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我惊讶的,他并不是先处理自己打下的半壁江山。”
“他一直都在考虑你。”
“他甚至想到,你未来会结束这段婚姻,遗嘱里注明,你完全可以选择任何生活方式,即使你脱离顾氏,在外也依旧享有顾太太的尊荣与财富。”
她朝沈暮帘微微躬腰,扫过沈暮帘颤抖的眼睫,轻叹一声。
“顾太太。”
“话就说到这儿了。”
枝型雕花水晶灯下,桌沿的布丁忽的坠落在地,溅起一摊果味汁水。
大理石桌面上,那本刚被名媛太太捧在手中的时尚杂志被风起两页,定格在一家英国服装设计的品牌介绍。
沈暮帘指尖微滞,抚过最显眼的那张。
排头那件独一无二的酒红色长裙,曾在一个月前,不远万里渡海而来,静静躺在顾佑远送她的木盒中,陪她掘开人生的第一座山。
而品牌的注释列在版头,她只要稍稍垂眸,就能看见。
「 Casset.」
「赤忱的衷爱。」
那些困顿忽的揭开,沈暮帘发觉喉间发哽,万千情绪喷涌而来的那一瞬。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去见顾佑远。
就是现在,就是下一刻,就是下一秒,她突然很想扑那片萦绕着雪松香的怀抱。
几乎是跑了出去,顾不得高跟鞋磨脚,沈暮帘闯入电梯,伸指刚要按上按钮。
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起。
尖锐的铃声让她稍稍回过神,知道是沈氏总部前台的号码,她并没有多想,转过身接起。
“沈小姐,你快赶来公司一趟吧!”
入耳就是焦急的催促,沈暮帘眉心顿时一拧:“怎么了?”
“你舅舅带了好多人,还抄了家伙,说今天要是不给他一个交代,他就把沈氏……”
话音还未落,听筒便传来刺耳的嘈杂,慌乱的尖叫混杂在玻璃碎裂的动静里,骂骂咧咧的奸笑陷在其中,尤为清晰。
沈暮帘呼吸一窒,心脏也跟着这些声响,一寸寸沉了下去。
半晌,听筒被人猛的抢过,传来那串熟悉的、老奸巨猾的声线——
“阿暮啊。”
“舅舅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沈暮帘眸色冰冷:“你想干什么。”
对面阴笑一声,毫不遮蔽语气中的轻蔑:
“想让你,走你父亲的老路。”
第15章 Chapter 15
沈暮帘是踩着玻璃碴走进沈氏的。
旋转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亲手种下的绿植被刀砍倒,残枝满地,就连前不久修缮的烫金牌匾也被人用石头砸下,印满了杂乱的鞋印。
入目不堪,一片狼藉。
而事发的始作俑者,正穿着一身皮马褂,坐在前台唯一没被砸坏的高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边的青瓷碎片。
举手抬足间,恶意尽显,先前那般儒雅商人的模样他甚至都不愿意再装。
他其实很清楚,顾佑远是他不敢惹的人物,他的隐婚对象曝光后,连带着沈暮帘这个黄毛丫头他也不敢招惹。
自从沈氏被收购在沈暮帘麾下,他再也捞不到油水,愤恨已久,只是一直顾忌顾佑远才没有出手,如今仔细打探才知道,顾佑远因公事滞留在布达佩斯,按照事情的棘手程度,没有两个月压根回不到坞港。
几乎是一瞬间,他心中的孽苗腾出了芽尖。
他早已订好了后天离开坞港的船票,也顾不得这究竟有多铤而走险,只要再从沈暮帘这捞最后一笔,也够他下半辈子富余。
顾佑远再有本事,还能为了一个女人逼他到天涯海角么?
想到这,他哼笑一声,扭头看向伫立在门边的沈暮帘,稍稍愣了愣。
印象中,沈暮帘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被沈陇捧在手心,做事向来莽撞,要是以往的她,早就冲上前来掐着他的领结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要这样。
可她的反应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沈暮帘,冷静镇定得让他渗出寒意,那双透彻的双眼甚至找不到一丝怒意,却有几分他看不清的星点,参杂在里面。
看到这幅景象,沈暮帘无波无澜,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场天亮就醒的幻象,轻巧越过脚下坠落的水晶灯,一步步逼近椅子上厚颜无耻的中年男人。
明明她的身形十分单薄,可舅舅却能在她身上看到不可言喻的压迫,这种压迫仿若乌云,正层层向他压过来。
他在这种气势下不禁后仰半步,目光有些焦灼的飘忽,在她站定之前,抢先一步扬声:“给我五千万,我保证不会再来闹事。”
本以为沈暮帘还会怒斥他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只是扬了扬眉,弯下腰在柜台下找了个卡灵杯,轻巧应声:
“行。”
舅舅懵了片刻,像是想不到竟然这么顺利,油腻脸上刚要露出贪心的笑,便听见她在倒水的间隙缓声说出条件:
“说出谋害我父亲的凶手,这些钱我会一分不差的打在你的账户上。”
他一愣,眉心猛的皱起:“你怎么还在想这个?”
