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要想不受苦,除了去求他心尖上的人,似乎已经别无他法。
于是他立马转身,连滚带爬的跪在沈暮帘面前,声线颤抖不已:
“阿暮,都是舅舅的错,都是舅舅的错,求求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放我一马,求求你,阿暮……”
他手足无措,看着沈暮帘抗拒后退的那几步慌了神,下意识跪着往前走,想要抓住她的裙角,却在伸手的那瞬,骤然听见身后响起滑轮的声响。
心下一坠,舅舅颤颤巍巍的回过头去。
顾佑远缓缓靠上椅背,指尖把玩的磨砂火机腾起火苗,神色不耐,眼睑微压,那双漆黑的眸敛起,正沉沉的睨着他。
眉眼间聚起的隐隐戾气令人发怵。
他猛地收回手,反复呢喃几句,像是极其痛苦的下定决定,颤声答道:“阿暮,你之前问的那个问题,我、我可以回答你。”
听到这句话,沈暮帘的目光轻闪,这才炯炯落在他身上。
舅舅又往前爬了几步,带着哭腔,沾染着些祈求的意味:“凶手……是,是个女人……”
话音落地,他戛然而止,双眼死死瞪着前方,仿佛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件,又开始朝沈暮帘重重叩首:“我真的只能说这么多,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求求你啊,求你……”
他几近崩溃,额头已经磕出浓重的血渍,就在他嚎啕大哭的那一瞬,沈暮帘倏地闭上双眸,声线透着疲乏的嘶哑。
“够了。”
她心口颤痛得厉害,全身仿佛被黑洞撕裂,已经再无多余力气去听他求饶,垂眸望着伏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带上你的家人,别再回来了。”
他蓦地止息,看着沈暮帘没有一丝情绪的冷脸,欣喜若狂渐渐爬上他满是沟壑的脸:“好,好……”
又重重磕上几个头,他猛地爬起身跑了出去,身影坠在长廊的幽暗中,仿佛朝着深渊越走越近。
沈暮帘收回目光,望着厅中神色凛冽的男人,心下一顿。
她忽然想起,在沈氏礼堂与顾佑远携手赴宴时的那一场雪。
如羽翼般圣洁的白絮飘扬,慢悠悠的坠在她被热泪沾湿的眼睫,就在胆怯与无助夺眶而出的那一瞬,顾佑远伸出掌心,遮住了她的眼。
仿佛知道她的脆弱和倔,于是选择用他的体温,守住她难以启齿的骄傲。
六年前的成人礼是沈暮帘瑰丽的罪。那时的她受万千宠爱站上万众瞩目的玉台,她说今后的每一天都要手捧鲜花,她说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有良知的大商人,她说要将世界上所有的漂亮珠宝都搜罗在身上。
于是,他开始为她送上没有署名的玫瑰,动用上千人手,寻找父亲那枚消失在六年前的玉石印章,宁愿撂下公事,也要在异国他乡,亲手为她装满一整个琉璃盒的璀璨宝石。
她开始被人细致的、珍视的、小心翼翼的,保护着。
沈暮帘起先也并不清楚,学精一道菜需要多久,只是后来从黄姨的口中得知,顾佑远在坞港立足的那几年并不顺利,各界大腕欺负他年轻,找他麻烦的也不在少数。
顾佑远就要在无数次的御敌之中,抽出为数不多的空闲,去钻研那些并不合他胃口的小吃甜点。
她压抑着心中的异样,缓缓朝他走去。
顾佑远面色如常,隔着薄薄的欧式屏风,只是云淡风轻的睨着她。
可紧攥在桌沿的指尖,却在棱角压迫之下,渐渐泛起白晕。
直到沈暮帘在他面前站定,那阵花果香顺着她柔软的发丝侵染上他的马甲,一寸一寸,往他鼻腔里钻。
他的呼吸稍滞,目光渐渐染上不清白,可神色依旧不为所动,看起来淡漠至极,仿佛她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却并不止准备步于此,而是扶上他的小臂,缓缓蹲在他面前。
微凉的指尖透过衬衫,染上他的炙热,顾佑远眉心稍拧,这块冰冷的软玉,却让他犹在火烹。
可他只要失神短瞬,那双纯澈的眼眸就能倏地对上他漆黑的瞳孔,锲而不舍的勾着他的魂。
避无可避,深陷于此。
他这些天以来的隐忍克制,便在这一瞬彻底分崩离析。
在这种臣服的姿态下,他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她樱粉色的唇、她眼下的那颗红痣、她光洁的锁骨,以及往下的,那处雪白丰韵。
呼吸蓦地一滞,顾佑远喉结快速滚了滚,想要移开的目光却在她清甜的声线中滞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手,握紧他的尾指,垂下眸看着他指节间的皱褶,将这些天还未来得及跟他说的话倾泻而出:
“吴特助辅佐的很认真,我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公司很快就要盈利了。”
“等这次的风波过去,我会引领沈氏放手一搏,上市今年的第一套新品系列。”
“设计师我也找好了,他们曾在巴黎研修过设计,这次的项目交给他们,我很放心。”
跳动的烛火将他们的的影子映在壁画之上,他们仿佛在这幅神画中鲜活起来,沈暮帘追随他们重叠的剪影,缓慢的、沉重的,喘出一口气。
“所以,顾佑远,”她徐徐抬起眸,望着他眸间的那片湖泊,“你为什么要躲我?”
