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样聪慧的人,就越是要真心以待。但她又怎么会知道,那些逗她是古着店淘买过来的蓝色塑料水晶,实际真得不能再真,全都在拍卖会上留下过顾先生的名讳,她爱看的画报、爱听的唱片、甚至具体到她喜爱的甜品点心,顾先生也毫不马虎,事事躬亲。
这样妥帖办事,房东太太很少见过有人会有这样惊人的耐心坚持。
可这位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的顾先生,竟觉得照顾她这件事,是他不可多得的好运气,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待她回过神来,电话那端已然响起吴特助提醒行程的声音,挂断之前,顾佑远还是有些放不下心,一再提醒:
“明天切记要对她多加注意,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他抬眼看向桌上摆放的石金台历。
窗外的白鸽不知被哪阵风吓到,正扑扇着双翼飞向远方,影子落在顾佑远的侧脸,让人看不透他的神情。
六月十八日。
他怎么会不知道。
这是沈暮帘心口的火点。
她父亲的忌日。
-
当晚,顾佑远甚至赶不及料理完所有事,收到吴特助的消息时,他已经坐在了返程的私人飞机上。
无论周围多少人给他打包票,说得多么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他还是不放心。
踏出舱门的那一瞬,他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问情况,房东太太却支支吾吾: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算不算严重……”她顿了顿,“总之顾先生若是有空,还是过来看看她吧。”
他心中顿时凛然,眉头蓦然蹙起,挂了电话,步伐快得生风。
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房东太太亲自开的门,庭院灯火通明,顾佑远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梨木桌上倒伐的酒瓶。
“今日沈小姐去扫墓,却发现他父亲的墓地在往年都有人打点过,”房东太太细声细语,“您放心,我们记得您的吩咐,无论她怎么问,都没人供出是您。”
他却无心回应这个问题,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沉声问:“她在哪。”
房东太太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回答,灌木丛的石道上却抢先一步出现一道清丽身影,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跤——
顾佑远呼吸一窒,长腿越过几步,同她的兰花香撞个满怀。
昏黄的吊灯的晕染下,女孩面上不自然的潮红格外明显,像是被他西装上的领针铬得难受,她埋着头往他怀中顶了顶,意识模糊的勾着他的脖颈,只露出一双潮湿的杏眼,对着他哽咽呢喃:
“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
她的眼泪滚烫,自顾佑远衣领滑落,一路流淌,经过他的锁骨,他的呼吸,他的心脏。
他的脊背猛然一僵。
这是沈暮帘的噩梦,她埋藏在心底的委屈。
脉搏猛烈跳动的同时,顾佑远也在沉痛中笃定。
什么同她见面的最佳时机,什么不能打草惊蛇,要他忍耐这六年来钻心的思念与爱意,这样的克制几乎要把他逼疯,简直是人间炼狱。
他等不了了。
一刻也等不了了。
于是,明知道她醉得不省人事,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顾佑远还是缓缓伏首,用一种宛若臣服的姿态,执拗的、坚定的,直视她纯澈的双眼,哑声沉缓:
“如果我说,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
他眼睫微颤,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真挚、珍贵、舍不得结束。
这样沉寂的夜晚,女孩倒在他怀中,只能听见男人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句: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39章 Chapter 39
过往的所有就像一场让人云里雾里的穿堂风, 顾佑远站在风中,抓不住沈暮帘,就像抓不住禅云古刹的那一把红绸。
这样凌冽的雪夜里, 他一人望着洁白天花板, 想起这十二年来的种种, 开始失眠。
这些日子,所有圈内好友得知他的遭遇, 与他谈话时难免有所避讳,先是请他去法国的品酒会,再是请他去马场, 但就算是把白砚词搬出来, 也没能请到顾佑远出山。
顾纶气得要吐血,把桌上的铜麒麟砸得哐哐响,对着吴特助恨铁不成钢:
“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儿子被一个女人甩得团团转, 为她失魂落魄成这样,里还有顾氏话事人的气派!当初我就说过,这个沈暮帘能是什么好人, 他非得把人往心尖上放!”
一旁的陆知念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捏肩, 语气再是温柔不过:
“这是佑远的情关,谁都帮不了他的,”她扯唇笑了笑, “看他这样, 我也心疼。顾氏同族间又还有这么多琐事要他去管, 不如这几日, 先叫佑远把手头上的事放一放?”