开水注入杯中的气泡缓缓浮起,沈暮帘在他浓重的疑问声中,抬起眸,平静的望着他。
他却在这寡淡的一眼中仿佛看见了猛烈的惊涛骇浪,铺天盖地的心虚倏地袭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父亲都死了六年了,当年也是断定是意外,”他垂下头,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你问我我怎么……”
他语无伦次的辩解,蓦地被空中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打断。
他的呼吸猛地顿住,耳边骤然掠过沈暮帘清润的嗓音。
“舅舅。”
她摩挲着杯沿,感受热气逐渐在指尖凝成水珠。
“我也给过你机会了。”
舅舅心下一震,倏地抬眼,电光火石间,烈阳折射在高举的卡灵杯上,晃得他瞳孔生疼,他下意识想要抬手遮光,手掌却蓦地被人摁在写字台,玻璃的碎裂声响起的下一秒,利刃刺入肉.体的尖锐疼痛便猛的袭来——
“啊啊啊啊!”
霎那间,血液喷涌而出,他踉跄着后退,颤抖的捂住右手,忍住撕心裂顾的痛,拔出那块插在掌心的玻璃。
周围的侍从都在这一幕中傻了眼,痛楚折磨之下,他丧失了理智,猩红着眼,拔出军刀就往沈暮帘身边冲去。
“老子弄死你!”
冰冷的刃鸣蓦地袭来,沈暮帘侧身躲过,刀刃擦过她的额角,带出一串渗血的红痕。
这一击,无疑是对着她的命门而来。
舅舅脑中一阵鸣笛,刚要抽回手,却突然撞见沈暮帘平静如死水的双眸。
明明看起来一折就断的手腕,却不知从何迸发出一股劲,竟能死死锢住他的小臂——
“我再问你一遍,”她骤然沉下声,“是谁杀了我父亲。”
燃着炬火的双眸中隐隐透着执拗,舅舅深吸一口气,拼了命想要挣脱,可双耳贯满的,都是沈暮帘颤抖的哭腔。
“我只是想要个真相,为什么这么难?”
一滴泪终于从她圆睁的双眸径直坠下来。
舅舅这才颤抖着看清她的眼底。
原来那不是怒。
那是恨。
他在只言片语中,不慎剥落了她最深沉的痛。
而她纯澈下隐没着的狠戾中,竟然能窥见顾佑远的影子。
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舅舅的胸腔像是塞进一团棉花,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甩开了手。
灵魂动荡之下,沈暮帘再没有任何力气阻挡,被冲力一震,恍惚之间,朝着铺满玻璃碎片的地面晃了下去——
比疼痛先一步袭来的。
是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
有一双宽厚的、温暖的双手,稳稳当当的托住了她。
她的脊背贴上他炙热的胸膛,在喷张的男性气息包裹之中,甚至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
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沈暮帘在铺面而来的安稳中,仿佛又活过一次。
一片空茫之后,她缓缓睁开眼。
如鹰隼的眉,高挺的鼻,细薄立体的唇,锋镌的轮廓……
那双漆黑的狭长双眸如雪山凌然,正在缄默中沉静的睨着她。
她真的如愿,坠入那片雪松。
眼角仿佛又涌出些热意,沈暮帘意识模糊,混沌间唤了一句:“顾佑远……”
他轻轻应了一声。
飘渺之中,她怀疑是梦,伸出颤抖的指尖,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直到触到他的体温,她才停下,男人摩挲着她的指背,声线缓慢的,磁沉的,嵌入她的耳蜗:
“我一直在。”
这场风波已然耗费了她太多气力,眼皮已经掀不开了,沈暮帘努力蹭在他的怀里,嘴唇轻微翕动着:“我没让他欺负。”
迷蒙的黑暗中,她能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指节正在轻柔的揩去她额角的血迹。
“我知道,”他说,“你做的很好。”
意识彻底消散前,沈暮帘冰冷的手心忽的闯入一片轻盈的温热。
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涌入一处湍急河流。
像是有人在上面印上虔诚一吻。
-
梦境浮沉之中,沈暮帘并没有看见什么刀光剑影,她掀开墙上厚重的藤蔓,越过那条长长的石子小路,走进印象中生机盎然的小院。
两棵梧桐树后,是沈暮帘幼时刻字涂画的侧门,父亲曾在这里为她搭过秋千,栅栏围起的一小片天地,是他送给她的花园。
记忆中的父亲不是雷厉风行的大商人,他会编手工逗她开心,会允许她撒泼,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扯出慈祥细密的褶皱。
年岁久远,侧门已经微微脱漆,但抹去灰尘,还是隐约可见门上孩童胡乱涂抹的手笔,儿时只要一赌气,她就会在上面刻些故意气父亲的话。
只要走近,便能看清孩童歪七扭八、一笔一画的字迹——
「阿暮讨厌爸爸。」
