一点又要错过了。
“那你呢?”江祈忍不住问。
他想问很久了,可又不敢问。
“为什么……改了名字?”
“因为我爸做生意欠了钱,要把我卖给那个老板当童养媳。但是我现在的妈妈恰好跟这个老板谈生意,听见了,就替我爸还了钱,把我带走了。”
比起先前问他小橘子甜不甜的声音,她现在的声音可以说是很平静。
可江祈却很难平静,唇瓣分开,想说些什么,可又只能无力地抿上,用更紧的力道将她抱在怀里。
他抱的力道很重,重到许昙有些喘不过气,她抗议地将他推开。
“我没事的,其实我挺幸运的。”
虽然她一开始并不觉得她很幸运。
甚至在想,如果不想要她,为什么要生她,为什么生出来之后,又要把她给别人。
比起爸爸,她其实还是喜欢妈妈的。
爸爸很凶很可怕,经常说一些她就不该出生的话。
妈妈就不会这样,虽然不怎么搭理她,但是她生病的时候妈妈不会不管她。
所以那天妈妈带回来一条漂亮的白色小裙子让她穿上的时候,她还以为,妈妈终于想起来要给她过生日了。
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那天的她很兴奋,兴奋地问妈妈她好看吗?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跟她说了一句穿好了就走吧。
但她还是很兴奋,兴奋地跳上铁皮拖车,以为自己就和其他的小伙伴一样,要和爸爸妈妈定居在城里了。
她的确是要定居在城里了。
但却不是和她的爸爸妈妈。
铁皮拖车颠簸地行驶,她又坐上了绿皮火车。
一路上,她的兴奋渐渐消失殆尽,只剩一声又一声麻木的知道了。
——“你爸欠了一个老板的钱,本来是要把你卖给那个老板脑子有点问题的儿子的,但是有个好心的阿姨看你长得和她女儿有点像,说要带你回去陪她女儿玩,你到人家家里要乖要听话,知道吗?”
——“不该碰的东西别乱碰,不该说的话也不要说,也不要整天在那跑来跑去的,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哦,还有,你自己多照顾点自己,别想着去别人家别人还照顾你,少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
可是后来,她发现她其实很幸运。
幸运地没有被卖给那个老板。
也幸运地来到了许家。
她没上过学,也没读过书,甚至不认识几个字,张琳华却很有耐心地在为她规划,给她请家教,给她报了很多的艺术培训班。
如果没有张琳华,她现在可能不会有机会做着她喜欢的事。
也大概不会有遇见他的那一天。
可是一切都是这样地刚好。
洗完澡,许昙躺在床上,听着投影仪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低头玩着手机。
手机里的黑发小男孩已经被她养到和她的肩膀差不多高了。
当年他来到村子里的时候,身高也是只到她的肩膀那儿。
许昙点开他的面板,把“小阿祈”改成了“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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