妥帖的话术里,满是夺权的危机, 守在书房前的吴特助大惊失色,当晚便匆匆忙忙赶回顾佑远的庄园,将这段话原封不动传达回顾佑远耳中。
他费了半小时的口舌,倚在桌边的人却毫无动静,吴特助默了片刻,颤巍抬眸。
房中一盏灯都没点,四下一片朦胧,米色的方格窗大敞着,风雪毫不留情的刮进来,男人单手撑着桌沿,狭长双眸失去焦点,一如几日前,无神望着远处盖着白茫的雪山。
半晌,顾佑远好像喃喃自语,又好像在询问:
“婚期原本定什么时候?”
吴特助擦了把额角的汗,低下头:“定在三日后。”
顾佑远缓缓垂眸,看向手中精致典雅的戒指盒。绸缎包裹中,是一对蓝宝石钻戒,一支用Fancy Blue镶嵌出腾起的、栩栩如生的浪花,另一只却普普通通,甚至与市面上的毫无不同。
他伸指抚过凸起的钻面,声线萎靡沙哑:
“备好囍字帖,陪嫁灯应该换新的。按照她的习俗,要在床头放一对压床娃娃,我已经捏好,放在柜中,你去取来。”
吴特助猛地一怔,不可置信:“顾先生……”
“吊在灯上的红纱不要缎面,”顾佑远仿若未曾听到他的惊呼,毅然打断,“她说过,她喜欢珠光那一版。”
吴特助心中大恸,嘴唇颤抖着,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却什么都应不出口。
他知道,原定的大喜日是顾先生亲自择选的,就连良辰吉时也找师傅一算再算,东方的风水同西方玄学杂糅在一起,只求万无一失,又怎么可能会记不住这个日子。
要他提醒,像顾佑远是自虐般告诉自己,无论重来多少次——
他都会被抛弃,永远不会被她放在心里。
吴特助叹着气退出去后,顾佑远收起黑色的硬皮书,将这些年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一一叠好,长指轻划,打开雕花檀木盒。
浴室里还放着沈暮帘最爱的白茶香薰,是他特地从意大利请来的调香师,她只是在试香纸上闻过一次,就抱着他的腰撒娇,说自己无可救药的爱上它的尾调,就像无可救药的爱上他那样。
她的四肢四季都冰凉,脸色也苍白,顾佑远理出十多条调养的方法,才稍稍让她气色好看一些,手上的温度却从未拉回来。她抱着他的时候,喜欢把这样泛着冷意的手钻进他的衣服里,去探他的炙热的脊背。
脑袋无意识的在他胸前轻蹭,发丝钻进他的衣领,麻痒难耐,可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怜爱的伸手,用拇指揩过她的侧颈,一下一下,无比珍惜。
知道她喜欢赤着脚乱跑,他就铺满羊毛地毯,不愿让她受一点凉,她喜欢的音乐会、她爱的水墨画、甚至是她犯懒时喜欢睡的软垫,顾佑远都了如指掌,在这些方面无比敏锐,不放过任何给她惊喜的敏锐。有时她闲下来,会带着糕点来书房看他开会,他忍不住分心看她,她就顿下拿糕点的手,明明唇角还沾着绿豆渣,却凶狠的噔他。
天气好的时候,沈暮帘会坐在草坪里晒阳光浴,白皙皮肤在光下熠熠,看见他过来,她就会惊喜的朝他跑过去,一把扑进他怀里,啃咬他的下巴。
这样鲜活的人,撞到人心底,如论如何都忘不干净。
层层叠叠的信纸几乎要装不下,顾佑远面无表情,指尖却克制不住颤抖,将檀木盒盖缓缓合上。
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天。
漆黑夜空中的默念有多苍白,他的日记有几行她的位置。
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
“这已经不是胡闹了,这是荒唐!简直是荒唐!”
收到新婚请柬的那一刻,顾纶气急败坏的点火烧了个干净,胸膛起伏着,将拐杖往地上猛地一掷:“真是反了天了,你去,你去问问他,是不是非要成为笑话才能善罢甘休?”