沈暮帘哑然失笑,伸手揩向这串痕迹,却蓦然发现,在这句话的下方,不知何时,正端端正正、行云流水的刻着成年人手下的楷体——
「爸爸爱阿暮。」
短短几个字,却比上面的所有痕迹都要坚定,深深的刻进门框。
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总爱追着父亲跑,有时会望着彩虹撅着嘴说:
“我也要跟爸爸一样,像风筝自由。”
而父亲就会揉揉她的头,笑着说:
“爸爸如果是风筝,那阿暮就是牵引我的那根线。”
他缓缓蹲在她面前,轻柔的擦去她玩闹时擦在鬓角的灰烟。
“无论爸爸走多远,只要一回头看见阿暮,就能安心落地。”
……
灼热猛地袭来,沈暮帘蓦地一颤,双眼艰难的睁开。
喉间干涩得生疼,后颈一阵冰凉,她抖着手摸索,才发觉,那是她哭湿的枕头。
昏暗的卧室里,犹然可见灯火跳动,四周的壁画栩栩如生,像是来自西方的远古神话,沈暮帘环顾四周,双脚刚触上绒毛地毯,耳边骤然划过一声惨烈的尖叫。
眼皮忽的一跳,她呼吸缓滞,轻轻推开房门。
比起她往前住的别墅,这里更像是庄园,长廊上只有零星几盏壁灯,典雅却不浮夸的设计,无不在彰示着主人矜贵的身份,从复古雕塑旁的窗口,还能看见装饰奢靡的塔尖。
在一片幽暗中,沈暮帘被这诡谲的气氛吓退,正准备缩回去,那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又响了起来。
她倏地抬眸,望见长廊尽头那间会客厅的雕花实木门中,隐隐透出些昏黄的光亮。
心中渐渐浮起几分惧意,可她的脚步却不受控制,缓缓朝光亮踱去,双手刚抚上门框,把手却突然扭动,被人从里面推开。
刺目的白光蓦地袭来,沈暮帘微眯着眼闪避,不自觉后撤一步,会客厅中的哭喊也在大门敞开后,渐渐明朗了起来。
“顾先生,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真的不敢了,我不敢了,我马上滚出坞港,我什么都不要了,顾先生,求求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顾先生,求求你……”
嘶哑而颤抖的声线,沈暮帘再熟悉不过。
她微微怔愣,缓缓抬眸,望着蜷缩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他正伏在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上,不停的磕头认错,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迹,但在他浑噩的神志中,仿佛已经历经几天几夜不间断的折磨。
而他叩首的前方,顾佑远长腿交叠,正八风不动的坐在那座古典雕花椅上,淡淡垂眸,望着指间快要燃尽的雪茄。
神情淡漠,事不关己。
仿佛湮灭面前这个人的命运,就像抓住池鱼那样轻易。
“求求你,求求你……”
舅舅已然陷入极度的恐惧当中,面色通红,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整副身体都在颤栗。
比起顾佑远的勃然大怒,他更害怕他的缄默。
那是急风骤雨来临前的宁静,也是他杀伐果断的粉饰太平。
男人呓语般的求饶围在沈暮帘的耳边,她的心跳动得又沉又缓,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混乱之间,她掠过周遭的一切,遥遥望向鹰隼凛冽的男人。
顾佑远并未对上她的眼神,余光却仿佛能够感知一切,指尖轻挑,将雪茄碾灭,在一片烛光中,低低垂下眸,声线穿透在厅内,闷哑沉缓——
“你要求的人,是我太太。”
第16章 Chapter 16(修)
四下沉寂了一瞬, 就连蜡油滴落实木地板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半晌之后,舅舅蓦地一震,立马扭过头, 忘向门口。
他从未想过, 顾佑远居然早已秘密回港, 暗中保护在沈暮帘左右,如今的一切都像是无法掌舵的船, 一步步朝着不可控的局面驶去。
就在刚才,他跪在地上颤巍着求饶,恍惚间看见面前的男人漫不经心的抬了抬指, 侍者立马会意, 将那柄击向沈暮帘的军刀掷在他脚边。
他一顿,寒意瞬间涌上心头,慌乱之下倏地抬头。
缄默之间, 桌上的安格拉斯八音盒蓦地自鸣起来,他被吓得猛然一抖,微微抬眸, 看见顾佑远慢条斯理的接过吴特助递上的Mayan Sicars,五官埋在火星燃动之间, 飘渺如云雾。
轻灵悦耳的小调之中,男人眸色深冷幽沉,定在舅舅紧贴在地毯上颤抖的手指。
“是你自己动手, ”他缓缓吹出一口白雾, “还是要我帮你?”
他的声线毫无波澜, 可舅舅却心下一骇, 吓走了他半条老命。
坞港谁不知道,顾佑远年纪轻轻坐在这样的高椅上, 除了商战中迂回狠戾的手段,他对付人还有千万种折磨的法子,光是说出口,就能将人吓得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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