指尖交握的温度渐渐升温,她的目光便在显赫的炙热中逐渐坚毅,仿佛要从他微颤的羽睫中,找寻他缄默的原因。
他只要躲一寸,她便握紧一寸,直到触到他的那圈银戒,直到指纹相贴,十指相握。
两颗心脏的距离,仿佛也在相互抚上彼此腕骨的那一刻,恍恍惚惚的拉进几分。
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愿意向自我的恶念妥协。
顾佑远抬起眸,对上她赤忱的双眼,缓缓伸出指节,揩过她额间那处不小的红痕。
“沈暮帘。”
他的声线暗哑,明里暗里燃着他的欲。
指尖缓缓划过她的脸颊,最终堪堪停在她的下唇,他眸色幽深,蛊惑般轻轻擦过那片纹理。
电流般的酥麻一触而上,宛若清泉冲上山岗,震得沈暮帘灵魂晃荡,就在她呼吸颤抖的那一瞬,他的嗓音沉缓的掠过她的耳畔——
“我开始对你渴求了。”
她心中的飘摇,在他的唇齿吐字间一锤定音。
那些克制、压抑、不可言说的微妙爱意,突然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再也缝不住,一笔一画,全都倾泻在她眼前。
他的本意,是对她好,只对她好。
在他的世界里,他坐拥无上的权势地位,踩着万千蝼蚁,顶着无数个杀伐果断,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他不是什么好人,哪怕沈暮帘想要离开,他也欣然接受,然后将她交付到一个值得的人手上。
若她想要的不是情爱,他也会助她登上更高的位置,让她在自我的领地中,闯出独特的森林。
没有欲念,没有渴望,更不奢求拥有,他只要她幸福。
他从未想过要禁锢她。
他只是想让她在庇护下,长出属于自己的刺。
可就在隐忍不住抱紧她的那一晚,他突然发觉。
在他身上,真正的爱原来是舍不得离开的。
舍不得她的喜怒哀乐,舍不得她的娇嗔,舍不得她的一分一寸。
他舍不得沈暮帘。
坠落在他深沉的眸色中,沈暮帘的眼眶中,忽然有泪意一涌而上。
她缓缓垂下头,扶起他宽厚的手掌,紧紧贴上自己的侧脸:
“你不是说,还欠我一场婚礼吗?”
在相贴的肌肤下,就连他指尖的凝滞,她也能轻易的察觉。
“顾佑远,爱对我而言太复杂了,我不能懂,”沈暮帘叹出一口气,“但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婚姻是我的身不由己,那么现在——”
她缓缓昂起头,直视着顾佑远的双眸,声线平缓坚定:
“是我真正的,想嫁给你一次。”
拇指蓦地一颤,他心底的暗河,终于破冰通流。
长情以待,苦尽甘来。
空中漂浮着香薰蜡烛的香气,他们的呼吸近距离交缠着,像是将身上的某个部分全然托付给对方。
他们长久、深切、炙热的,对望彼此的双眼。
仿佛不需要其他任何誓言承诺,只要在彼此荡漾的眼波中,就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半晌,深暮帘才看见顾佑远微微勾起唇角,带着一星半点的笑意——
他缓缓垂下眸,声线裹着浓重的安稳,又沉又缓:
“等到你了。”
-
婚期刚定在下月初五,沈暮帘突然提出,要和顾佑远在婚礼举行前,去拜访身在海岛的爷爷奶奶。
兴致勃勃的是她,紧张兮兮的也是她,收拾行李的间隙,她忍不住担心:“爷爷奶奶不会讨厌我吧?”
