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自澳大利亚那位哲学名师的书,他是刻在哲学界历史石碑上的重大人物……”
“嗯, ”顾佑远淡淡垂眸, “你看的是我的日记。”
“……”
牙关倏地咬紧, 沈暮帘的目光顿在横线上苍劲的字体, 在电光火石间快速合上。
口中那句抱歉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柔软的床却突然陷下一块, 只是转瞬之间,她的身旁骤然染上男性压迫幽深的气息。
黑暗之中,人的感官极度敏感,即便没有任何肢体触碰,她也能透过那张鹅绒被,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就算闭上眼,也能听见彼此交缠的呼吸。
沈暮帘抿了抿唇,正逼迫着自己入睡,耳边却突然闯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停停响响,像是某种动物啃食正在门框。
她顿时想起年幼时顽皮,与同伴去破旧的筒子楼中探险时,险些擦着她脚跟窜过的那群脏污、肥大、凶猛的灰色老鼠。
恐惧蓦地腾上脑海,沈暮帘根本来不及思考,转过身朝着周身唯一的温暖猛地张手——
清冷的雪松香瞬间萦绕着她,微凉的小臂紧紧缠着男人有力的手腕,慌措的动作间,她的唇齿压着杂乱的呢喃,猝不及防擦过男人喉间的凸起。
濡湿而尖锐的触感一划而过,顾佑远沉稳的呼吸蓦地一促,喉结抑制不住的滚了滚,眼睫颤着垂下,望着怀中乌黑的发顶。
她却对他的异样一无所知,只是望他身上再贴几分,声线微微颤抖:“门口有东西……”
沉寂的风中,沈暮帘的注意力全然滞在那不小的声响之中,直到她紧闭的眼皮上,缓缓揩过男人炙热的指尖。
熟悉的熨烫让她渐渐安定下来,如此诡谲的黑夜,身旁的人捏了捏她的无名指,仿佛在告诉她那句他说过无数遍的字眼。
别怕,我会在。
意识缓缓清明,沈暮帘睁开眼,看他徐徐起身,看他的宽肩撑起身上的衣袍,看他走到门前,神色恬淡的拧开把手。
然后看他凛着脸,对着面前将耳朵贴在门上的那人冷声唤了句:“奶奶。”
老人家偷听被抓包,尴尬的笑了笑,踮起脚朝蒙在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沈暮帘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
沈暮帘:“……”
原来她恐惧的‘生物’,不过是奶奶手中那串花梨木剐蹭在门上的声音。
所有的闹剧不过是沈暮帘虚惊一场,她沉沉喘了一口气,望着锁好门再缄默着回到床上的男人,陷入沉思。
奶奶究竟想听到什么声音,两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心知肚明。
她咬了咬唇,默默往床边挪了挪:“奶奶……走了吗?”
昏暗而摇曳的灯火中,顾佑远躺在她身旁,微微阖着眸,淡然得无波无澜:
“她还会回来。”
沈暮帘反复辗转,最终终于妥协的定下心神,轻轻侧过头,声线中带着些压低的商榷:
“那我们要不要学着电影里那样,叫一下?”
“……”
四下骤然默了一瞬,半晌,顾佑远才缓慢的、一字一顿的,吐出一句:
“不用。”
小岛不比坞港,看不见如繁星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从迷蒙的窗口往外望,只能探见漆黑夜晚中涌动的浪潮。
沈暮帘便在这细微的水声中,已然忘却了与男人同床的羞怯,那阵炙热的体温顺着床单渡过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
“顾佑远,我有些睡不着,”她摩挲着床沿,有些得寸进尺,“你能给我念点什么听听吗?”