吴特助在他的推搡中退后几步,脸色却没有任何波澜,脑海中渐渐浮起顾佑远独身站在礼堂中的模样。
因为孟枳碰过过那片顾佑远绝不容许他人踏足的圣地,他派过人手,将里里外外都翻新一遍。石榴花的金质门框、加拿大设计师为沈暮帘量身打造的钻石冠冕、珍珠镶嵌的鹫与雄鹰放在高台之上,代替神父,承接新人的誓言。
焕然一新的不止是这些,还有那位置身高位的顾先生。
吴特助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他这样庄重过——
纯白的高定西装,光影流转的提光面料,衬得他愈发清隽,袖扣同领针都是巧夺天工的黑曜石,就连领结也精心打理过,哪怕这些天的茶饭不思让他有些瘦削,却能因完美的骨相让人避开这些瑕疵。
捧花里的保加利亚白玫瑰是他亲手种下的,小心呵护着成长,等着他心爱的女人穿上婚纱亲手拾起它,巧笑嫣然的对他说,无论贫穷与富贵,我都愿意嫁给你,不离不弃。
美中不足的。
这是一场,没有新娘的婚礼。
顾佑远做的不仅仅是这些,他按照与沈暮帘定下的原计划,给双方亲友都送上请帖,每一张都是他连夜手写,写到最后,楷体的横还是横,竖还是竖,没有丝毫抖动。
他无喜无悲,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嘱托吴特助与黄姨务必将请帖送到各位宾客手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港媒搬出这个爆炸性消息,知道他的人,没有一位不震惊。
这些年站在坞港的金字塔顶端,他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今还是第一次,以撕开自己伤疤的方式现身。
他不会取消婚礼,这是横跨他半生的梦——同沈暮帘有一个真正的家。他也不会觉得没有脸面,他爱他的软肋,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沦为世人口中的痴情人。
繁杂的质疑声中,唯有白砚词在婚礼前一天带着贺礼上前,默不作声陪他坐在露台,离去之前,往他西装口袋中塞过一张“禅云古刹”签文。
顾佑远并未细看,眼中好似蒙着一层雾,将平底杯中的赤霞珠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在夜色中。
直到第二天,迎着曙光站在礼堂面前时,席中空无一人,顾佑远触摸着暖阳走进,望着光影中如瀑布倾泻的丝绸,嗓音闷哑:
“抱歉,没能来得及为你定做一身更好的婚纱。”
话音刚落,黑色的古铜大门便被人缓缓推开,秦慎的掌声顺着铺在地上的玫瑰花瓣朝顾佑远袭来:
“不愧是坞港第一的世纪婚礼,真是壮观啊。”
顾佑远的眉心骤然拧起,寒风自胸口划过,坠在门前的不速之客身上。
秦慎却仿佛对他的凛冽恍然不知,轻笑着凑在顾佑远身旁,啧啧称奇:
“只是可惜,顾先生的对戒,好像永远没有主人了。”
一样的白色西装,一样的斑驳扣,甚至连领结颜色都同顾佑远毫无差别,秦慎这身装扮就像没有硝烟的火药,嘲讽几乎要逼在顾佑远脸上。
顾佑远身形一晃,避开秦慎的触碰,眉宇满是浓烈戾气,嗓音沉得似海:“比起失去,秦先生难道不觉得,从未得到更可笑一些?”
秦慎眸色一暗,但很快消散下去,变成唇边的温柔笑意:“顾先生,我想,您或许还不知道您敬爱的父亲有多生气,甚至在报纸专访上直言——”
“若你真敢做这样的荒唐事,他会将顾氏的大权,全然交到顾西廷手中。”
他笑得太过迷人,让人陷在这样的温润中,忘了他的字里行间有多蛇蝎:
“顾先生,到那个时候,你才是一无所有。”
彼时,受到邀请的宾客早已如游鱼般涌入礼堂,静坐在软椅上观望着这场闹剧,心中就算再好奇,也不敢多说一句。
无数媒体聚在门前,白茫的闪光灯未曾停歇,挤入门缝的头颅上,洋溢着扭曲的、骇人的阴暗笑意。
高高在上的顾先生,竟然心甘情愿成为女人荒唐的玩物,甚至可以为一个已然消失的人丢弃近七年的心血,在坞港简直是奇观!
这样令人颤畏的大人物坠入情爱泥潭,这样的资讯光看版头就不会知道要增加多少惊人的浏览量。
在窸窣的窃窃私语中,顾佑远的气焰依旧凌厉,那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没有人敢站在他的头上叫嚣。
但微颤的眼睫、攥紧的双拳、指间没有署名的钻戒,无不再彰示着,他心底的沉痛与脆弱。
手中戒盒无力坠落的那瞬,白砚词塞在他口袋的黄纸签文也随之蹭出,轻飘飘在空中翻转,狭起他身上清冷雪松香。
「历尽沧桑风雨路,终见桃源梦醒时」
签文落地,字字句句显在阳光之下。
就在这一刻,像是什么封印开解,人群蓦地开始惊呼骚动,那扇沉重的、曾印有沈暮帘掌印的古老铜铸门下,有人用力推开人潮——
“谁说他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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