顾佑远抬手在她额间抹药,眸色淡淡:“不会。”
沈暮帘疑惑:“这么笃定?”
“嗯,”他的拇指滚烫,在她伤口轻轻揉开膏体,“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
仿佛再正常不过的,让人信服的语气,却让她心跳失准,耳廓染红。
但正如他所言,两位老人家对沈暮帘展现出与顾氏家主截然不同的态度,在他们落地时亲自接应,恨不得事事躬亲。
色彩斑斓的活珊瑚围绕着岛缘,成群的蝴蝶鱼不知疲倦的游动,据说只要在较深的海域出海,就有机会看到沈暮帘心心念念的魟鱼。
她虽从小在海港长大,但鲜少在海岛上有度假的机会,再加上最近沈氏的杂事太多,处理得身心俱疲,把她放在这样广阔的碧海蓝天,她整个人不免鲜活了起来。
奶奶是个性情中人,喜欢对着她谈天说地,也会拉着她去潜水,带她去看草卉时,沈暮帘无心说了句:“可惜没有玫瑰。”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慈笑:“怎么会没有?”
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沈暮帘指尖微颤,蓦地回头望去。
烈阳当空,折射出的光亮却不能让她闭上被美震撼的双眼。
那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玻璃温室。
相接的肥沃土壤中,种满了Black Rosevil与保加利亚白玫瑰。
黑与白的交界宛若昼与夜,顾佑远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几圈,露出青筋微显的手腕,他伫立其中,正细致的剪取玫瑰玫瑰枝苗的尖刺。
她每走进一步,花种馥郁的清甜便弥散一分。
奶奶跟在她身后,苍老声线仿佛含着几分慰叹:
“佑远钟爱玫瑰,爱到亲手培育,亲手采撷,但比起这些,或许收到他手中玫瑰的那个人,才是他爱意的得主。”
还未能从她的话语间品出深意,沈暮帘在抬眸之间,男人已然朝她走来。
微风狭过他的衣角,柔和的光洒在他怀中那束干净明亮的玫瑰上,凌厉的棱角在这之中,都显得温润起来。
他越过藤蔓垂放的廊道,在她面前站定。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将圣洁、柔美、娇嫩的花朵,缓缓放在她的手上。
沈暮帘呼吸一窒。
从她回到坞港的那一天起,她丢弃的、收集的、制成标本的每一支玫瑰,都是他亲手播下种子,在他掌心盛开的每一支。
汹涌而猛烈的浪潮始终敲打着她,终于在一次不知名的潮湿中,她卸下了沉重的防备——
永远,永远,为他留下一扇门。
-
爷爷奶奶虽年过七旬,心理年龄还很年轻,在沈暮帘适应海岛假期的一周后,无论晚辈怎么阻隔,老人家说什么都要先在海岛上办一场订婚宴,说是图个喜庆。
慕名而来都名门望族很多,若是说往前那些娱乐新闻不过是空穴来风,那这次都订婚宴便坐实了沈暮连顾太太的位置,但那些名媛们还尚存着几分“不过是玩闹笑话”的侥幸,纷纷挤破了头想要一探究竟。
宴会开始前,趁着顾佑远不在,她就已经被一些小辈灌了几杯龙舌兰,身上那件复古宫廷晚礼服又太重,脑中不免昏沉,刚走进洗漱间清理一番,隔间不小的讨论声便一字不落的落入她的耳朵。
“那个沈暮帘,好像是沈氏的遗孤吧?她能嫁给顾先生,到底凭什么?”
“谁知道她有什么手段,说不定是肚子里有东西了,要挟的顾先生?”
“之前不是有传闻,那位在伦敦留学的孟小姐才是顾氏家主留给顾先生的未婚妻么?她的学也快修完了,回来知道了这些,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或许过不了几个月,她也就和圈子里那些残花败柳一样,被逐出去了。”
……
压抑的耻笑声中,沈暮帘面色如常的关了滴水的阀门,转身走了出去。
只是刚转过拐角,一个黑影倏地出现,直直挡在她面前,只要稍不留神,就能撞到他干瘦的胸膛。
沈暮帘拧眉抬眸,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人身型高瘦,穿着并不合身的银色西装,左耳廓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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