那是沈暮帘在父亲的娇惯中落下的‘病根’,她怕黑,也怕一个人,还会认床,几乎坏毛病一堆,即使成年后努力扭转,但唯有在受过惊吓的夜晚中要人哄着睡这一点,怎么都改不下来。
望着男人阖眸的凌厉侧脸,沈暮帘眨了眨羽睫,也对自己这种无理而幼稚的要求哑然失笑,说了句:“我说的是玩笑话。”
可就在她翻身背对他的那一刻,身旁骤然狭起一阵风。
有人拉上她在动作间扯下的绒被,而后,低沉如蛊惑的嗓音在她耳边缓缓掠过——
「有时候我在这里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里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
沉缓的声线犹如最温柔的镇定剂,沈暮帘的灵魂便在这种安稳之中,飘摇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她在混沌的意识里,恍然觉得这些词句熟悉。
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捧在手上那本硬壳的笔记中,有人一笔一画、虔诚而真切的,将这首诗摘进泛着墨香的纸页。
而顾佑远对她说过。
那是他的日记。
-
翌日,清晨。
清浅呼吸之中,男性凛冽的气息包裹在周身,沈暮帘耳边掠过窗外清脆的鸟叫,悠悠转醒。
身旁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她伸指抚过白色床单的褶皱,思绪渐渐随着海风飘远。
她睡觉很不安分,梦多呓语,若是脑海中闪过什么可怖的场景,还会细细密密的盗汗,由此过了二十余年,已然习惯。
可是就在昨夜,有人在她梦魇踢踏时攥紧她微凉的指尖,宽厚手掌一下一下轻拍在她后背,哪怕闹的时间再长,也小心翼翼,不厌其烦。
在这种安抚之下,她竟然能够放下戒心,餍足的安眠。
简单洗漱后,沈暮帘跟着女佣下楼找爷爷去看赶海,路过酒窖时,却突然听见一阵清越的男性声线:
“听说你老婆酒量不错?”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朝大敞的门内望去。
整齐林立的实木酒架中窖藏着数千支葡萄酒,酒香四溢之间,与她共枕的男人陷在雕花椅中,长腿交叠,轻摇手中的勃艮第杯,暗红的酒液与他冷白的手背形成色彩的强烈反差。
而他的正对面,坐着一位雅痞桀骜的男人,嘴里咬着一只烟,雾气缭绕却不能掩埋他半分硬朗。
两人极其相似的眉眼中,凛冽着各自的风与雪。
“那这样,”顾西廷笑着将烟捻灭,“我拿出我的罗曼尼康帝,如果她能喝过我,那我就同意她做我嫂嫂了。”
顾佑远缓缓蹙眉,稍显不悦:
“要你同意?”
“……”
昏暗的灯火中,顾西廷的脸上还能看清顾佑远不久前落拳的乌青痕迹,他却仿佛忘记了种种不愉快,继续跟面前沉稳的男人称兄道弟。
“哥,她在坞港是出了名的明星脸蛋,啧啧,也难怪你会喜欢她。”
酒窖封闭,即使是这样的低语,依旧能清晰的传入沈暮帘的耳廓。
她缓缓垂下眸,还未来得及看清顾隐没在暗处的脸,他的声线却越过长厅,沉沉向她压来。
“她很漂亮。”
他的眸中映着酒液暗红色的光,指尖轻点桌沿。
“但这不是我喜欢她的理由。”
暗哑的嗓音浮浮沉沉,飘摇着坠到沈暮帘心间。
一刹那,万籁俱寂。
她在坞港的这二十年,有太多的人被她纯澈中暗含尖锐的美丽吸引,口口声声折服在她的魅力之下,可要问起喜欢她什么,所有人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一句“漂亮”。
除了这一点,他们甚至抽不出任何时间,去好奇那部她看了四十遍的电影,她最讨厌的食物,以及那颗她在雨中莫名落下的泪。
她本以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有人都只爱鲜妍的脸,没有人会去钻研她无聊、沉寂、但又滚烫的灵魂。
直到顾佑远出现。
他夸她最多的词,不是“漂亮”,而是“聪明”。
比起她宴会迟来,顾佑远更在意是什么东西惹得她滞下脚步。站在坞港山巅的男人,向来只会被他人揣度脸色,他却愿意弯下他的脊梁,在她细微的神情中,小心的探究她的喜或不喜。
她也开始眷恋他滚烫的指尖与凉薄的眼。
轻微的碰杯声让她回过神,沈暮帘正想悄然离去,视线掠过男人侧脸轮廓,最终却缓缓定格在酒窖侧旁亮起的大屏上。
上面正播放着一场盛大、隆重的新品发布会,数十名高挑的模特走上台,自信的展示自己身上耀眼的珠宝。
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中,沈暮帘却猛地震了震,拧着眉不可置信的往前走了几步。
站在台中央笑着接受掌声与奖项的女老板,竟然是几个月前狼狈离开坞港的陆崎。
是的,她没看错。
这些珠宝,从设计到选品再到每一处的细节——
与下个月沈氏倾尽全力、放手一搏的那套新品,一模一样。
第19章 Chapter 19
天空灰蒙一片, 周遭囤于一片迷雾,一场淅沥大雨酝酿在天际。
沈暮帘伸指弹去皮箱上的薄灰,头埋得很低:“芝芝明天下午回国, 沈氏还有一些紧急文件需要对接, 我抽不开身, 没办法再留了。”
彼时,顾佑远与她隔着一块不小的绿草地, 听筒中是CLO字正腔圆的汇报工作,看着她嚅嗫的唇,他拧着眉压下手机:“我陪你。”
“不用, ”沈暮帘摇头拒绝, “要是公事不急,我也想多陪陪老人家,有你留在这里多照看几天, 我也就不愧疚了。”
故作轻巧的话语之间,她低垂的脸,苍白的唇, 略显仓皇而飘忽的眸,一分不差, 全然落入顾佑远眼中。
几乎是骤然间的,犹如捕猎者嗅到血腥味的敏锐,他当机立断的直觉。
沈暮帘有事在瞒。
风中仿佛扬过枯草被烈阳炙烤后的焦香, 闷在他们的距离之间。
顾佑远没再多说, 缓缓垂下眼睑, 应了声好。
直到她踩上细沙, 长袄内摇曳着的白色裙摆渐渐消弭在远方,他才敛起鹰隼的眉, 淡漠神色裂出一隅阴翳,侧眸在吴特助身上落下逼仄一眼。
吴特助立马躬腰上前:“顾先生。”
乌云密布之下,顾佑远的脸色也聚起疑云,指尖在桌沿的鎏金装饰上点了点,嗓音沉若深海的抛下两个字:
“去查。”
-
沈暮帘独身回到坞港时,雨暮渐大,即使罩在伞下,也不免淋湿里衣。
她顾不上这些,马不停蹄的赶往沈氏,皱着眉头对着电话那头的助理问询:“究竟怎么回事?”
“沈小姐,我们分明做好了万全的隐私措施,按理来说不可能将产品信息泄漏……”
“无论是哪种情况,下午我要看到所有产品可能流露的渠道分析。”
胸口有郁结一涌而上,沈暮帘愠怒挂上电话的间隙,忽的在面前那棵白玉兰下,撞见一张熟悉而娇魅的面容。
气温倏地结冰,她的眸光在女人的笑意盈盈中,一寸寸冷了下去。
白色花瓣飘的瞬间,沈暮帘轻笑一声,缓缓仰起头,纯澈的笑却满是凌厉意味:
“我有些不明白,现在应该叫你华裔Daisy小姐,还是那位早该消失的陆崎?”
比起往前的嚣张跋扈,陆崎如今镇定太多,仿佛在这短短十几天脱胎换骨,有种喜怒不展于色的成熟。
“坞港的纷繁太过诱人,”陆崎缓缓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惋惜,“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宁愿顶着另一张皮,也要留下来吗?”
她缓缓凑近沈暮帘的侧颈,唇角终于勾起几分熟悉的讥诮:
“沈暮帘,我不甘心。”
沈暮帘只要站在那里,她就抓心挠肝,怒火中烧,犹如恶鬼撕扯般,夜夜怒吼着的,都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易得到,凭什么她从未倒下,凭什么她不用如履薄冰?
心中难捱的愤恚急需瓢盆大雨熄灭,陆崎稳了稳心神,退开半步时,早已看不见半分疯魔。
“没什么恶意,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想单独对沈小姐说些悄悄话,”她浅淡的笑意暗涌着试探,“不知道沈小姐愿不愿赏脸?”
她的意图太过明显,沈暮帘拧着眉,嗅着剑拔弩张的气味:“若我说不呢。”
“不?”陆崎的目光肉眼可见的暗下,“我只是好心问问,沈小姐真觉得自己还有余地?”
寒意渐渐嵌入沈暮帘的骨髓,她缓缓抬起眸,望着陆崎脸色志在必得的笑,看她朝着树下的白色保姆车慢悠悠的颔首示意。
是。
她没有退路了。
MEP集团在新品发布后名声大躁,沈氏控诉设计抄袭无果,反被MEP集团诬告。现有证据使得舆论风向完全压在MEP,即使日夜兼程,也不可能在原定的发布会日期前,重新产出一套完全不一样的珠宝。
沈氏的所有,都押在这场豪赌上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告诉陆崎如何拿捏她的脆弱,知道她内心背负着多么煎熬的宿命,也知道沈氏是她的根,于是那双手决定,要将她连根拔起,一击毙命。
车内萦绕着轻盈的香水味,沈暮帘望着窗外在雨中飘摇的落叶,目光落在玻璃上陆崎诡异的倒影。
“你还有一次可以选择的机会。”
她顿了顿,凝神回眸。
欲望喷泻而出,陆崎眼眶通红,突然伸出双手紧紧锢上沈暮帘的双肩,声线染上兴奋的颤抖:
“只要你交出沈氏,主动同顾先生脱离关系,我可以驳回这一切,保全你的名誉,还能给你一笔钱,让你这辈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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